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沙城不久的一天中午,彦涵接到一封从北京转来的信。信是从山西武乡县北上合村寄来的,写信的人叫梁占吉。信上说,他的母亲李焕莲去世了。
李焕莲就是彦冰的奶妈。整整一下午,彦涵难过得什么也干不下去。
李焕莲对他们一家的恩情真是太深了!他们的儿子彦冰——那时叫白桦,半岁多的时候,就送到了李焕莲家里抚养,整整抚养了四年。这四年里,李焕莲一家为孩子操心受累就不必说了,最难挨的是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孩子出事。一九四二年以后,敌人占领了武乡一带,经常进村骚扰。李焕莲一家人明白,敌人一旦发现这孩子是八路军的,孩子肯定活不了,全家人也会遭杀身之祸。为了保护这孩子,李焕莲的丈夫梁二成和他的哑巴弟弟在山里挖了一个山洞,一有风吹草动,李焕莲就抱着白桦跑进山洞藏起来。
有一回,敌人进了村子,李焕莲顾不上自己两个儿子的哭叫,背起白桦就跑,藏进了山洞。没想到村子里出了汉奸,敌人找进了山洞,从李焕莲怀里一把夺过孩子,举起来就要摔,孩子吓得哇哇叫。在那一瞬间,李焕莲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双手死死抱住孩子,大声哭喊着:“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任凭敌人又踢又打就是不放手。同时用警告的目光狠狠盯着汉奸,大声叫道:“这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汉奸害怕了,怕八路军回来饶不了他,只好对鬼子说,这孩子确实是李焕莲的,白桦这才逃过一死。
以后一提起这事,李焕莲就有些后怕:“孩子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咋向他父母交代呀!”
又一回,敌人扫荡,李焕莲抱着白桦跑反,心慌腿软,在山梁上跌了一跤,孩子从山梁上滚了下去。李焕莲吓呆了,从山梁上往下看,不见孩子踪影。下去找吧,那山梁立陡立陡的,根本下不去。李焕莲心想,这下完了,坐在山梁上伤心地大哭起来。敌人撤走后,乡亲们听说了,下到沟底去找白桦,一看,白桦正躺在地上哭呢!大家都觉得奇怪,从那么高的山梁上摔下去,竟一点没伤着!
“我娘总说,这孩子命大呀!”全国解放后,李焕莲的大儿子梁占吉到北京看望彦涵一家时,曾经这样说。
“不,不是孩子命大,”彦涵感激地说,“是多亏了你们一家。”
上面这两件事,是梁占吉来北京时随便说起的。在这之前,彦涵一点不知道。
全国解放后,彦涵曾写信给李焕莲,要她到北京住些日子,看看病。当时,李焕莲已经患偏瘫多年。她怕来了添麻烦,说什么也不肯,最后推托不过,才让儿子占吉代表全家去看看,并带来了很多红枣,还有小米,白桦就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那是一九五三年。
梁占吉那次到北京,还讲了他父亲梁二成和他哑巴叔叔的情况。
大约是一九四三年,有一回敌人扫荡,抓住了梁二成,要他带路。梁二成死活不当汉奸,鬼子恼羞成怒,举刀砍死了梁二成,接着又杀了他的哑巴弟弟。兄弟俩就死在离他俩挖的那个山洞不远的山坡上。当时,李焕莲就藏在山洞里,外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她悲痛欲绝,却不敢哭出声来,因为她怀里正搂着白桦……
一九五三年,当彦涵听到这些情况时,非常惊讶,又非常感慨,全家人当时全掉泪了。
梁二成死后,李焕莲两个儿子还小,再加上白桦,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为了养活三个孩子,她带着孩子改嫁了。她仍旧像过去那样照料着白桦,直到一九四五年,部队来人把孩子接走。
一九四五年的时候,生活稳定了,白炎想孩子想得夜里时常掉泪,就想把孩子接回延安。可是路途那么遥远,还要通过敌占区,谈何容易。
一天,白炎到抗大同学栗格家里闲聊,说起白桦的事,不禁眼泪汪汪。栗格安慰她说:“别急,这事让我们家的老陈办好了,他准有办法!”
栗格的丈夫是陈锡联,一二九师三八五旅的旅长,当时正在延安开会。陈锡联非常爽快,当时就让白炎写了李焕莲的姓名和地址,随后便让人给一二九师拍了电报,请他们设法把孩子带回延安。
事情最后落实到一二九师的木刻工作队。彦涵离开太行后,木刻工场改成了木刻工作队,在师政治部领导下继续开展活动,负责人是木刻家艾炎。艾炎接到师政治部黄镇副主任的指示后,马上派赵宝贵、张哲二人去武乡接孩子。他俩带着一支步枪,从豫北的涉县王堡出发,步行二百多里,在夜色的掩护下摸进村子,最后找到李焕莲的家。
起初,李焕莲怀疑他俩是敌人冒充的,怎么也不肯交出孩子,一定要见到孩子的母亲才行。后来经过赵宝贵和张哲的耐心说明,才不得不相信。
孩子走的时候,李焕莲哭了。事情来得太突然,她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舍不得。她想给孩子做顿好吃的,可是人等着要走,来不及了,她随手抓了几把红枣,塞满孩子的口袋……
为了铭记李焕莲一家的救命之恩与养育之情,铭记太行山四年里的深情岁月,彦涵将白桦改名叫四年。
儿子回到身边后,彦涵和白炎给李焕莲写过许多信,李焕莲也回过信,但从未提起过丈夫和小叔子被害的事,也从未说过那四年里担惊受累的事。一个字也没说过。每次来信,她总是问白桦怎么样怎么样了,嘱咐这嘱咐那的。
梁占吉后来跟彦涵说,自打小桦走后,他娘跟掉了魂似的,好多日子缓不过劲来,还老是念叨:那两个接孩子的人是真的还是假的?别怕是坏人把孩子诓走了吧?
一九五三年,李焕莲让梁占吉到北京,有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要证实一下,小桦是不是真的回到了父母身边。她总觉得接走小桦的人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心里不踏实。梁占吉从北京回到太行后,说他亲眼见到了小桦,李焕莲悬了八年的心才算放下来。
多少年来,彦涵一直没有忘记李焕莲。一九五六年,他为创作油画《八路军东渡黄河》,曾重返太行搜集素材,其间,特意去了趟武乡,看望李焕莲一家。因为是临时决定去的,事先没带什么东西,他向同行的画家刘迅要了些山西的布票,在供销社里买了几块布,给李焕莲做了几件衣服;临走,又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李焕莲。
后来,作家海默根据李焕莲的故事,写了小说《四嫂子》,后来又改编成电影。四嫂子的原型就是李焕莲。彦涵为小说刻了插图。
1954年,四年与奶妈李焕莲的儿子梁占吉。
一九五六年彦涵回太行的时候,李焕莲告诉他说,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个当年八路军留下的孩子,是个女孩子,名叫留花。从她父母把她送来以后,她就一直生活在这里。
彦涵对抚养过八路军孩子的人家,有种特殊的感情,于是特意去了那个村子,想看看留花和她的奶妈。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他去看她们,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代表着当年的八路军,代表着现在的政府。
彦涵很顺利地找到了那户人家。留花不在家,去地里干活了。彦涵就和留花的奶妈聊起来。奶妈告诉他说,孩子送来的时候,才生下二十多天,现在已经十九岁了,刚出嫁,嫁给了本村一个放羊的。奶妈说,孩子送来时,还没有名字,留花这个名字是村里人给起的,意思是:这孩子是八路军留下的一枝花。从谈话中彦涵得知,留花很小的时候,奶妈的丈夫就去世了,奶妈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吃了不少苦。
提起这些,奶妈有些不大高兴,说:“这么多年了,她的父母一次也没有来过,没给过我们一粒小米,也没写过一封信,早把我们给忘了。”
彦涵听了,不禁替留花的亲生父母感到脸红,但又想,也许他们早已牺牲了吧?
正说着,留花从地里回来了,穿着新的花布上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长得很秀气,一进门就“娘,娘”地叫,和奶妈非常地亲。当时,留花还不知道自己不是奶妈的亲生女儿。就在那天,奶妈当着彦涵的面,对留花讲了她的身世。
留花顿时呆住了,然后扑在奶妈身上呜呜哭起来,哭得很伤心,觉得亲生父母这么多年也不来看她,把她丢下不管了。
后来,奶妈就和彦涵谈起了留花今后怎么办的问题。
奶妈虽然对留花很亲,像待亲闺女一样,但为留花日后考虑,还是希望她的父母把她领走,这样留花就可以进城,在城里安排个工作。这比一辈子待在山沟里要强得多。但奶妈只知道留花父亲的名字,不知道他现在何处,所以希望彦涵能帮助打听一下他们的下落。
彦涵痛快地答应了。临走时,他还代表留花的亲生父母,对奶妈表示了一番谢意,说她把孩子拉扯这么大,还帮孩子成了亲,不容易。又说,只要留花的父母活着,他们肯定会来的。
离开武乡后,彦涵便去打听留花父亲的下落,结果很快就打听到了。说留花的父亲是个资格很老的干部,现在在北京,在国务院某个部门里负责,是个部一级的领导。
彦涵找到了那位部领导的家。刘迅和他一块去的,部领导在客厅里接见了他们。彦涵讲述了留花的事情,希望他们把女儿接回来。他是怀着一种道喜的心情来讲这件事的。没想到讲完之后,部领导吞吞吐吐,半天没个明确的态度,眼睛不时看看他的妻子。而部领导的妻子从一开始就不大热情,好像来客给他们找了麻烦。果然,部领导的妻子表了态:家里已经有六七个孩子了,而且留花从小就离开了家……话虽未尽,态度已经相当明确:不想接留花回来。
妻子一表态,丈夫也只有跟着附和。
彦涵看出,部领导对女儿还是有些动心的,想接她回来,毕竟是亲骨肉。无奈他做不了主。彦涵心里有些不快,也不管对方部级不部级的,话说得很直:“不管有多少孩子,留花也是你们的孩子。过去是战争年代,没办法,现在条件好了,应该接她回来。老乡替你们抚养了十九年,吃了那么多苦,你们怎么也该去看看人家。”
部领导脸上有些不大自然,说:“是的是的,应该去应该去,我马上让秘书办。”
彦涵立即将了他一军:“那好,孩子接回来后,请一定通知我们,我们要来登门道喜。”然后留下电话地址,和刘迅告辞出门。
部领导的秘书送出来的时候,刘迅又对秘书嘱咐了一遍,“孩子接回来后,请一定通知我们,我们等着好消息。”
秘书点头:“一定一定。”
事情的结局是:彦涵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这个结局让彦涵感到非常失望。他从这个结局里看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革命胜利了,地位变了,有些人就忘了在艰苦中支援革命的老百姓。
他把这个想法在党的小组会上讲了,却受到了批评:这种问题可不能说,党内说也不行,甚至这么想也不对。
这是个插曲。
对于李焕莲的去世,彦涵并不感到突然,早有思想准备。一九五六年他去武乡时,李焕莲的病就已经很重了。彦涵知道她来日不多,临走时曾悄悄嘱咐过梁占吉:“你娘如果走了,请一定写信告诉我,我要出钱为她老人家安葬。”
现在,李焕莲走了,该如何表示呢?
晚上,彦涵和白炎反复商量着。从内心来说,彦涵很想和白炎带上彦冰去武乡一趟,为李焕莲送葬。可是,以他目前的处境,怎么去得了呢?他现在下放改造,上面绝不会同意他去的。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如果去请假,上面会怎么说——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改造思想,怎么能到处乱跑呢!再说,即便能去,眼下的生活已经相当拮据,来回要花好些路费,又不能空着手去,家里的经济条件已经不允许了。
彦涵和白炎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尽全家最大的可能,给梁占吉寄去一些钱,让梁占吉把老人家的丧事办得好一些。
当夜,彦涵给梁占吉写了封信。他没有说自己被划为右派的事,这种事情,庄稼人弄不清;只是说他现在正下放劳动,身不由己。他请占吉替他们全家人,在老人家坟前磕上几个头……
第二天上午,彦涵就把钱和信寄走了。可心里仍是沉甸甸的。
晚上,他独自走出家门,来到旷野上,面对着太行山的方向,默默站立着,心里叫了一声:“大嫂,你走好……”然后,深深鞠了三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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