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的年底,蔡若虹把彦涵叫到家里谈话。
谈话前,蔡若虹对正在屋子里玩耍的孩子嚷道:“都到里屋玩去,大人有事情,不许出来!”
彦涵立刻有了一种不祥之感。命运马上要对他做出裁决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
沉默了足有半分钟,蔡若虹开口了:“彦涵哪,你的问题不行了,留不住了。文联党组讨论了五次,非划不可了。”
什么意思?留不住了,非划不可了——这就是说,要开除我彦涵的党籍了!要把我彦涵划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了!
“不!我坚决反对!我绝不同意!”彦涵嚷了起来,由于过分激动,声音有些发抖,“我多次表示过,我的发言可能有错误,我愿意接受批评,甚至是党内处分,只要把我留在党内,任何处分我都可以接受。可是你们硬要说我反党,一定要把我划成右派分子,我绝不接受!”
“唉,”蔡若虹叹了口气,态度不再像以往那样粗暴,甚至有些于心不忍的样子,“从内心来说,我也不希望把你划成右派,文联党组也是反复讨论过了的,没办法呀,保不下来呀,最后还是要划。”
“不!我希望组织上能够重新讨论我的问题!”
“唉,周扬同志已经定了,不好改变了。”
蔡若虹说的是实话。彦涵的问题如何定案,中国文联党组曾反复讨论过多次。经过调查核实,彦涵的问题就是那么几件事:参加了要求成立美术创作室的座谈会,去文化部转达大家的要求,到李宗津的屋子里转了一趟,在整风座谈会上为江丰辩护并给领导提了些意见。如此而已。调查的结果和彦涵的交代完全一致,确实找不出什么问题。说他反党反社会主义,是江丰反党集团骨干分子,实在没有根据。不少人觉得把他定为右派分子,未免太过于严重,所以文联党组就划不划彦涵为右派的问题,在会上讨论了四次,仍然定不下来。
到了第五次会议,中宣部副部长周扬亲自主持。会上先讨论了古元的问题,认为古元在座谈会上的发言有错误,但还够不上右派,决定不划,给了个党内处分。接着讨论彦涵。一些人认为,彦涵与古元的问题差不多,古元不划,彦涵也不应该划。有人为彦涵说情:“两个人都留下来吧。”
周扬说:“彦涵不行。两个人不要都划,也不能都留,只能留一个划一个。”
于是留了古元,划了彦涵。周扬的话在文艺界简直就是圣旨,他定了的事,谁能改变得了?
“周扬定了,我也不接受!”彦涵大声说道。
蔡若虹终于失去了耐心,把脸一沉:“彦涵!我现在正式告诉你,不管你接受不接受,你是划定了!”
“划定了我也决不接受!”
里屋的门开开一条缝,几个惊恐的小脸向外张望。“关上门!”蔡若虹冲里屋喝道。
事已至此,彦涵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他冲动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直呼其名地说道:
“蔡若虹同志,从延安到现在,历次政治运动你都审查过我,我反党不反党,你是了解的。三八年我就参加了革命,放着大学不上,跑到了延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改、抗美援朝,哪样事情我没有参加?哪样事情我没有按着党的指示去办?从三八年到四二年,我在太行山整整待了四年,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险没经过?我从没动摇过。解放战争期间,我多次到前线,敌人的子弹就在头顶上飞,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我从没退缩过。我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一个心眼儿跟着党干革命!这些情况你是清楚的。
“我说这些,绝不是给自己摆好,我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在革命最艰难的时候,我对党都没有过二心,现在条件好了,我怎么会反党呢?即便我给领导提的一些意见有错误,那也是认识上的错误,从我彦涵的主观愿望上讲,出发点还是为了党的工作。
“再说,我的那些意见并不是我主动要提的,是你们领导上一再号召大家提的呀,还说,党员一定要带头讲话,党员讲了话群众才好讲话。我是在这种情况下才提了意见的。
“退一万步说,我的意见就是有错误,我跟党出生入死所做的那些事情,哪一件事情抵不上我几句话的错误?现在你们要把我划成右派分子,使我成为五类分子,成为专政的对象,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永远也不会同意!请你向文联党组转达我的意见。”
这番话已经在彦涵心里憋了几个月,此时如同打开了闸门,全都倾泻出来。屋里一阵沉寂,只有墙上的钟摆滴答滴答响。
蔡若虹的口气软下来,近乎哄孩子似的说:“唉,已经定了,就这样吧。以后吧,以后改造好了可以回来嘛,矛盾是可以转化的嘛。好了好了,该吃饭了。”
彦涵呆呆站在那里,站了好半天,然后,一句话没说,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蔡若虹的家。
他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怎么申辩都没有用了。因为,在文联党组开会之前,领导上就已经公开给他定了性,无论对与错,都不好再收回,就像泼出去的水,拱过河的卒。小卒一旦过了河,就再也回不来了。倘若悔棋,就等于棋手承认自己走错了棋。
几天后,美协支部召开党员大会,对在整风中犯了错误的党员宣布处分决定。
宣布完一个,大会就举手表决一个,划了右派的一律开除出党,犯了错误但没划为右派的予以留党察看。全都一致举手通过,连他们本人也都举了手,有的还痛哭流涕,对自己的“错误”悔恨不已。
被划为右派的党员中有个叫佟波的老同志,他的一条主要罪状就是在整风会上发了几句牢骚。佟波是个老干部,以前也是画画的,调到美协后整天抄抄写写,苦于不能创作,就在小组会上给蔡若虹提意见,说:“我们都是画画的,可在美协里整天办公搞行政,一年到头也没个创作假,长期下去都不会画了。这是误人子弟嘛。”
一句“误人子弟”,就把他“误”进了右派的行列,当然也就“误”出了党员的行列。
大家举手表决后,佟波流着泪说:“我在整风中犯了严重的错误,实在是不配做一个党员,把我开除出党是应该的,这会使我们党的队伍更加纯洁,我完全同意组织上的决定,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说罢,声泪俱下。
最后一个是彦涵。会议主持人宣布对他的处分决定:“划为右派,开除党籍。”
彦涵坐直了身子。他要好好听听处分他的理由——那是党组织对一个党员做出严肃处分时所必须有的严肃的理由。却没有了下文——只宣布处分决定,不讲任何理由。
彦涵不禁有些愤怒。这太武断,太霸道了!宣判犯人还要讲个理由呢!但他对此不再提出异议。他已经看明白了,整个运动就是武断的、不讲理的、事先设好了圈套的,任何个人的抗争都是无济于事的。
宣布之后,会议主持者请大家发表意见,实际上是要大家再对彦涵来一通批判。满满一屋子人,只有一个人发言,是位老同志。这位老同志当年在延安的“抢救运动”中曾吃尽了挨整的苦头,这次反右却很积极。他说:“我完全同意组织决定,坚决把反党分子彦涵开除出党!”
其他人都不讲话。动员了半天也没人讲。
会议主持者说:“好,既然没有不同意见,就请大家举手表决。”呼啦啦,所有的人都举了手。没人敢不举手。甚至刚刚被开除出党的人,忘了自己不再有表决权的身份,也不由自主地把手举了起来。
只有一个人没举手——彦涵自己。
在所有的手臂忽地举起的一瞬间,他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热血呼呼涌上脑门,心跳也咚咚咚地加快了。他冲动得厉害,甚至有点不能自制。入党二十年,他参加过无数次会议,每次会议表决,他总是和大家一样,按照上面的意思举手——尽管有时并不那么情愿。这好像是一种惯性,而惯性的力量是很大的。
他怕自己因为惯性而一时冲动举了手,便用左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右手,一动不动地按着!他在心里大声地命令自己:你自己决不能举手!决不能!
蔡若虹一边举着手,一边环视屋内,看看谁没有举手。很好,大家都举了手。忽然,他看到了彦涵,不由愣了一下,厉声问道:“彦涵!你为什么不举手?”
似乎很奇怪。彦涵极力克制着内心的冲动,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迸出一句话:“这是我最后的权利!”
彦涵第一次当众顶撞了美术界的这位大领导。蔡若虹的脸立刻涨得紫红,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和烟缸稀里哗啦直响:“在家里我不是跟你说好了吗?”
举座怵然而惊,会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彦涵看着蔡若虹,冷冷说道:“说是说了,可是我不同意!”
“你,你,你……”蔡若虹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
《美术》杂志的一位编辑赶紧出来救驾:“彦涵!人家佟波、高岩刚才都举自己的手了,你为什么不举自己的手?你什么意思?啊?你要对大家做出解释。”
1957年,刚刚四十一岁的彦涵被打成右派分子,从此开始了长达二十一年的屈辱生活。
“很简单,我不举手是因为我不同意对我的处分决定。我有这个权利,尽管这是我最后的权利!”
那位编辑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其他人也都说不出话。会议一下子冷场了。
主持者赶紧宣布:“好,全体通过,开除彦涵党籍。”一瞬间,彦涵的脑子里一片茫然:怎么?真的就被开除了?
他望望会场里的人,明白自己已不再属于这里,便很知趣地站起来,对主持人说:“现在,没我什么事了吧?”
“没事了,没事了。”
“那我走了。”说完,彦涵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隆冬季节,万物肃杀,天地一片灰蒙蒙,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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