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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婆这个人

时间:2023-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婆嫁得比她好,十六岁进高家门就嫁了个县级官员,只不过后来没守住。婆就用这双小脚从十六岁开始丈量高家的地面,一直到七十六岁辞世,整整在这小院里走了六十年。在这个三姓凑成一户的高家里,婆的眼泪在高家村里人与族人的咒骂、白眼与欺辱中早已流干,一日日不停息地坚守生活的是她的那双小脚。那些年婆最高兴的,就是看着她的三个孙子都从学校回家来背馍。我兄妹三个就是背着我婆蒸的蒸馍,从初中念到高中,每人至少背六年。

作者简介:高宝玲,女,1975年生于陕西省白水县林皋高东村。1997年毕业于渭南师院中文系,现供职于西安市阎良区西飞二小。阎良区作协会员,西安市级骨干教师,市级学科带头人,有多篇论文获奖和发表,曾荣获国家级青年教师基本功大赛一等奖。热爱文学,尤喜散文。散文作品散见于《荆山》《西飞报》《西飞工会报》《飞机城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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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婆是个小脚女人,生于解放前,一生不识斗大个字。她一辈子不用下地干农活,只会围着锅台转。婆对她的小脚很骄傲,说她1982年去西安看眼睛时(她年轻时就是白内障,眼常起翳),有老外要和她照相,还记下了她的地址,说会把照片洗好后寄来。婆每谝起此事,就幽幽地说:“把他妈的,这外国人还哄人哩,咋还没见他寄来哩!”我婆的小脚绝不是村里最小的,村子里有人有真正的三寸金莲,是一个教书先生的媳妇。那个婆娘生得俊呀,眼儿花格棱棱的,生了两个儿子,有四个孙子。婆每提起这婆娘,总是叹口气说:“唉,那老婆子命强……”婆生得比她高大秀气些,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深陷的大眼窝,细嫩的下巴,一年四季都顶着条白色长方巾,两边夹在耳朵旁,两角自然下垂,搭在肩膀上。婆一年四季都身穿蓝色对襟长衫,下身是又肥又大的黑绑腿裤,白袜子露出小半个脚面,黑色尖头鞋精致耐看。婆嫁得比她好,十六岁进高家门就嫁了个县级官员,只不过后来没守住。

我爷上过大学堂,毕业照上梳着油光闪亮的大背头,穿着中山装,很是气派。我婆说我爷从县里回来和她结婚时,看见她裹着小脚,就叫她把裹脚布去了别再缠了。等我爷一走,太婆婆又让她把裹脚布缠上,说是怕村里人笑话。就这样时放时缠,等到十八九岁生下我妈时,婆的脚也长大了。但她的脚依然是那种畸形的三角形,除大脚趾外其他四趾全都折断了填在脚心,脚背弓起如一个大粽子。

婆就用这双小脚从十六岁开始丈量高家的地面,一直到七十六岁辞世,整整在这小院里走了六十年。这六十年里,她用那双半解放的尖尖脚,在青年时先送走了她不足三十岁就辞世的第一个男人(我的亲爷),再迎来入赘的老实疙瘩那样的我的后爷;她用那双半解放的尖尖脚,在中年时先送走了她的公公婆婆,再迎来入赘的勤劳能干的我的爸爸(我们高家只有我亲爷一个独生子,我婆前半生仅与亲爷生下我妈一个后人,高家也唯有靠招赘才能顶门入户)。在这个三姓凑成一户的高家里,婆的眼泪在高家村里人与族人的咒骂、白眼与欺辱中早已流干,一日日不停息地坚守生活的是她的那双小脚。

婆每早一下炕,钩上她的尖尖鞋,先从屋里把尿盆提到后院倒掉,顺势就捏一把软柴回来塞到冷灶火里,烧火烧水做早饭、做午饭、做晚饭。婆半解放的小脚每日临睡前盘腿坐在炕上,用她还有白内障的眼睛,在菜油灯底下架起纺车纺线纺棉花,在煤油灯底下搓绳子搓棉花捻子,在电灯底下用礤子擦一大盆白萝卜,为过年给全家七口人包饺子……忙活了一辈子。

几十年的忙忙碌碌,婆终于支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门,换来家道中兴,人口兴旺,生活殷实。那些年婆最高兴的,就是看着她的三个孙子(哥、我、妹)都从学校回家来背馍。每到周末,婆就烧着大风箱子,蒸七大笼馍馍(我兄妹仨都在外上中学,每周日回家要背够一星期吃的馍)。这七大笼一百多个圆蒸馍,全是她一手蒸的。婆蒸的馍有碎娃吃饭的碗那么大,那面发得好,揉得光,蒸馍的火烧得足。一笼笼刚揭锅的蒸馍,齐整整地摆在灶房地上冒着热腾腾的暄香气,比大澡堂子里蒸气底下女人白花花水淋淋的奶盘还要酥香诱人。我兄妹三个就是背着我婆蒸的蒸馍,从初中念到高中,每人至少背六年。婆常念叨:“我死了,就把这风箱子随我埋了,我拉了一辈子风箱杆子,死了都要到阴司地下给高家先人做饭哩。”婆确实拉了一辈子风箱子,柳木做的风箱杆,硬生生让我婆握出几个手指印来。

“几百亩地里一棵苗,你说金贵不金贵?”我哥就是高家这三代单传的独苗,是我婆半生拼搏、一生守候的宝贝疙瘩子,谁敢碰我哥一下,我婆就敢和他拼命。记得上小学时,哥与同伴上山偷桃,偷回来大半笼子。我婆心疼地直喊:“你个软身子,咋背得起这多,那一面坡长的,看把我娃挣着了。”我爸抄起鞋底,对着我哥屁股上打了一下。这一下可不得了了,惹得我婆三天没吃没喝。自从我爸进高家门,婆老护着他,经常吃饭盛两大老碗干捞面,先给我爸吃,然后再给我爷,惹得我爷常生闷气,但这次爸却把婆惹下了。我爸站在炕前,给我婆回了好多次话,婆也不搭理他。后来我爸只好让我哥自己去说,老人家才就坡下驴开口吃喝了。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再动我哥一根手指头了。

就这一个金疙瘩,婆也终是没守住。高家门里不缺金,可却总守不住男丁。婆七十三岁那年夏天,已经在镇上和嫂子开诊所的哥哥突然就病倒了,第二天送到县医院时,鼻子嘴都往外流血,屙血尿血。已到知天命年龄的父亲抱着他唯一的儿子上楼下楼地跑着做B超拍片子的时候,从哥身上流下来的血把父亲身上的裤子从腰到一条裤腿都渗透了——哥原因不明内脏出血暴病身亡。那晚上,爸妈趁着冰凉的夜色把我哥已经冰冷的尸首运回家。村里人有讲究,不允许尸首经过自己家门口,说会带来晦气。

婆踮着半解放的小脚与她那已年过半百的独女子,给哥里里外外收拾一新,新衣新袄新棉花,身下铺的新褥子,身上盖的新被子,脚头放的新脸盆新毛巾。婆说:“你哥爱干净,给拾掇利索些,这辈子就这最后一次哩了啊……”婆前前后后地照看着村人将我哥的棺木送走,入土为安。埋人那早爸妈没敢让婆随众人到坟前去,怕婆有啥闪失。

从此,我婆整个人就像傻了呆了一样,在家什么事也不做了,但永不停歇的是她的小脚。每日天色刚一发白,就听见院门吱呀一声响了……婆起来倒尿盆去了。等我们起来婆早在村里转好几个来回了。婆越发矮了,小脚支撑的身体,两条腿被完全压成大大的O形。婆每日里拖着一双小脚从伙房走到院子里,从院里走到门前,从村里转一圈再走回来,推开这扇门看看,推开那扇门看看,嘴里喃喃念叨着:“咋都走了,都走到哪达去了……”有时我和妹明明在屋里,婆悄无声息地进来,灰蒙蒙的双眼从我俩脸上扫过,好像啥也没看见一样。一边转身朝外走去一边念叨着:“咋都走了,都走到哪达去了……”我婆老了,傻了,但婆唯一不能忘记的,便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我哥的坟前哭上一场。婆一路上唤着哥的乳名,连哭带说:“兜娃,你咋不叫你婆来陪你呀?你婆想你咧,到哪达去看你嘛……”

我们高家奶奶终于圆满进入天堂了。

高家的三座坟相挨着立在村头的麦田里,每年清明我都回去看他们。三座坟头静静地挨在一起,亲人已故去,年年芳草青。纸钱烧成的灰在风中乱飞,我给每座坟前放碗凉面(老家人清明时有吃绿、白、黄三色凉面的风俗,这一天不许烧火,全天吃凉面)。妈做的三色凉面没有婆做的筋道,但这是我哥生前最爱吃的。我们每次都会带上一大碗面放在坟前,对着坟头说一声:“清明节了,你们都吃些面。哥,这是你最爱吃的凉面。妈专门给你擀得硬,知道你以前爱吃硬面。现在我们的日子好过了,你们都放心。你们把自己管好,我也就放心了。你娃都给你养大了,成材不成材就看娃的福分了。”(哥去世时侄女才一岁多,嫂子改嫁后侄女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现在已经十一岁了)这些话我是说给哥听的,也是说给我婆我爷听的。但愿他们祖孙三人在自己的世界能够过上一种平静幸福的生活。侄女跪在边上不说话,我四五岁的女儿问道:“妈妈,你把面放在这儿给谁吃呢?”

“给你太婆!”

“太婆是谁?啥样子?”

我擦干腮边的泪,想了半天,哑着嗓子说:“是我奶奶,一个小脚女人,你没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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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去世七年了。这些年来,我为还健在的爸妈以及过世的爷爷都写过文字,但却一直没为我婆留下只言片语。我一直不知道写点儿啥,思来想去我婆一辈子就会做个饭,从我记事起她就围着锅台转,迈着一双小脚围着锅台转了一辈子。我从小就发誓绝不做这样的女人,所以发奋读书考学,后来出来工作。而最近一两年,已成家立业的我随着孩子的长大上学,每日为一家四口做饭已变成生活的首要任务,我就每每想起我婆,想那些年每到周末假期,我给婆在太阳底下洗头或洗脚时(婆的小脚特别臭,而且经常不洗,我和妹放假强拉硬拽把婆按在凳子上,她一个月或半年才洗上这么一次。每次给婆洗脚,都要换好几盆水。洗完给挑鸡眼、剪死肉,得花近一个小时),婆总是问我:“我死了你哭不?”我脾气倔,心想,我现在都对你这么孝顺,你的脚那么臭我都不嫌,还别说你死了。但嘴上却故意大声说:“不哭!”我婆耳背,但这句却听得分外真切。她一听就生气地骂:“你个狼娃子,白养活你了!唉——你娃等着,总有你想起你婆的时候哩!”

作为一名小学班主任,每天早上跟学生早读、上课,看着学生做课间操、做眼保健操,批改作业,教育学生,处理班务,接待家长,最后放学送孩子走出校门,将五十多个孩子安全地送到家长手里。接着我载着自己的两个孩子顶风冒雪着急地回家做饭。一路上饥肠辘辘的我们,沿途所有小饭馆和家属区窗子里飘出的香味我都能一一辨别,有炒葱花的,有做炸鱼的,有做糖醋排骨的……有一回下班走进楼道,一股炸鱼的香味带着我们娘儿仨从三楼走到五楼,等打开自己家门——香味没了。原来是邻居家开门时飘出的味道。俩孩子和我一进家门就逮着啥吃啥,我恨不得有阿拉丁的魔法,一下子变出一大桌想吃的饭食。而此时拉开厨房门,水槽里还堆着昨夜和今晨未洗的碗碟,案板上放着已风干的剩菜剩饭和稀饭锅。我抓起一块有些干硬的剩馍,先塞进嘴垫个半饱,这才有劲儿快而高效地为孩子做一顿相对可口有营养的午饭。

每每此时,每每我狼吞虎咽般抓起干馍,那干硬的馍碴儿蹭得我上腭生疼时,我总是用嘴叼着馍把头仰起,生怕馍掉下来,手下一边忙乎着收拾碗筷洗碗择菜。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婆,想起那个一辈子围着锅台转的小脚女人,想起我小时候一进门就能吃到嘴的热菜热饭。真的不敢想起,只要一个念头冒出来,我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充溢了眼眶。而我能明显感到它顺着我仰起的脸流下鼻腔,流到喉部,我吸吸鼻子,它刚好和嚼下的干馍一同咽了下去。

清明节快到了,我想我婆了。

想起我上小学时,每到冬天一放学,一进家门,婆就端来搪瓷脸盆斜靠在墙根下让我洗手洗脸,那热滚滚的水,刚好洗红我冻硬的手指头。接着脱鞋上炕,那热乎乎的大炕一坐上去,冻硬的人都快要化了。全家人在炕上围成一圈吃饭,菜盘子放在中间,婆在地上忙乎,递给我一大洋瓷碗稠稠的玉米糁子。我接过去先用两手焐着饭碗,把手暖热,再把婆腌的酸菜挑到玉米糁子上。碗里的酸菜堆得有一个馒头高,用筷子从上往下从边往里一点点吃。每吃一下,先沿碗边划一筷子玉米糁子,再就上点儿酸菜,吃到嘴里,那舌尖还是烫的。等一碗饭吃完,那馒头大的酸菜堆儿也就就完了。每年冬天全家人都是这样过活。那时年龄小,想着家家户户都是这样过的吧?而今成家立业,大冬天一进门还是冰锅冷灶。

我想我婆,想吃上一碗热乎乎的现成饭;我想我婆,想想我妈当年在外忙乎挣钱,家里有老人照顾孩子和家人吃喝,她从不为一家饭食操心,那是多么幸福;我想我婆,想想我的孩子,而今总是饿着肚子等饭吃,我这个做妈的,每月挣着千把块钱,拥有高等学历,却做不出我婆那黏稠的一口吞不动的玉米粥,做不了我婆用炭锨在灶火边烤的五香棒棒馍,做不出夹粉条的蒸饼,做不了干脆香酥的锅盔;我想我婆,我婆一生不识字,不下地,不挣钱,只会围着锅台转。但她真的是幸福的,拥有她的岁月,我和我的家人也是幸福的。

今年清明,我回老家。出门前忙着收拾东西,忘了吃饭,两个多钟头后回到那熟悉的农家小院。一进家门,刚坐下,妈便把饭菜端上来了。我先一口气喝光了一大洋瓷碗红豆稀饭,那滑溜黏稠的一碗,舌尖分不清豆子分不出米粒。所有的都是一口吞不动的糊糊粥,我紧缩的五脏六腑,一下子就滋润了。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饿了,能吃上一碗亲人为你做的热乎乎的现成饭,原来是这样舒坦。我怕我妈看见我的眼泪,以为我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就赶紧调整一下情绪说道:“妈,你这稀饭咋熬的?咋熬得这好的,可像那些年我婆熬的稀饭哩!”妈一笑说:“你打电话要回来,我用柴火熬了一早上。你婆那些年一大早就烧火做饭,细火慢工,那火候烧的饭怎么能不好喝?”

是啊,如今我时常想起我婆,想起我婆一天从早到晚围在腰间的围裙;想起我婆做好饭后,站在大门口细脚伶仃地等地里和学校回来的人吃饭;想起我婆那一年四季顶在头上别在两耳之后的白方巾;想起那宽大的蓝对襟长衫,又肥又宽的黑绑腿裤,那尖尖鞋;想起那个一辈子只会围着锅台转的小脚女人说的话:“总有你娃想起我的时候哩!”

遥亭点评

在我看来,这是一篇让人鼻酸心塞的上乘之作,是一篇可以拍成微电影的人间往事。一幕幕艰难辛酸的生活画面,构筑了一部渭北高原上一个小脚女人维系一个家族命运的功德碑。这样的文字让我找到了编选《有水曰白》这部“民间艺林志”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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