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段遥亭,20世纪60年代末出生,陕西省白水县云台乡人。毕业于渭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曾为法院书记员、报社记者。在《文学报》《中国民族报》《西部》《西南军事文学》《散文百家》《草原》《美文》《北方作家》等诸多报刊发表过一百多万字的作品。有作品被《读者》《海外文摘》等转载,并入选《散文百家十年精选》《中国西部散文精选》等选本。新疆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野马天山》,曾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现居乌鲁木齐市。
清明节一过,渭北高原成千上万的苹果园就开满了白里透红的花儿。一朵朵,一簇簇,一树树,一片片,连成了一个花香沁人的海洋。出没于花海里的不仅有大姑娘和小媳妇,还有婶子、大爷们。初春的阳光乍暖还寒,稀薄的灿烂遮不住丝丝的凉意。嘤嘤嗡嗡的蜜蜂上下翻飞着,成群结队地拥挤在花蕊间采蜜。它们一年四季在花海里忙碌赶场,乐此不疲。赶花的路千里万里,由南到北。树里树外的乡亲们都忙着在园子里修剪花枝。他们要将多余的花朵去掉,保留那些势头健旺的花朵,好孕育出毛茸茸的小苹果。渭北高原今年风调雨顺,气候温润,满园春风绽放出醉人的花朵,香气袭人。村庄的上空是和美悠闲的蓝天白云,整个空气中都是一闻让人鼻子痒痒的苹果绿。看样子,今年的春风细雨给果农们带来了一个果实丰收的好兆头。
到了果子成熟的季节,晚间的果树园里到处是聊天和听收音机的声音。大伯大爷的旱烟锅子一明一暗,好似天上的星光在云朵边上眨着眼。在那月朗星稀的夜晚,树枝上的苹果在尽情地呼吸着,在主人的睡眠中悄悄成长。它们留恋着母亲树在最后的日子里所给予的抚爱。成熟的苹果如出嫁前的姑娘,在娘家待不了几天。
第二天早晨,隔了一条犁沟的李老四从瓜棚里起来后,站在果树边的西瓜地里撒了一泡尿。他系裤子的时候用脚踢了一下卧在瓜棚前的小黄狗,骂道:“把你个狗日的美的,让你看园呢,你却睡着了。老子都起来了,你还没睡醒。”莫名其妙挨了一脚的黄狗不情愿地“呜呀”了一声,站起身子弓着腰挪了两步,歪着头胆怯不解地看着生气的主人,把正在扭着腰提裤子的李老四给逗笑了。
卖苹果
九十月份苹果成熟的季节,丰收的喜悦让果农们高兴得合不拢嘴。一家老小拉着架子车,提着篮子,脖子上挎着布口袋去园子里摘苹果。老人脚下踩着凳子摘树低处的果子,年轻人架起梯子摘树梢上的苹果,孩子们放学后也到园子里来帮忙了。细心的人家将苹果按大小分类摆放着,一层一层垒起来,用彩条篷布盖着,以免被阳光灼伤。果子摘下来以后,那些南方的客商自然会赶到果园里看货论价。具体收购的事客商是不用操心的,当地的代理商会设立办事处把下来该办的事情安排妥当。大老板们住在县城的宾馆里玩乐,只是在果子入库时过来验一下货就行了。看上眼的果子照单全收,达不到标准的就地开箱,二次检验。
我在乡下曾经给一位广州来的水果商设立过苹果收购点。收购苹果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差事。先从县城把纸箱和包装材料拉到乡下,再转运到果农的园子里去。一大早就带着手下的人翻沟越岭,骑着摩托车、开着拖拉机忙碌起来。干活时分工明确,有分级验果的,有包装理货的,有封箱装车的,缺少其中哪一个环节都不行。到了吃饭的时候,园子里的主人就会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来。一天下来,收个成千上万斤果子累得人腰都直不起来。
一天下午,为了提前占领沟对面一户人家园子里的好果子,我顾不上吃饭就跑了过去。看好果子后预付了人家五百元定金。回家时,天已黑透了。西面白石河河面上的小石桥让大雨给冲塌了,一直没人去修。我加大油门从河水中冲了过去,由于速度过快来不及拐弯冲进了河对面的玉米地。摩托车倒了,压住了我的左腿,刚砍过不久的玉米茬把我的右小腿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到现在还留下一点儿疤痕。
渭北高原上的红苹果从枝头上采摘下来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它们流浪的生活。
流浪的苹果
广州来的水果商是个满面红光的胖子,个头不高,鼻子很大。脖子上套着一根筷子粗的金项链,手指上套了一个镶了红宝石的大戒指。他从车子里下来时,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白皙的胸脯领口很低,诱人的乳沟若隐若现。开始我们都以为是水果商的老婆,后来才知道是代理商在县城为广州老板找的临时情人。同伴们私下里议论着广州老板和他情人的秘事,我的心里生出一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义愤来。我甚至产生过老子不伺候、不干了的想法。看到代理商和广州老板他们坐在9月的阳光下喝着冷饮快乐地搓麻将,苹果情人姿态优美地甩了一下披肩长发,双手往前一摊:“我和了。”我觉得自己不想干了的念头毫无意义,还有些迂腐可笑的成分。商品经济把人们带进一个笑贫不笑娼的低俗社会,没有人在乎你的清洁与清纯。低俗勾结着恶俗的肩膀,它们结伴而行潜伏在欲望横行的十字路口。
当年,为了沦为吴国人质的越国王妃遭遇凌辱的恶性事件,伍子胥和吴王夫差发生争执时,曾经破天荒地大喝一声——“历史从来就没有干净过!”山遥水远,世易时移,我们面前落满了厚厚的尘埃,何况眼前只是一个水果商与苹果情人之间的街巷情事。以前贫穷的日子里,我看到的是荒野中的人性;渐次富裕的生活中,我们面对着人性中的荒野……
有一次,广州老板正在库房验收我们所收购的苹果时,他的小情人婀娜多姿地走了过来,顺手从箱子里拿起一个苹果,打开裹在外面的拷贝纸一看,红艳艳的果子随即在她的手掌心优雅地转了一个圈。小情人浅笑着说:“这些果子真好,这个归我了。”说着勾住广州老板的胳膊走了,给我们留下一个错愕的背影。一旁的小兄弟们感觉莫名其妙,偷偷地笑了起来。我那一车苹果借势顺利过关入库了,我却没有一点儿感激的意思。苹果情人是个容易让人燃烧欲望的女子,她有着一副情人坯子的身价与性感,这是一种市场经济下畸形的谋利资本。那些南方来的水果商在收获着果农们优质苹果的同时,还在践踏着乡村原本淳朴的民风良俗。故乡的苹果园不知说什么才好。十多年后,这怪诞的一幕仍然折磨着我敏感的思绪。
风自远方来。
耻,或者辱,是一个过时了的贬义词。两厢情愿这时候也成了恶俗的帮凶。
据说,广州老板每个月给他的苹果情人好处费是三千多块钱(包吃包住)。这在二十年前的北方小县城,确实是一笔了不起的收入。那时,我这个临时工一个月才挣一百五十元工资。天地之别的收入,光怪陆离的风景,我一下子为我们付出的廉价劳动感觉到辛酸与愤怒。后来两年,我之所以忍辱负重继续为广州老板收购苹果,一来是为了我自己和乡亲们卖苹果方便,二来是我在收购苹果时可以额外地挣一笔手续费和差价。我们一个个就是依附在广州老板身边卑微的小买办。我前后给那位广州老板收过三年苹果,眼见他换过好几茬苹果情人。
资本,这个肮脏的东西。苹果,这个可怜的尤物。
独立生活的目标一定要实现。叔本华说过,没有独立的经济就没有独立的人格。
在所有水果中,我最喜欢苹果。我亲眼目睹了它从一株幼苗到繁花满树果满枝的神奇之旅。苹果成熟的季节,它完成了从一个少女到贵妇人的升腾。那光艳的色泽、淡雅的清香、隽永的品质,适宜于人类在各种艺术作品中珍藏它完美的形象。难怪19世纪法国现代绘画之父保罗·塞尚在描绘他夫人的那幅绘画中透出的“苹果”品质令人永远回味。在一个艺术家眼里,女人唯一没有陈腐气的地方就是她们的“苹果”性质。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大西洋彼岸的美国有一家苹果公司,也不知道“苹果教父”乔布斯会导演出苹果产品引领全球科技潮流的时尚。那个被咬掉一口的青苹果,与一棵冬天休眠的果树之间孕育着极其丰富的形象空间。有时候,残缺也是一种魅力。
苹果之痒
穷则思变的想法衍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五六年后,村里前排后院的邻居们开始盖新房、穿新衣,婚丧嫁娶也操办得气派了许多。摩托车在乡村跑个不停,电话、传呼机渐次进入寻常百姓家了,柏油马路也修到了山脚下。农村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新的矛盾和问题也随即出现了。
县上的工作重点放在了征收农林特产税上。先前的农税人员下乡进园实地测产定税,谁知道这种实卖实缴、先卖苹果后缴税的征税方法一夜变脸,成为按亩测算,逐年递增。这完全忽视了果树挂果的大小年循环现象、地块差异、树种差别以及旱灾冰雹、淫雨虫害等天灾人祸的因素影响。而且实行限期缴税、拦路设卡、上门征收,甚至动用公检法等司法力量去下乡协助收税。一些乡镇甚至雇用社会闲杂人员组成的联防队员越权给农民戴手铐。乡镇领导一生气就可以扣你一个抗税的帽子,不管你的税额是否合理,也不问你的苹果卖得咋样。我当年用自行车给舅舅家去送一箱苹果的路上,就被沿途设卡的雇用人员强行收走了五块钱的过路费。
我们乡镇农税所的一位同学曾给我说起这样一件趣事。三十里外的另一个乡镇有一家操着陕北口音的外来户,他们家的三亩苹果园头一年挂果,算是幼园,乡上却给他们家下了一千五百元的税款通知单。那个农户无法按时缴税,跟乡镇干部发生了争执,招来了不少村民围观,弄得下乡干部很难看。乡上的联防队员随即把那个外来户铐在了乡政府院子里,通知家属拿钱领人。
谁知,第二天不见动静。
到了第三天中午,县上打来电话责令立马放人,并且指示免掉了他们家当年的农林特产税。乡里的头头一时摸不清底细,办事员悄悄搭讪询问陕北外来户是否在县上有什么重要关系时,那位陕北农户揉着被手铐弄疼了的手腕鄙夷不屑地说道:“哼,你们以为这事开玩笑呢?!老子跟贾治邦是一起玩泥蛋蛋长大的。”办事员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半天转不过神来。贾治邦时任陕西省副省长,无奈之时为他儿时的小伙伴主持了一次公道。我听了同学所讲的故事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那只是一种屈辱的胜利,是权力博弈的结果,并不是政策清明之下保障民主与民权的伸张正义。
苹果园里演绎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兄弟反目成仇,邻居冷眼相对……
苹果的一生就是人的一生,经营果园和养育儿女的道理差不多。普通百姓在出售苹果时点头哈腰低声下气,权贵之人则是压低价格强买强卖。
苹果园,那一大片清香诱人的收获景象让果农们疲惫的目光变得温暖而亮堂。西瓜地,伴随着苹果园的成长而锦上添花,甜蜜芬芳。我有幸在青春之年经历了瓜果飘香的乡村时光。尽管曾经遭遇过拖欠果款瓜贱伤农的苦恼,但也是生活河流中必不可少的起伏跌宕。人生是一条曲折蛇行的弯道,冲撞跌打的考验必不可少。色泽鲜美的苹果给田野上洒满了希望,掺杂着尘埃也是无奈的忧伤。
我在老家县城法院做书记员工作时见过太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苹果事件”。先是那些上海、广州、武汉等地的外来客商们上门收购苹果,他们在送来金钱货币的同时,也传递着花天酒地的消费方式。贪图享乐是人类的天性,投机取巧是买卖行当的小伎俩,坑蒙拐骗是无良奸商的原形。从最初的卖方市场(指果农们拥有定价权)到后来的买方市场(客商们说了算)是一个兴奋而痛苦的嬗变过程。有些果农分级装箱时以劣充优,甚至有人给纸箱里塞进砖块杂物,客商们则利用果农和代办商的信任变相拖欠货款,甚至导演纯粹的商业诈骗。法院每年都要受理多起经济纠纷案件,我们曾经兵分几路连续作战南下北上追讨货款。人去楼空、暴力抗法、临机脱逃的现象在接二连三地上演。一些经不起酒色诱惑的果农们在腰包鼓胀起来之后迷失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里,乐不思家了。找小姐、婚外情、闹离婚的人间百态闪亮登场。外地客商、代办商与果农三者之间的经济纠纷层出不穷。
苹果成熟的季节,县城像是一个旱码头,那种人来车往、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确实令人陶醉。每天都有上百辆汽车满载渭北苹果运往北京、上海、广州等地,有的甚至从广西友谊关出境进入了越南等东南亚市场。一辆辆满载苹果的大货车驶出县南河,远赴四面八方的大市场。负重的火车跋涉在漫漫长途上,好比远洋货轮漂泊在风起云涌的远海之上。承载着收获,一路上也暗藏着艰难和危险。
苹果之乡编织着一幕幕悲喜交加的苹果连续剧。一街两行繁华的苹果市场满是出售包装材料的店铺和信息部。整个县城停满了天南海北的大货车,高峰时期的货运车辆从城北一直排到了南门外。记忆犹新的是来自广西那些“桂K”打头的车队,据说他们一年四季在外拉货跑运输,车轮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我曾经在冬天跟随货车下广东、上新疆。无论是连接京广线的107国道,还是贯通连霍的312国道,都有数不清的大货车在翻山越岭,负重前行。漫漫长途中拥堵的车流长队,饥饿、寒冷、爆胎、翻车、关卡的沿途刁难、泼皮的拦车乞讨等,那是司空见惯的事了。每当看到车毁人亡的惨象,我的心都在绞痛不已。
由于苹果的采收季节大部分都在中秋以后,甚至到了十一月十二月有的人家还在果园里忙活着。这时候可以看到一幅白雪落黄叶、红果挂枝头的奇异景象。
为了卖个好价钱,果农们常常冒着严寒在元旦、春节之前的冬季运送苹果出远门。直到他们攥着一把货款平安归来,操着心的家里人才歇了一口气。
午夜时分,我们的货车在荆州长江渡口摆渡时遇到过凄冷的冻雨。翻越六盘山时车轮上的防滑链碾过山腰的寒雪,望着车窗外的一弯冷月,司机老黄戏谑地说:“咱们这些人命苦,所以不要怪政府。”在山下小镇饭馆等候吃饭的时候,我们抽着香烟闲聊起来,说起去年在河南境内短短几十公里连续两次遭遇收取过路费时的情形,司机小马模仿着那个男人气势汹汹的河南话——“俺给你说,那是107,这是105,不是一回事!”一下子把车老板和我们几个人逗得笑了起来。
苹果让一个个果农走出了乡村,见识了外面世界的风光与诱惑。
随着外出打工的快捷收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了乡村和土地,苹果园失去了以前的辉煌与喧嚣,只有那些出不了远门的老人还在果园里守望着残枝败叶的老树——有人吃苹果就得有人种苹果。春华秋实,苹果由青涩到红火的日子继续灿烂着。
每在异乡街边的水果摊前看到故乡的苹果时,会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流浪的红苹果呀,你可曾认识我这个流浪的人?我们曾经都是扎根渭北黄土地上的客。
在我三十多年的乡村生活里,从来没有哪一种农产品像苹果这样使农民的生活发生了贫富巨变。在祖祖辈辈居住的黄土地上,从来没有哪一种庄稼像苹果这样改变了农民的思想和命运。
苹果万岁!
愚人点评
家乡白水因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自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大规模种植苹果,成为中国著名的苹果之乡,家乡人从此脱贫致富,而苹果也影响着乡亲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和精神价值观念。作者以独特的视角,讲述了自己在苹果生长、管护、采摘到最后出售等全过程中所经历的各种事件……如此丰厚的苹果咏叹调,并不多见。苹果在流浪,人性在变迁,人的精神也在流浪。读罢此文让人唏嘘不已,感慨良多,思索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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