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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蹦乱跳的鱼

时间:2023-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彦涵晚年的时候,刻过一幅版画,叫《活蹦乱跳的鱼》,一张巨大的渔网里,无数条活蹦乱跳的鱼在喘息、挣扎……他画的是一场苦难,一场巨大的政治苦难。彦涵本来不想去。一组由古元带领,去中宣部;一组由彦涵带领,去文化部。至此,关于成立创作室的座谈会,变成了整风座谈会。又说他歧视、打击国画家,对一些国画家不予安排工作,致使他们陷于生活困境,等等。

彦涵晚年的时候,刻过一幅版画,叫《活蹦乱跳的鱼》,一张巨大的渔网里,无数条活蹦乱跳的鱼在喘息、挣扎……这里画的可不是海边渔景,虽然他从小在海边长大,大海和渔景是常画的题材,但这幅不是。

他画的是一场苦难,一场巨大的政治苦难。巨大的渔网,象征的是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而喘息挣扎的鱼们,则是落入网中的右派们。那其中也有他自己。

彦涵何以成为网中之鱼?

事情要从美术界的一次座谈会说起。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二日那天晚上,彦涵下班刚回到家里,就被人请去参加了一个座谈会。

那是个油画进修班结业的座谈会。一九五五年,文化部请来了苏联的马克西莫夫教授,在中央美院办了个在职干部油画进修班,现在结业了,马上就要各回各的单位,大家想聚在一起开个会,座谈一下今后的创作打算。

1952年,彦涵在家中接待希腊和墨西哥的艺术家。

1953年,与日本友人内山嘉吉先生在北京会面。内山嘉吉是鲁迅先生在三十年代请来的中国第一位木刻教员。从左至右:江丰、内山嘉吉、彦涵、郑野夫。

彦涵本来不想去。那段时间,他受中国军事博物馆委托,正忙着画大型油画《八路军东渡黄河》。因为家里地方小,画不开,军事博物馆替他在解放军画报社找了间屋子,他每天就蹬着自行车,早出晚归地去那里画画。画了一天,很累,想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接着画。

但都是老同志老朋友了,为了对他们今后的创作表示支持,彦涵还是去了。

座谈会是在中央美院U字楼的一间大教室里,开得很活跃,发言很热烈。参加会的大都是参加过战争的老同志(其实也就四十出头,但参加革命时间较长,所以都这么叫),过去由于条件所限,没能好好画画,现在生活安定了,想静下心来搞些作品。特别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文艺方针提出以后,大家更是热情高涨。战争远去不久,美术界正提倡画革命历史画,这些老同志经历丰富,思想成熟,又经过两年的专业进修,水平有了相当大的提高,自然想在这方面做出成绩。

但是他们大部分不是专职画家,创作时间难以保证,所以,座谈会上,大家就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求文化部能成立个美术创作室,把大家集中起来,专心搞创作。

有要求,就得有人向上去反映。会上,大家推选出两个代表小组,分别到中宣部和文化部去反映。一组由古元带领,去中宣部;一组由彦涵带领,去文化部。之所以让他俩牵头儿,是因为他俩名气大,说话有分量。

其实,成立创作室这件事,和彦涵没什么大关系,他本来就是美协的专职画家,成立不成立他都照样搞创作。但他理解这些老同志的苦衷,乐于为促成这件事而奔走。

第二天一大早,彦涵早饭都没顾上吃,便和油画进修班的班长、中央美院油画系主任冯法祀等人,早早到了文化部,想在一上班的时候见到部领导。没想到,在收发室里等了好长时间,也没见到领导。后来,夏衍副部长把电话打到收发室,冯法祀便在电话里,把大家的要求简单地汇报了一下。

夏衍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过一会儿我们到美院去,召集大家开个座谈会,你们有什么要求和意见可以在会上提。”

冯法祀放下电话,高兴得不得了:“赶快回美院,把昨天开会的人都召集来,夏部长他们要到美院开座谈会,详细听取大家的意见!”

大家非常兴奋,说,看来事情有门啦!又呼呼啦啦赶回美院。

当天上午,昨晚开会的人又集中在U字楼的大教室里。没一会儿工夫,部领导来了。不是夏衍,来的是另外一位副部长,刘芝明,还有中宣部文艺处副处长苏一萍。当他们走进教室的时候,大家都热烈鼓掌欢迎。刘芝明和苏一萍满面笑容,向大家招手点头,十分亲切。

坐下以后,刘芝明说:“夏副部长和中宣部领导通过话了,他们今天有事来不了,我和苏一萍同志代表文化部和中宣部来参加你们的会。”

大家又热烈鼓掌。上级领导如此重视大家的要求,真是让人感动。

1953年秋,彦涵(右)赴朝鲜体验生活。回国后创作了套色版画《当苹果熟了的时候》。

刘芝明说:“听说大家有些意见和要求,这很好嘛,帮助领导改进工作嘛。你们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尽管讲,畅所欲言,什么都可以讲!”

于是大家热烈发言,又把昨晚在会上说过的话说了一遍。还提出,希望领导能批给一块地皮,拨一笔资金,盖一座画室,大家好有个地方画画。彦涵也发了言,说成立创作室对繁荣创作如何如何地有利,鼓动领导批准。

其实,大家并没有领会领导真正的意思。

大家发言之后,刘芝明表态说:“大家的要求很好,我们一定会认真考虑,请大家放心。”

大家又是一通鼓掌。看来成立创作室的事没问题了。

“别的还有什么意见哪?”刘芝明问道。

大家依然没领会领导的意思,笑着说,我们就这个要求,别的就没什么意见了。

“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讲嘛!现在是帮助党整风嘛,大鸣大放嘛,有什么意见就讲嘛!”

开会的人面面相觑,一时没有转过弯。大家只希望能成立个创作室,并未想谈什么意见。会场沉默下来了。

“讲嘛,对领导有什么意见就大胆地讲嘛。”刘芝明再三动员,“毛主席说了嘛,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不许扣帽子,不许打棍子嘛。大家不要有顾虑,有意见尽管讲,什么都可以讲!党员带头讲!”

会场沉默好久,再三动员之后,才有人发言,开始给领导提意见。至此,关于成立创作室的座谈会,变成了整风座谈会。

一开就连着开了三天。这三天里,会议范围不断扩大,参加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初是油画进修班的人,后来中央美院、中国美协以及在京的美术单位,都有不少人参加。人数由最初的三十多人扩大到七八十人,最后一天达二百多人。

1954年4月,毛泽东在中南海怀仁堂观看画展。这是他观看彦涵的木刻《淮河水闸建设工程》,并称赞道:“彦涵的木刻很好,很有气势。”

意见也越来越深入、尖锐。头一天,主要是对中国美协领导和人民美术出版社的领导提了一些批评意见,都是关于工作作风和领导方法的一般性意见。到了后来两天,意见便集中在了江丰的问题上。

不是批评江丰,而是为江丰抱打不平。作为中央美院的院长,江丰一直积极主张,在美术教学中,应该注重培养学生的绘画基本功,要求学生画好素描,尤其是人物素描,以便更好地表现现实生活,塑造新时代的人物形象。他认为在新的生活面前,中国传统绘画显得内容陈旧,缺乏时代气息,主张在继承传统的同时要发展传统,改革中国传统绘画,以适应新时代的需要。

而美术界的另外一些人不赞成他的主张,特别是一些国画家。

这本来是正常的学术之争,但是却被某些领导把问题引向了别处。早在一九五六年,美术界的某些领导就到处散布说,“江丰排斥中国画”,“江丰要消灭中国画”。文化部副部长钱俊瑞,也多次在公众场合批评江丰“排斥中国传统绘画”,给江丰定下了调子。人民美术出版社的一位领导竟在会上说:“现在,美术界里有股暗流,以学术讨论的面目出现,反对党的政策。”还有人说,“美术界的这股暗流,不管动机如何,性质是反党的。”把学术问题一下子扯到了政治问题上。

整风开始以后,江丰被报纸点了名。《北京日报》和《人民日报》都发表了批评文章,批评江丰在教学指导思想上搞民族虚无主义,重视西洋画,排斥中国画,意在消灭中国画。又说他歧视、打击国画家,对一些国画家不予安排工作,致使他们陷于生活困境,等等。

其中《人民日报》有篇题为《一个老画家的遭遇》的文章,以中央美院国画家李苦禅先生为例,说有段时间,李先生的每月工资只有八元钱,生活难以为继。文章一出来,立刻在美术界引起强烈反响。不了解江丰的人表示愤慨,怎么能这么对待老画家呢!

参加座谈会的大都是美术界知名人士,对江丰比较了解,对领导上批评江丰的一些说法早有看法。《一个老画家的遭遇》这篇文章,恰好是在开会的那几天登出来的,大家看了很是激愤——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嘛!

许多人发言说,江丰在战争年代里因环境条件所限,对中国画接触不多,对其认识不足,确有重视不够的一面,但随着学识的提高,其重视程度也在不断加强;江丰主张注重绘画基本功,主张改革中国画,都是为了更好地反映新时代的生活,根本谈不上什么要消灭中国画,更谈不上什么反党;至于一些国画家的工作安排问题,很大程度上是属于社会问题,不是中央美院自身所能解决得了的。解放初期,很多国画家没有工作,文化部将其中一些人安排到美院,美院出于统战政策考虑,全都照收了,但美院只有一个国画系,没有那么多课时,有些人排不上课,加上江丰在工作方法上存在着一些缺点,一些国画家难免对他有些意见。但这绝不等于江丰歧视、排斥和打击国画家。

发言的人都很激动。中央美院副院长吴作人,说着说着站起来:“《人民日报》的文章与事实有如此大的出入,在群众中引起了不良影响,我感到非常痛心!我要求《人民日报》予以纠正,消除影响。在座的华君武同志,你是《人民日报》的,请你转达我的意见。”

许多人在发言中还对美协和文化部的个别领导提出批评,说美协副主席蔡若虹对江丰的指责攻击,很大成分是出于个人恩怨,是宗派主义在作怪,严重影响了美术界的团结;而钱俊瑞副部长听信了美协个别领导的观点,则是典型的官僚主义和主观主义。

1957年春,彦涵应军事博物馆邀请,绘制大型油画《山洞战》。

1957年春,彦涵应军事博物馆邀请,绘制大型油画《八路军东渡黄河》。

彦涵和大家的看法一样,但是开始并没怎么发言,也没打算发言。他的心思还在那幅未完成的油画上,满脑子都是滚滚咆哮的波涛,击风搏浪的抗战将士。

座谈会的第二天,中午快散会的时候,刘芝明对大家说:“这两天的发言很好,非常好,这就是帮助党整风嘛。还有许多同志没有发言,还有许多意见没有讲,不要紧,这个会不算完,明天还要接着开,而且范围要扩大,希望有更多的同志来参加。我希望我们的老同志,尤其是老党员,要带头发言,不要群众都讲了,我们的老党员还袖手旁观,做了群众的尾巴。这也是考验每个党员党性的时候嘛!”

这几句话让彦涵改变了主意。是啊,自己是老同志、老党员,不发言确实说不过去,况且,领导这次是真心实意地要好好听取群众的意见了,应该讲讲,明天就讲。讲什么呢?他一时还没想好。

散会后,他约上王琦,一起到和平餐厅去吃午饭。刚要走出学校的大门,美院的党委副书记洪波从后边追上来,叫住他俩说:“走走走,到李宗津那儿去。”

彦涵不想去,想吃过饭,赶到画报社去画画。

“走吧走吧,江丰同志在那里,请你们去一下。”洪波不容分说,把两人拉到李宗津的屋里。

屋里已有好几个人:江丰、李宗津、董希文。除江丰外,其他人都参加了上午的座谈会。彦涵不知何事,站在门口问:“是不是要开会呀?”

“不是不是,进来进来。听说你们开会了,我没有参加……”

江丰满脸愁容。整风开始以后,他压力很大,情绪一直不大好。前些日子,杭州美院的一些国画家写信告他(江丰曾是杭州美院副院长),钱俊瑞找他谈了话,要他去杭州作检查。这两天他正闷在屋里写检查。

洪波忙说:“报上说江丰同志排斥中国画,打击李苦禅,这不符合事实。现在正在整风,江丰同志希望对他的问题能够给予澄清。”

“我不是像报上说的那样。李苦禅的事是很早的事了,那时我还在杭州,没到北京来呢!要素描基础与不要素描基础,这是学术上的争论,怎么能扯到我要消灭中国画呢!”江丰显得有些激动。

“江丰同志,你不要气恼,”彦涵劝慰他说,“我们俩一道工作了十几年,我了解你,实际情况不是那样。你的问题是学术问题,是可以辩论的。我相信,事实总可以辩论清楚。”

“是的,是的,你不要急,事情总是可以讲清楚的。”大家也都同情地安慰江丰。

“听说文化部还要组织开会?”江丰问。

“还要开,明天到文联大楼去开。”

“我希望……”江丰用一种求援似的目光看着屋里的人,“同志们对于我的问题,能在会上提出来。”

洪波、李宗津、董希文立刻表态:江丰同志,我们会替你讲话的。很多同志已经替你讲了话。就在那一刻,彦涵做出了决定,明天的发言就讲江丰的事情。

他比别人更了解江丰。从一九四三年起,他就和江丰在一起,延安鲁艺、华北联大、杭州艺专、中央美院,直到一九五四年他调到中国美协,两人一道工作了十几年,他非常清楚江丰的为人及其艺术观点。这位工人出身的美术家,为人坦诚、嫉恶如仇、知错必改,只是性格暴躁,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加上好意气用事,不讲工作方法,为此得罪了不少人,也挨过不少整。但不管怎样,他的缺点错误是属于工作上的问题,说他排斥中国画、打击国画家,显然与事实不符。

彦涵本来就爱打抱不平,看到江丰委屈而痛苦的样子,更是顿生两肋插刀的侠义之气,不由说道:“江丰同志,你不要急,明天开会,我一定会站出来替你讲话的,摆事实讲道理嘛!”

王琦没有表态。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基本上没怎么开口。

在李宗津的屋子里只待了十几分钟,彦涵就和王琦先出来了,去和平餐厅吃饭。

路上,王琦开口了,表情十分严肃:“彦涵,你是个有成就的画家,应该好好画你的画,千万不要介入这种事情!”王琦是中央美院版画系教授,与彦涵共事多年,是很好的朋友。

彦涵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就是替江丰说几句公道话嘛。”

“反正你不要管,这种事情我比你有经验。”

“现在上面号召大家讲话,不讲怎么行?”

“那也不要讲,再号召也不要讲。”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听我的没错!”

彦涵笑笑,根本没把王琦的话放在心上。

第二天,五月二十五日,美术界整风座谈会在王府井64号的文联大楼里召开。除部长沈雁冰和常务副部长钱俊瑞,其他三位副部长夏衍、陈克寒、刘芝明都来了,端坐在主席台上。小礼堂里挤满了人,美术界的知名人士差不多全到了。场面煞是隆重。

座谈会由陈克寒主持,要大家帮助美协和文化部整风。再次动员,要敢于讲话,敢于批评,敢于争论,有什么说什么,越尖锐越好,这是真正爱护领导,帮助领导。再次强调,绝不打棍子,绝不扣帽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这是我们党的一贯的民主作风嘛!

其实用不着动员,党已经敞开了心扉,我们就应该扒开胸膛!发言十分热烈,言辞也相当激烈。刘开渠、莫朴、王曼硕、吴作人、李可染、董希文、王式廓、冯法祀、李宗津、古元、秦征、阿老、刘迅、黄胄、洪波等等,都讲了话,为江丰鸣不平,给领导提意见。

这天的座谈会开了一整天。要求发言的人很多,上午没轮上彦涵。下午,部长们一个没来,据说有紧急会议。座谈会由美协秘书长华君武主持,发言仍很热烈,要求发言的人不断地往前面递条子。

彦涵坐在后面,和王琦坐在一起。他写了个条子,要求发言,准备递上去。

王琦悄声制止道:“彦涵,你不要讲话!”

“帮党整风嘛,有话就该讲。”彦涵仍不以为然。

“听我的,千万不要讲!”

彦涵觉得王琦未免太谨慎了,甚至有点不够意思。你可以不讲,我不能不讲。江丰明明受了冤枉,自己总得出来说句公道话吧?再说,领导一再号召党员带头,自己一点儿不讲,也说不过去呀。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华君武前面桌上的纸条还在增加。彦涵有点急了,整个座谈会今天就要结束,再不把条子递上去,就没发言的机会了。

“不,我一定要讲,我已经对江丰同志说过,我要站出来讲话的。”

活蹦乱跳的鱼1980年

“你……”王琦看看他,有些无奈地说,“实在要讲,就讲些不痛不痒的吧。”

彦涵把条子递到了前面。

终于轮到他发言了。他站了起来,第一句就是:“钱俊瑞副部长批评江丰同志排斥中国传统绘画,这种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我认为,江丰同志不仅没有排斥中国传统绘画,而且是积极提倡和给予了实际支持的。”

接着,列举了江丰从延安到现在的许多事实,还引用了江丰在各个时期的有关讲话,有理有据,为江丰进行辩护。

然后说:“钱副部长不调查不研究,偏听偏信,给江丰同志下了一个排斥中国画的结论是不公平的,是违背事实的,其粗暴态度,难怪引起很多画家的不满。我要求钱副部长对此做出检查!”

天哪,这哪里是不痛不痒?他完全忘了王琦的告诫。

批评完钱俊瑞,他又批评美术界的某些领导,说他们长期以来存在着严重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和宗派主义。然后直呼其名地批评了美协领导蔡若虹、人民美术出版社领导邵宇,批评他们在美术界的一些做法和一些言论,在客观上起到了妨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作用。

“我认为,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应该进行检查!”

发言完毕,彦涵觉得痛快淋漓,点燃了一支烟。

王琦却用手指抵着低下的额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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