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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塬上刮过

时间:2023-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关庄被拔苗助长成一个镇,尽管更名换姓,但骨血依旧,精神气质难以改变。沿着塬上的路北行,爬一道长长的坡,就进入了关庄镇的疆域。耀州在隋唐时被称作华原。关庄镇位于一座土塬上。关庄镇所在的位置,似乎处于男人肚皮的下方。关庄镇厚土黄天,但却不能随便小视。柳公权和其兄柳公绰出生于关庄镇的柳家塬,而傅玄和傅咸父子,则为关庄镇傅家塬人氏。柳氏兄弟的墓园与关庄镇一沟之隔,位于另一座土塬上。正直,是他们的共有品格。

作者简介:安黎,男,1962年4月出生,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人,现供职于西安《美文》杂志社。出版有长篇小说《时间的面孔》《小人物》《痉挛》,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丑陋的牙齿》《耳旁的风》等。荣获“西安文学奖”“西部文学奖”“柳青文学奖”以及《钟山》《芒种》《贵州日报》等多种报刊奖。

镇介乎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它位居县城之下,盘踞于村庄之上。

镇在仰望城市,但在俯瞰乡野。

同为镇,但镇与镇却千差万别。江西的景德镇俨然是一个繁华的中等城市,灯红酒绿,但坐落于黄土高坡上的关庄镇,却体态猥琐,面目枯槁。关庄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是一个村庄,后来乡政府从稠桑迁移至此,它的眉目,才透射出些许的光泽。

江南的许多小镇宛若婀娜的少妇,柔情万种,但关庄却仿佛一个呆滞的男人,笨手笨脚。太多的风,从他的身上刮过;太多的霜,在他的鬓角凝结。审视关庄,我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身穿劣质西装的农民——尽管他在努力地模仿着城里人的装束与举动,但那套西服,却掩饰不住全身散发出的泥土的气息。他的布鞋上,沾着干结的泥巴;他的头发里,落满山野的草屑。他的手掌,老茧纵横;他的额头,皱纹密布。关庄被拔苗助长成一个镇,尽管更名换姓,但骨血依旧,精神气质难以改变。

从耀州出发,朝西上一座塬。沿着塬上的路北行,爬一道长长的坡,就进入了关庄镇的疆域。浑然一体的地球,被一道道的国界切割得支离破碎;国界之内,又被横七竖八地划分为若干个区域。关庄偏居一隅,龟缩于耀州城正北十三公里处。

耀州在隋唐时被称作华原。华原之前,还有定语“京兆”二字。京兆者,京畿也,也就是京城的郊区,隶属首都长安管辖。耀州的地貌呈现着阶梯状,越往北地势越高,由川、塬、山、沟等组合而成。川不长,山不高,但塬和沟,却无休无尽,绵绵延延,逶逶迤迤,构成了它的基本体格。一道道沟壑,或笔直,或歪斜,像刀刃切割豆腐一般,把曾经连缀在一起的土地,肢解成一座座形状各异的土塬。土塬或长或短,或圆或方,或规整或凌乱,它们遥相呼应却难以靠近,比肩而立却各怀心事。

关庄镇位于一座土塬上。它的形状,仿佛一个仰面躺地的男人。这个男人个头很高,腰细腿长,头颅和脚掌之距,竟然有三十多公里。关庄镇所在的位置,似乎处于男人肚皮的下方。镇北,是男人的头、肩膀与腰身;镇南,两腿叉开,一条腿朝西南伸去,一条腿朝东南展开。朝西南的腿上,附着有五六个大大小小的村落;朝东南的腿上,寄生着四个村庄。我生长的村庄麻子村,在东南之腿的末梢,处于脚趾的位置。麻子村地处镇的边缘地带,村里人与邻镇人连畔耕种,与邻镇人互为嫁娶,因此显得魂不守舍,心猿意马。麻子村人的眼睛普遍朝南看,朝比自己优越的地盘上看,对关庄表现出相当的漠然与不屑。

关庄没有关口,村里的主体村民也不姓关,但它何以被称作关庄呢?

其实,依我的求证与理解,关庄本名应该为官庄。中国是官本位的国家,官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升官发财,自古及今,都是中国人梦寐以求的理想。成为官员,那是一种人生获得成功的标识。受这种生生不息的氛围持久地熏陶,“官”字也就随之走形变样,外延肆意扩张,以至于很多与官爵不搭界的物事,都与“官”字如胶似漆。公共场所被称为官场子或官摊子,读者也要戴一顶高帽子,被奉承为看官。官庄之官,在于前者,即公共场所之意。它至少说明,官庄在古老的过去,就为人来人往的聚集与流散之地。据说,官庄原建有客栈,那些驮炭的,那些贩盐的,那些游荡的货郎,那些耍猴的艺人,一路奔走,脚磨出血泡,口唇被风吹得干裂,人困马乏之际,他们纷纷在客栈里歇脚。

关庄镇厚土黄天,但却不能随便小视。巴掌般的地域,却孕育了柳公权、柳公绰、傅玄、傅咸等众多天骄。柳公权和其兄柳公绰出生于关庄镇的柳家塬,而傅玄和傅咸父子,则为关庄镇傅家塬人氏。柳公权声名赫赫,光焰昭昭,有“颜筋柳骨”之美誉,凡读书人,对他都敬慕有加,但知道柳公绰的人就甚为寥寥。柳公绰生前官运亨通,官至礼部尚书,可谓数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四海,威震八方。活着时,他远比弟弟更受人敬仰,但去世后,他却又远比弟弟更为寂寞。在各种典籍里,他的名字难以寻觅,但弟弟柳公权,却被人永恒地谈论与铭记。其实,柳公绰并非凡夫俗子,更非平庸无能,只是星星的光芒被太阳遮蔽。柳公绰亦算得上是位笔力雄健的书法家,走进成都的武侯祠,迎面那道炫目的幕墙上龙飞凤舞。那些存活了千余年的墨迹,就是柳公绰才华横溢的明证。柳氏兄弟的墓园与关庄镇一沟之隔,位于另一座土塬上。兄弟俩一东一西,坐北面南,并排而躺。墓园里野草萋萋,寂然无声。步入墓园,不见人影,只闻狗吠。守墓者拴在树桩上的那条狗,与这两颗伟大的头脑日夜相随。

比起柳氏兄弟,傅家父子几乎要被当地人遗忘。但该遗忘的,不论生前如何做着永垂的努力,但终究还是要被遗忘;不该遗忘的,纵然自己遗忘了自己,后世的人依然会追寻他的踪迹,会绘制他灵魂的图案。我知晓傅玄,是在读大学期间。复旦大学的著名学者朱东润先生所编撰的古代文学史教材里,傅玄的文章就赫然在列。傅玄的生平介绍一栏里,其中的“耀县”两个字,给了我些许的激动,也给了我片刻的自豪。做不了圣贤,但能做圣贤的老乡,与圣贤隔世相望,也足以让我这颗凡俗的虚荣之心,感到丝丝的温热。大浪淘沙,多少自命不凡者都如灰尘落于尘埃,但傅玄的文字却历经千年而依然存活,不正是他身躯之伟岸的证据吗?傅氏父子生活于风雨飘摇的西晋时期,他们的唯物理论,他们的民本思想,至今都在闪烁着熠熠的光辉。但就是这对成就卓著的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却被他们的家乡人严重忽略了。他们的墓冢何在,不知道;他们的核心价值,不清楚。鲜有人提起他们,更没有人祭奠他们。他们冰霜般的冷遇,当然不是他们的悲哀。

很久以来,我都想搞清楚柳氏兄弟和傅氏父子与故土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血脉联系,但都无果无终。今天,当我重新阅读他们,才恍然发现柳氏兄弟与傅氏父子,尽管跨时数百年,但却心心相袭。柳公权有一句著名的话,“心正则笔正”,从中可以看出他对道德人性的坚守与捍卫。而傅玄呢,史书记载他“当面直讽”,“流弊朝野”,多次面临杀身之祸依然不畏不惧。正直,是他们的共有品格。他们都有一颗滚烫之魂,都有一身刚硬骨骼。什么样的土地生长什么样的庄稼,他们之所以如此刚正不阿,显然与这片土地脱不了干系。这块“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荒原,缔造了他们的性格,赐予了他们的魂魄。

关庄镇上的土著居民以柴姓为主。关庄镇以南,人身体笔挺,四肢周正;但关庄镇以北,十多个村庄,由于水土异常,村民们普遍患有大骨节病。有的村庄,大骨节病如同传染一般席卷而过,从华发老人到鼻涕孩童,几乎人人都不能幸免。

大骨节病使一个一个的男女变成了侏儒,他们个头矮小,腿短胳膊亦短,走起路来一瘸一跛,东歪西扭。

小时候,我随大人们下地干活。在田间,在地头,村民们聚集在一起歇息,总爱搜寻一些取乐的段子,供自己开心,也供别人玩赏。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没有少拿这些大骨节病患者开涮。他们本是弱者,但还要嘲笑比他们更弱的人;他们本已不幸,却还要拿他人的不幸来衬托自己的优越。我记得有一回,劳作间隙,村民们坐在地畔休息,一个中年男人的讲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惹得在场者捂着肚子狂笑。那个人讲的是,某一天,他去给关庄村某个亲戚家帮忙盖房子。太阳爬上了树梢,但工地上却空无一人。他蹲在工地一旁,抽了两锅烟,才见一个人从巷道里出来,朝着工地的方向,摇摇晃晃而来。他走路的姿势像“摇耧”,一百米的距离,挣挣扎扎,却怎么也抵达不了目的地。接着,第二个人从巷子里摇晃而出,继而第三个、第四个……他一直数到第十个,总希望其中的某一位身体端正,但遗憾的是,所有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人,无一例外都在“摇耧”。等他们会聚到建筑工地,已经到了中午开饭的时间。他质疑他们是新婚的新娘,难道起床后还要梳妆打扮,为何磨磨蹭蹭,迟迟不出家门?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一番话竟然遭到了他们的耻笑。他们说他们起床后,先要坐在炕上,抱着腿又是摇又是揉,摇一摇,揉一揉,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过去了。他们反问他难道走路之前不需要摇腿揉腿吗?若不摇不揉,腿蜷成一团,硬成一疙瘩,怎么能走路呢?

那个时候,我年幼懵懂,加之受村庄里弥漫的偏见的影响,对大骨节病患者没有同情,只有厌恶。我不歧视他们,但却对他们肢体的丑陋不堪忍受。我全然不明白,一个人的相貌也好,躯体的形状也罢,其决定权并不是他自己。大骨节病患者已经承受了正常人难以体察的痛苦,他们本已辛酸,却还要遭遇世间冷箭般轻蔑的目光,这不是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吗?——我对自己曾经滋生的某些念头感到羞愧,也萌发了深深的自责。

当然,十几年前,关庄以及关庄以北的村落,饮用水已经更换,年青一代已经摆脱了大骨节病的纠缠,他们不再沿袭父辈们的噩梦,也不再复制父辈们的命运。

在大城市待久了,回望关庄镇,也许觉得它土气,也许觉得它狭小,也许觉得它简陋,也许觉得它粗糙。但对于周边那些村民而言,关庄镇就是他们心目中繁华的都市。城市属于城里人,而小镇则是他们自己的城市。走进城里,走在光洁的大理石上,他们慌张与胆怯,但走在小镇坑洼不平的路面上,他们却气宇轩昂,声大气粗。许多村民在镇上建起了房舍,许多村民在镇上开了商店或饭店。每逢集市,大路上或小路上,都是络绎不绝的人流,他们从不同的角落出发,却在朝同一个方向汇集。于是,关庄镇的街道上,便熙熙攘攘,拥拥挤挤,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交织着,响成一片。

一个村庄变为一个镇,是风的功劳与造化。南来北往的风,一阵阵地从土塬上刮过,关庄镇的空中便有了迷乱的草屑与纸片翩然飘飞。在漫卷狂舞的风里,关庄镇会不会沉醉,会不会随风而去?我不清楚,更没有答案。

主编荐读

安黎老师出生于铜川耀州,是我们白水县西北乡的近邻,而且他是声名显赫的《美文》杂志副主编,是我们渭北高原涌现出的实力派代表作家之一。因为我以前上学、创作与铜川缘分不浅,白水与铜川山水相连,加之我们是渭南师院的校友,我邀请了安黎师兄拿出一篇美文为我们这次“有水曰白”的征文活动锦上添花。他的文字里少见空洞的抒情与浮泛的怀旧,更多的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思与沧桑历史的仰望。这篇记述渭北关庄小镇的散文有着深厚的思想浓度与文化含量,是家乡文友们日后叙说乡村故事的模范与样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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