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延安的大批干部,被派往东北和华北解放区。鲁艺组成两个文艺工作团,分赴东北、华北,彦涵属华北文工团。
冬天,华北文工团到了张家口,并入华北联大,改称文学院。彦涵仍在美术系里当教员。不久,白炎带着儿子四年(即白桦,白桦在老乡家里寄养了四年,改名四年是为纪念根据地人民的养育之恩),也随鲁艺部分师生和家属到了张家口。
一家三口,住在东山坡的一幢日式小楼里,里外两间,宽敞明亮,而且还有电灯。晚上一开灯,四壁雪亮。刚住进去的时候,彦涵很兴奋,白天教课,晚上就在灯下刻木刻。但只住了两个月,刻了一幅《控诉》,他就待不住了,向领导提出申请,要下去体验生活。
一九四六年春节一过,他便打起背包,独自步行数百里,来到了白洋淀。他早就向往白洋淀,他想好好画画白洋淀,画画威名远震的雁翎队。过去,他画的全是山,现在,他要好好画画水了。
他以区里干部的身份,下到最基层,开展群众工作。白洋淀上一片冰雪,他坐着冰床,整日奔行于王家寨、大张庄。先是帮助雁翎队整顿组织,消除因胜利而产生的和平麻痹思想;然后又组织群众,挖地道、筑工事,进行战备。
春天来了,冰床换成了木船,他又整日穿梭在茫茫的水淀里,走家串户,宣传形势,了解情况,甚至帮着解决姑嫂不和、婆媳吵架等家庭纠纷。
大家都叫他老彦。老彦就坐在炕头上、院子里,一边和大家聊些家长里短,一边画速写,记录他们讲述的各种故事。差不多忙了五个月,直到夏天,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白洋淀。
他背着一大包速写,还有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记录本。他想回到张家口以后,集中精力搞白洋淀的作品,搞它一个系列。
不料内战爆发,张家口面临失守,华大已经开始分批撤出。他要求最后撤离,想趁热打铁,刻上几幅。
忙着准备撤离的同志,见他跟没事一样,忍不住催道:“老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画!”
“国民党还没打来嘛!”
“嗨呀,你可真沉得住。”
“有什么沉不住的,打仗对咱们来说,还不是家常便饭!”
就在撤离前的忙碌混乱中,他创作出了《慰问》。刻的是白洋淀妇女在芦苇丛中,照看伤员的情景。
正要接着刻下去,傅作义部队从内蒙方向进攻过来。不能不撤了,彦涵带着一大包材料,和艾青、江丰、古元等人最后一批撤出张家口,转到了广灵县。刚在西家斗住下,便见缝插针,完成了反映清算汉奸的《难逃法网》。
本来还要刻下去,却再也没时间了。傅作义部队开始进攻广灵,学校不停地向冀南转移:灵丘、涞源、易县、满城、望都,最后在束鹿县贾家庄住下来。一路之上,彦涵几乎是全校最忙的人。因为学校里头,在前方待过的人不多,有点军事经验的更是寥寥无几,他便成了全校的军事负责人。每次转移,都由他带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几百口子,加上牛车马车,浩浩荡荡。他跑前跑后,指挥照应,探明路线,防止空袭,安排吃住,照料病号。每天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画画的事,只好搁在一边。
但他一直惦记着白洋淀的创作。不幸的是,过平汉路之前,队伍轻装,他把那一大包速写和笔记,交给一位同志掩藏,后来被国民党军队翻出来,全部烧毁。白洋淀系列刚刚开了个头,便就此夭折。彦涵为此追悔莫及。
差不多四十年后,他刻了《水乡的回忆》、《帆影》、《小河汊》等有关水乡的作品,描绘的就是白洋淀。不过,呈现在画面上的,已不再是战争的血与火,而是水乡的光与影,是自然的美丽与宁静,是画家的记忆与怀念。
水乡的回忆1983年
一九四七年春节前,文学院要组织一个由画家和作家组成的“平原宣教团”,到前方去做战地宣传,体验战地生活。
彦涵听说后,马上找到系主任江丰:“让我去吧,我有经验。”
江丰看看他,说:“这事得组织研究决定。”
实际上,是不同意他去。江丰欣赏他,愿意他留在身边。
宣教团的名单宣布下来,没有他,这让他有点失望。但是,情况很快出现了转机。有个被宣布参加宣教团的同志,因为从未去过前方,思想上有些顾虑,不大想去。宣教团一共四人,两个搞美术的,两个搞文字的,那个不大想去的同志,恰好是搞美术的。这真是命中注定的事。
彦涵立即找到那个同志,说:“我在前方待过,比你有些经验,你还是留在学校吧,我到前方去。领导那里我去说。”
然后又去找江丰,替那个同志解释:“初次上火线,有些顾虑也难免,不要勉强他了,还是我去吧。”
出发的时间很紧了,江丰无奈,只好同意。
宣教团四个人,除了彦涵,还有画家伍必端、诗人严辰,以及后来写出了《小兵张嘎》的文学系学生徐光耀。天寒地冻,四个人赶到冀中十一军分区的时候,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司令部里一片紧张繁忙,好像要有大行动。
军分区领导说:“明天是大年三十,据可靠情报,石家庄守敌要出来抢东西过年,军分区决定趁机消灭他们。这可是一场大战呀,你们要不要参加?”
彦涵立刻来了情绪:“要参加,当然要参加!我们就是来体验战斗生活的呀!”
大年三十一早,石家庄附近的国民党军,还有地主武装还乡团,从各个据点倾巢而出,窜到解放区边缘一带,抢劫农民的年货。我军早有准备,在路上等待伏击。
战斗打响之前,一位营长叮嘱彦涵,跟着营指挥部,不要离开他身边。彦涵却坚持要跟着先头部队,而且要跟着重机枪。营长无奈地同意了。
枪声一响,双方交了火。先头部队不断向前推进,重机枪成了敌人火力的主要目标。彦涵就跟在重机枪的后头,子弹在耳边呼啸,尘烟在身边飞溅。忽听哧溜一声,一颗子弹擦身而过,凭着感觉和经验,他就地一滚,滚到几米外的一堆土坯后面。还没等爬起来,一排子弹扫来,全都打在他刚刚离开的地方。
很快,敌人溃逃了。沿途丢满了刚刚抢来的包袱、饺子、馒头、年糕、鸡鸭猪羊。我军乘胜追击,冰天雪地里,杀声震天,人潮滚滚,景象极其壮观。彦涵兴奋得忘了自己是非战斗人员,赤手空拳,跟着部队一起追击,呐喊。
战斗结束后,那位营长直后怕:“哎呀,老彦,你要是真的光荣了,我可咋向上面交代呀!”彦涵哈哈大笑:“这才叫体验生活呢!站在后边拿个望远镜,那能体验出什么来!”
也有遗憾。因为这次战斗,几乎一路都在追击,没办法画速写。
第二次战斗就不同了。第二次战斗是春节刚过的时候,攻打正定北面的阜城驿大据点。我军两个团,夜奔到阜城驿,以猛烈的炮火,突然发起攻击,一举拿下,整个战斗结束,天刚微微发亮。阜城驿的老百姓都出来了,送水送饭,慰劳部队。
此时,跟随部队奔袭了一夜的彦涵,披着大衣,倚着布满弹痕的土墙,在还未散尽的硝烟中,画开了速写。残墙断壁的敌堡,垂头丧气走过的俘虏队伍,满脸硝烟敞怀说笑的战士,还有送水送饭的老百姓。一直画到部队撤离。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军分区发起了冬季攻势,对石家庄北面的各个据点,连续进攻。每次战斗,彦涵都跟着部队一起行动。
这时,他已经不再满足战斗之后的现场速写了,他要直接画下正在进行中的战斗场面,画下惊心动魄的精彩瞬间!
硝烟滚动,子弹呼啸,大炮轰鸣,有时天上还有敌机轰炸。就在这炮火连天中,他躲在土堆或是墙角后头,握着铅笔画速写。画冲锋的战士,画爬城墙的突击队员,画冲锋号手、救护队员,画腾空而起的碉堡、大火熊熊的炮楼。
攻打赵庄据点的时候,他趴在土堆后头,只顾埋头画炮楼,只听轰隆一声,地皮一颤,一颗炮弹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把他整个埋进了土里。一个战士发现了,把他从土里拽出来,他却跪在地上,四处扒土找东西。
“找什么?”战士问。
“铅笔,我的铅笔不见了。”
1947年,河北获鹿县郝家庄,华北联合大学美术系全体教师合影。后排右四是彦涵,前排右三是白炎,右四为四年。
在冀中前线,彦涵和严辰还办了个阵地画报。彦涵画画,严辰写诗,有时是诗配画,有时是画配诗。说是画报,实际上是手绘壁报。它的最大特点就是反应迅速,一场战斗刚刚结束,有关它的种种情况,便上了画报。
内容也丰富多彩。有战斗场面的速写,注上某某战斗;有战斗英雄的画像,写上他们的名字和事迹;还有彩色连环画,如《两个爆破手》、《俘虏辛桂成》。他们把这些画和诗,贴在门板上,摆在战壕里或是村子里,有时直接贴在刚被攻下的炮楼上,红红绿绿,十分惹眼。
每期画报一出来,战士们像看戏一样围着看,他们在上面看到了自己或是战友,看到了自己刚刚参加过的战斗,觉得特别亲切。而且经过画家和诗人的一画一写,他们更加懂得了打仗的意义,士气更加高涨,作战更加勇猛顽强。
部队指挥员见到彦涵就乐:“哎呀,老彦,真得好好感谢你们哪!你们这一写一画,比我们讲课作报告还管用呢!”
二月初,军分区攻打西马村炮楼。这是座三层高的大炮楼,周围筑有高墙、暗堡,圈着铁丝网、深沟,工事极其坚固。里面驻有一个连的兵力,全是还乡团,非常顽固。我军由于炮火不足,围了三天也没拿下来。指挥部决定展开政治攻势,打通炮楼周围的民房,修起掩体,向敌人喊话。
彦涵又主动请战,到炮楼底下喊话去了。喊话的掩体是在炮楼下面的民房里,距炮楼只有二十来米。他和几个战士隐蔽在窗户后面,把话筒从窗户里伸出去,轮流向敌人喊话,宣传我军宽大俘虏的政策,要他们缴枪投降。
敌人在炮楼上有伏击手,居高临下,不时向喊话的战士射击。一个战士被子弹击中,被人抬了下去。彦涵接过话筒,继续喊话。
炮楼上,有个家伙喊道:“喂!还是让你们的女八路出来,唱个歌跳个舞,给老子们解解闷儿吧!”
彦涵大骂:“等着吧,打下炮楼,等着枪子儿给你解闷儿!”
于是双方展开了一场对骂。
对骂只能出气,却不能解决问题。彦涵回到村里,找了个还乡团的家属,是个地主,他儿子就在炮楼里,是个小头目。彦涵反复交代政策,要他到前面向他儿子喊话。
老地主战战兢兢到了炮楼前面,叫着他儿子的名字,喊道:“儿呀,你们别打了,解放军把你们包围了,你们跑不出去了,看在你爹这把老骨头的分儿上,出来投降吧!他们说了,缴枪不杀。儿呀,投降吧!”
炮楼里面有人搭话:“爹!别相信共产党那一套!他们让穷鬼分了咱家的地,占了咱家的房,我跟他们不共戴天,坚决打到底了!”
政治攻势失败,指挥部决定挖地道,从底下炸掉它。于是,战士们昼夜挥锹抡镐,从民房里面朝着炮楼底下挖地道。
彦涵又上去了,要和战士们一起挥锹抡镐。战士们认识他,说:“彦画家,这活儿用不着你干,你就坐在边上给我们画像吧!”
“行,我给你们画像!”
沧州战役特等功臣、攻城英雄于贯钧的画像。画于1947年8月。彦涵将画像送给了于贯钧,不久听说,于贯钧在清风店战役中牺牲。1980年6月,彦涵接到于贯钧的母亲范贤老人来信,打听儿子沧州立功的情况。彦涵在回信中,详细回忆了所知道的情况,并于同年8月专程到河北高阳县,看望了范贤老人。画像现收藏于中国军事博物馆。
敌人的手榴弹不时在房顶上、院子里砰砰爆炸,打着了柴火垛,把院子照得通亮。彦涵就坐在门里的土堆上,借着屋里的油灯和外面的火光,为战士们画速写。天气非常冷,手指冻得发僵,画一会儿,就得用嘴哈哈热气,再接着画。战士们看到画家在画他们,干得更来劲了,棉衣也甩掉了,脑袋上热气腾腾。战士们挖了两天两夜,彦涵也在里面待了两天两夜。画累了,找个地方迷糊一会儿,醒了再接着画。地道终于挖到炮楼底下,几箱子炸药放进去,一声巨响,炮楼飞入半空中。炸掉炮楼之后,彦涵把几十幅速写,全都送给了挖地道的战士们。大家争抢传看,说笑指点,在上面寻找自己,特别开心,也特别自豪。
冬季攻势以后,彦涵奉命回到华大。后来,他根据这段生活的亲身体验,创作了《攻城》、《打岗楼》、《攻心制胜歼敌人》、《敌堡残壁展画图》等作品。《敌堡残壁展画图》中,有个解放军战士在往敌堡的残壁上张贴宣传画。那个解放军战士,就是画家本人。他用刻刀真实地记录了那场战争,也真实地记录了自己。
不过,他刻这些作品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因为从前线回到华大以后,还没来得及进行创作,他便又背起背包,参加土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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