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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巴黎

时间:2023-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彦涵飞抵巴黎那天,刚好是一九八七年七月七日。到达巴黎的当天下午,彦涵顾不得倒时差,只是中午在旅店里小睡了一会儿,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参观考察。彦东考虑到了这一点,在父亲到达巴黎之前,就已制订好了一个详尽的参观计划。几乎就在短短的数天里,彦涵的艺术观念发生了一个颠覆性的改变。直到有一天,彦涵突然病倒。情急之下,彦东拿出他全部奖学金,要送父亲进医院。

巴黎,一直是彦涵心中的一个梦。

年轻的时候,他就梦想,有了机会,一定要到巴黎留学深造。机会来临,他却放弃了,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抗战。此后,战争连年,运动不断,巴黎成了遥远而缥缈的梦。步入晚年之后,国门渐开,彦涵旧梦重燃,想去巴黎走走看看,以开阔视野,充实艺术营养,却一直没有机会。八十年代初,出国,还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几次去法国的机会,都没有轮上他。

一九八七年初,彦东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到巴黎美术学院深造。他深知父亲的心愿,便想借此机会,让父亲来一趟巴黎,也算帮助父亲圆了旧梦。尽管初到巴黎,人疏地生,语言还未过关,生活也十分窘迫,彦东却把父亲来法之事,当成头等大事,锲而不舍地进行多方联系。最终,在法国壁毯艺术家沃尔曼诺夫先生的帮助下,以“法中文化交流协会”的名义,邀请彦涵到巴黎参观访问,并举办个人画展。

彦涵飞抵巴黎那天,刚好是一九八七年七月七日。五十年前的七月七日,抗战爆发,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而四十九年前的七月七日,他正在武汉,不顾四舅劝阻,决意要去延安,从此与巴黎错过,踏上了另外一条人生之路。在经历了半个世纪磨难之后,梦想终于变成现实,彦涵的兴奋与感慨,可想而知。

到达巴黎的当天下午,彦涵顾不得倒时差,只是中午在旅店里小睡了一会儿,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参观考察。据说,巴黎大大小小的博物馆,足有上百个,而他的签证时间只有一个月,因此,只能从美术方面,选择一些最主要的场馆来参观。彦东考虑到了这一点,在父亲到达巴黎之前,就已制订好了一个详尽的参观计划。

几乎每天一大早,彦涵就在儿子的陪同下,兴致勃勃地钻进博物馆,直到晚上关门了,才恋恋不舍地出来。中午随便买份快餐,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边吃边休息腿脚,然后又情绪振奋地接着参观。三十天里,他参观了差不多四十个博物馆。还不包括塞纳街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画廊。

在所有的博物馆里,最让彦涵感兴趣的,一个是蓬皮杜艺术中心的现代美术馆,一个是毕加索美术馆。尽管这些年,他已看过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现代美术作品,对此早已不存陌生,但是当他置身于这两个场馆时,犹如进入了一个魔幻世界,还是被深深震撼了。与古典绘画千篇一律的模式完全不同,现代派的每一位画家,都张扬着极其强烈的艺术个性,代表着各种主义,五花八门,异彩纷呈。

尤其是对毕加索、米罗、杜庇非等人的作品,彦涵心怀崇敬。当他站在这些大师们的作品面前,凝神细观的时候,就会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直击他的灵魂深处,一下子激活了潜藏在意识中最为深刻的东西。他从他们的作品里,看到了最为原始的艺术动力,看到了最为质朴的心灵表达,看到了几乎推向了极致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彦涵惊奇地发现,西方的现代美术,在精神气质和艺术观念上,有许多方面是与自己相通的。这一发现,让他欣喜若狂,恰如遇上了寻觅多年的知音,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几乎就在短短的数天里,彦涵的艺术观念发生了一个颠覆性的改变。于是乎,过去所有的绳索顿时脱落,过去所有的困惑突然消散,身上顿觉一片轻松,面前豁然开朗。

参观现代美术馆时,彦涵曾指着满壁的抽象画作问彦东:“儿子,你说实话,对于这些作品,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彦东认真地想了片刻,回答说:“还是不大喜欢。”

彦涵听了,略略摇头道:“看来,你还差得远哪。”

见彦东有些不解,便指着墙上的一幅作品,做了简要的解读。那是米罗的一幅巨大的超现实主义油画,上面是大面积恣意涂抹的黑色色块,与其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大片激荡飞扬的红色,恰如跳动的火焰。

彦涵说:“从这幅画上,我能体会到,米罗的超现实主义创作,是源于他最初的“心理影像”,这是他创作的原始动力。而在创作过程中,他对最初的“心理影像”,采取了完全不加修饰的态度,直情径行,无拘无束,摒弃了任何虚伪的东西,非常地真诚,真诚得能让人看到画家内心的隐秘世界。”又说:“这里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有两个重要的特点,一是没有任何约束的想象力,二是不加任何修饰的表现力。这或许是现代艺术最为本质的东西。现在看来,创作过程中的自我约束和过于修饰,实际上是对社会功利的屈从,这必将导致艺术的虚伪化。”

彦涵的这些话,让彦东感到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已过古稀之年的父亲对现代美术,会是这样赞赏;更没有想到,父亲的艺术观念,竟然如此新锐。仅此一点,他就感到,父亲已经不虚此行了。

参观活动刚刚开始,彦涵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新的艺术尝试。为此,他特地跑到塞纳街的美术用品商店,买了一本厚厚的速写本。每天晚上,一回到旅店,便在上面开始勾画。

彦涵父子下榻的旅店,是位于巴黎十九区的大家族饭店,一个双星级的小饭店,古老而陈旧,有股十九世纪法国文学的味道。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彦东便睡在地板上。白天,父子俩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天,晚上回到旅馆里,彦东早已筋疲力尽,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时候,彦涵便悄悄打开速写本,把白天参观时脑子里不时迸发出来的那些艺术灵感,飞快地画成一幅幅草图。夜深人静,他的思维极其活跃,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有如电光石火,噼噼啪啪,不断地在脑海里闪现。他就像一个机警敏捷的猎人,飞快地移动着笔尖,把转瞬即逝的精灵们,一一捕获在速写本上。

这些草图,一改从前画法,全部以抽象或半抽象的形式,真实地记录下他最初的“心理影像”。在这里,他摒弃了一切虚伪,用笔狂放不羁,随心所欲;而且不加任何修饰,线条恣肆,没有丝毫犹豫,更无刻意之笔,完全挣脱了以往的束缚。在这个几乎疯狂的勾画过程中,他从纷乱的线条与块面中,越来越体验到了“抽象”的美妙,体验到了“直情径行”的力量。

显然,他是在探索一种新观念下的创作模式,以期获得一种最精粹、最本质的艺术形象。

整整一个月,几乎每天夜里,彦涵都在灯下拼命勾画,如痴如狂,且快乐无比。说来让人难以相信,彦涵夜夜伏案灯下,睡在地板上的彦东竟然毫无觉察。直到有一天,彦涵突然病倒。

又是肠胃出了问题。或许是连日劳累的缘故,他食道管里的“裂孔疝”突然翻转过来,将整个食道完全堵塞,无法咽食。一连数日,几乎滴水不进,即便强忍下咽,也会立即吐出来。情急之下,彦东拿出他全部奖学金,要送父亲进医院。彦涵坚决不肯,说:“再坚持一下,实在不行了,就回国治疗。”他知道,儿子在国外很难,不忍心再给儿子增加负担。幸好,休息了两天之后,彦涵的食道突然奇迹般地通了。直到这时,彦东才知道父亲夜夜伏案勾画草图。

许多年后,已是中央工艺美院教授的彦东,在研究父亲晚年的艺术变法时,曾多次提到大家族饭店里的那些草图。因为,一九八七年七月那些个兴奋而快乐的夜晚,在简陋而陈旧的小旅店里,彦涵正是通过那些草图,完成了他艺术上的“蜕变”,并改变了他此后的整个艺术创作。

在巴黎举办个人画展,是彦涵多年来的心愿。此次巴黎之行中,也终于如愿以偿。七月二十一日,《彦涵画展》在国际艺术城开幕。

国际艺术城是法国外交部所属的一个国际性艺术中心,位于塞纳河畔。整个艺术城是一座庞大的灰白色五层大楼,楼内设有若干“沙龙”,法方将其中最大的一个,给了《彦涵画展》。

开幕式上,嘉宾纷至。彦涵当年杭州艺专的老师吕霞光,和他的法国夫人马德兰也来了。吕霞光早年留学巴黎国立美术学院和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曾教过彦涵一段短时期的水彩课。抗战期间,在郭沫若领导下的武汉三厅,做过美术科的科长。抗战胜利后,与夫人重返巴黎,是著名的旅法华人画家。后来弃艺从商,成了巴黎最大的华人古董商,也是著名的古董鉴赏家、收藏家。两年前曾出巨资,买下国际艺术城的一个画室,捐赠给了中国美术家协会,专供来法学习的中国画家使用。而且,凡是来画室进修的画家,临走之时,他都会以不菲的价格购买他们的一张画,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资助。彦东来法留学,曾多次受到邀请,到吕霞光家中作客,让身处异国的他倍感温暖。

此次彦涵在巴黎举办画展,吕霞光极为热心,鼎力相助。从展出的场地、日期的确定,到请柬的印制、寄发等细节的处理,都一一参与策划,乃至亲力亲为。为了找到一家合适的印制请柬的工厂,已经八十多岁的吕霞光,竟不辞辛苦地奔走于巴黎的大街小巷之中。

开幕式上,来得最早的,是彦涵的杭州国立艺专同学朱德群夫妇。当年,艺专避难西迁到江西贵溪时,借住在一所教堂里,因战火阻隔,彦涵与舅舅失去了联系,经济来源中断,曾与两个同学合伙买了一个砂锅,每天蹲在教堂的门洞里煮粥喝。这两个同学,一个是吴冠中,另一个就是朱德群。朱德群在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后来又到法国深造,并定居在法国,成为著名的法籍华人画家。开幕式还没开始,彦涵就陪着朱德群夫妇先看画。

1987年7月21日,彦涵画展在巴黎国际艺术城开幕。法国著名现代派画家吉诺先生(右三)和彦涵的艺专老同学、著名华裔画家朱德群(右一)到场祝贺。

这次展出的,除了各个历史时期的代表性作品外,相当一部分是衰年变法后的作品。随着脚步的移动,朱德群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兴奋,还没有看完,就停下来说:“彦涵,我要对你说真话。”

彦涵说:“咱们是老同学了,你当然得说真话。”

“那好,让我告诉你。”朱德群非常认真地说,“尽管我早就听说了你在美术上的成就,可是今天亲眼一看,还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想象。一句话,你的画称得上是世界水平的!”

“老兄,你过奖了吧?”

“不,我在法国待了几十年,看过的画展不计其数,我自信我的判断力。真的,老兄,相信我的话。我说你的画称得上是世界水平,没有任何吹捧的意思,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个。我只想告诉你,你的路子走对了,我真为你高兴!”

亦鱼亦鸟1989年

宇宙之光1991年

朱德群握住彦涵的手,用力地摇晃着。又说:“今天来的人,大都是行家。他们很快就会向你证明,我的话是对的,没有丝毫夸张。”

果真就如朱德群所言。开幕式过后,大家一边参观,一边发表观感。法中友好协会有个叫布瓦西埃的先生,看过展览之后,一个劲儿地向彦涵祝贺,祝贺中带有一丝歉意。

当初,彦东为父亲来法举办画展之事,曾通过朱德群找过他,遭到婉拒。布瓦西埃说:“我们更希望邀请中国的年轻人来这里。”话中透出对彦涵年龄的顾忌。在他看来,凡是上了年纪的中国艺术家,都是陈旧和保守的。但是在他看过展览之后,他发现自己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展会上的作品,其观念之新锐,想象力之丰富,情感之浪漫,活力之充沛,技艺之高超,令他吃惊不已,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布瓦西埃先生对彦涵感慨地说道:“没有想到,您的作品竟是这样地年轻!”许多法国同行也没有想到。

埃莱娜·居果夫人是个版画家,她站在版画《水乡的回忆》面前,简直被迷住了。作为行家,她深知,用木刻表现水的波光是相当困难的,而彦涵却表现得极为出色,达到了一种随心所欲、炉火纯青的完美境界,令她十分钦佩。

她对彦涵说:“你的艺术功力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学的,没有几十年的经验,无法达到如此高超的地步。”她当场买下了这幅《水乡的回忆》。

以前曾在彦涵家里见过面的那位吉诺先生,依然热情如故,冲着彦涵比比划划,滔滔不绝:“彦涵先生,你的画实在是太妙了,里面既有东方的东西,又有西方的东西,而且结合得非常美妙,但从整体上看,还是中国人搞的。”又说:“你的画非常有力度,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动,艺术语言也很新,技巧又那么娴熟,实在了不起。你的艺术是属于我们这个体系的!”

彦涵听了,没有马上回应,显然对吉诺的最后一句话不大认同。他笑笑说:“吉诺先生的话,你说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所有的‘美’都是人类共通的。”

画展举行了十天,《欧洲时报》和法国电视台都做了详尽的报道,称它是中国人在巴黎举办的最成功的一次画展。

展览期间,彦涵仍然每天去看博物馆。面对大师们的作品,他仿佛置身于群峰耸立的大山之中,看到了各个流派的大师们,怎样攀上了一座座几乎让后人无法逾越的高峰,看到了他们攀登时坚韧的毅力和天才的智慧,也看到了他们攀登的各种经验和五花八门的技巧。他不断提醒自己:人类艺术的伟大成就,如同宽广的江河,浩瀚的大海,你不过是一滴水珠,不管取得任何成就,都没有丝毫满足的理由,你要不断地进取!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流过去了。

彦涵回国时,彦东到戴高乐机场送行。说起此次巴黎之行,彦涵既兴奋又感慨,说:“唉,我来得太晚了……如果我早一点看到这些,我的作品肯定比现在的还要好。”

彦东问:“您后悔吗?”

彦涵说:“这个问题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如果当年我就到了巴黎,我相信,我在艺术上可以获得更大的成功。我的同学朱德群、赵无极就是证明。但我也不后悔,因为我有我的价值。我的成就在中国,它已经成为中国历史的一部分,这是别人无法代替的。”

1996年,中国美术馆,彦涵从艺六十年回顾展。

彦东又问:“假如您当年真的到了巴黎,您会怎样做?”

彦涵说:“假如真是这样,我不会刻意追求什么中西合璧,我很可能用现代艺术的方式,与世界的同行们对话。”

这话,说得雄心勃勃。彦东明白,父亲的话,不仅是对以往的假设,更是对日后的宣言。他预感到,父亲日后的创作,必有重大变化。他太了解父亲的性格了。

彦涵说这话的时候,刚过完七十一岁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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