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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铁匠和他的邻居

时间:2023-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现居新疆乌鲁木齐市。年轻的练铁匠和我大姐年龄差不多,大我八九岁的样子。打铁的铁砧子安置在一个结实的半截槐树桩子上。槐树性硬,能够承受铁匠真刀真枪的打击。铁匠手中的铁锤每敲打一下,铁砧子就会颤抖一次。这个快速冷却的过程被专业人士称之为淬火。乡下的铁匠没有这样专业的叫法,他们通俗的说法叫作蘸钢水。除了农忙时节以外,铁匠铺子里叮叮当当活路不断,他的风光劲曾经一度让圪塔村的乡亲们刮目相看。

作者简介:段遥亭,20世纪60年代末出生,陕西省白水县云台乡人。毕业于渭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曾为法院书记员、报社记者。在《文学报》《中国民族报》《西部》《西南军事文学》《散文百家》《草原》《美文》《北方作家》等诸多报刊发表过一百多万字的作品。有作品被《读者》《海外文摘》等转载,并入选《散文百家十年精选》《中国西部散文精选》等选本。新疆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野马天山》,曾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现居新疆乌鲁木齐市。

每到农闲时节或者刮风下雨的时候,那清脆的“叮当叮当”的打铁声就会从渭北高原圪塔村西头的铁匠铺里蹦到树梢上,吓得隔壁杨老二家那只调皮的小花猫从墙头草上落荒而逃。迅捷矫健的猫爪子穿墙越界的那个瞬间,一些松软的虚土顺着墙皮落到墙根时就会发出一些细微的沙沙声。

不知什么原因,我打小起就对村里铁匠铺子的活路着了迷,特别喜欢那种叮叮当当铁对铁硬碰硬的硬棒劲,家里没有什么零碎活的时候,我一吃完饭就会跑到村子后排的铁匠铺子里去看热闹。练铁匠他父亲午饭后抽一锅子旱烟的工夫,我会瞅个空子坐在炉子跟前去帮年轻的铁匠烧火拉风箱。练铁匠他父亲挽起黑色的裤腿蹲在门前那棵老槐树下的阴凉处抽烟时,烟袋锅子里正在冒烟的旱烟丝一明一暗。他含在嘴巴里的绿玛瑙烟袋嘴子一张一合吐出一些如痴如醉的白色烟雾来。村里那些吃饱喝足的老男人们眯着眼睛蹲在一起抽烟聊天吹牛皮时,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看上去舒服得要死。年轻的练铁匠一边打铁一边回过头来礼节性地瞅上我一眼,算是打了个招呼。他当然喜欢我们这些好奇的男孩子们义务帮他烧火打杂了。他慢腾腾的目光看人时每一次都是不同的眼神。开始的时候是疑惑不解,后来是莫名其妙,再后来是听之任之,再再后来么,就是点头微笑,或者心照不宣的默契了。因为打铁是一个实打实的力气活,没有人愿意陪着他在院子墙角那个简陋的矮房里叮叮当当白费劲。我们几个调皮一点儿的小伙伴的到来无疑是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不仅缓解了他干活时的寂寞,而且得到了一个免费的烧火工。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年轻的练铁匠和我大姐年龄差不多,大我八九岁的样子。

我对于铁匠铺子的痴迷让家里人感到费解,他们找不到我的时候一拍脑门说:“——不用问了,肯定是跑到铁匠铺里去了,这小家伙日后难道会是个打铁的料?”

年轻的铁匠打铁时总是习惯把自己的头朝左歪着,而且总是喜欢咬着蜷缩在嘴里的舌头尖。我怀疑他干活时歪着脖子咬着舌尖的样子是在搜集那些藏在骨子里头偷懒耍滑的力气。打铁时人不停地出汗,再加上火炉子的烘烤,整个铁匠铺里弥漫着一股子汗腥味、烟火气与铁腥味搅和在一起的腥臊气。练铁匠干活时常常在外衣上套着一件粗布背心,胸前系着一个蓝色帆布长围裙,以防止打铁时溅起的火星子崩到身上。

练铁匠将那些从邻近村子里收来的废铁器放在炼铁炉上烧得通红,烧透了的铁块看上去像是一个香气诱人的驴肉火烧。火炉上盖着一个用耐火土做成的圆形盖子,连接盖子的是一个“Z”字形的活动金属支架,架子底端的踏板控制在铁匠的脚底下。无论他是站着打铁还是坐着烧火,抬起左脚轻轻踩踏一下固定在地上的弹簧片,就可以将炉子上的盖子移开去。烧熟了的小铁块像一个红皮球那样耀眼可爱,让我产生一种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触摸一下的冲动感。水火无情,旁观者清,胆怯害怕最终战胜了那种会要命的好奇心。铁块是由外到里慢慢烧熟的。炽热的火焰拥抱着炉膛里的小铁块,铁块四周渐渐由黑变红,直到红透了烧软了才算烧熟。这与冰块融化时是一样的道理,冰块也是从外面开始融化的。一点一滴地融化,冰块由硬到软,由实到虚,渐渐失去坚硬的冰冷,最终变成了一团融化的残冰雪水。火与冰,冰火两重天,水火不容情。那只是说这两种事物表面上相生相克的现象,事实上水火有时候会结成联盟或者战略伙伴,铁匠铺里的水火之交就是这样的。

烧熟了的铁块静静地躺在炼铁炉里,等待着它的死亡与新生。练铁匠双手握着那把一尺多长的大铁钳将铁块夹出来放到打铁用的黑色铁砧子上,举起手中的铁锤叮叮当当砸上去,眼看着铁块就变了颜色和形状。铁块的冷却也是由外到里,如同它受热变熟的过程。外面暗红了,里面还是一团鲜红的铁芯。铁锤砸下去时铁块表层的铁屑纷纷落下。趁热打铁,是一个多么温暖传神的词汇呀!创造这个成语的人一定是个智慧异常的老铁匠,要不就是铁匠家的某位高朋或者才华出众的亲属才对。要不然他怎么会在火星四溅的打铁瞬间创造出这个刚劲有力妙趣横生的词语呢?

打铁的铁砧子安置在一个结实的半截槐树桩子上。槐树性硬,能够承受铁匠真刀真枪的打击。铁匠手中的铁锤每敲打一下,铁砧子就会颤抖一次。那个木桩子已经陷进了脚下的土里好几寸深了。木桩子下的土壤在铁锤的震荡下零散成松松垮垮的浮土,天长日久失魂落魄成了细细的土末子。铁钉、镰刀、锄头、头、牛铃铛和刀、铲、斧头之类的农具家具在砧子上翻来覆去地被锤打成型。新鲜出炉的铁器被扔进旁边的凉水缸里,随即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刺啦——”声,冒出一股刺鼻的青烟来。这个快速冷却的过程被专业人士称之为淬火。淬火工艺可以提高钢铁制品的硬度、韧性以及耐用性。乡下的铁匠没有这样专业的叫法,他们通俗的说法叫作蘸钢水。铁匠活路的成败除了火候、手工艺之外,最后一道工序蘸钢水尤为重要。钢水好的镰刀、头锋利无比,砍柴挖地不会卷刃。钢水差一点儿的家伙用不了多久就成了一块中看不中用的废铁,很快就要回炉重新打造一次。淬火效应不仅在机械加工方面广泛应用,在教育学领域也有一定的实践意义和借鉴性。挫折教育对于那些一帆风顺的优等生尤为重要。可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吧,我们村里的练铁匠大哥后来把他两儿一女的名字陆续取名为练钢、练铁、练翠红,听上去颇有一点儿千锤百炼的精彩意味。

除了打造农具之外,铁匠还会打造铡刀、锄头、斧头、铲子、铁勺、门环、门闩子、耙齿、马嚼子等广泛应用于农村人生产劳动和日常生活中的家具铁器。他的铁匠活干得还算漂亮,在邻近村镇乡亲们中间口碑不错。除了农忙时节以外,铁匠铺子里叮叮当当活路不断,他的风光劲曾经一度让圪塔村的乡亲们刮目相看。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农业机械化在中国广大农村全面推广开来,很少再有人去铁匠铺子打造生产农具了。随着不锈钢类的生活用具普及乡村后,更没有人再去使用那些做工粗笨的铁质用品了。村里偶尔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过来修理一下镰刀、锄头什么的。就像当时一首流行歌里头所唱的那样:“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太快。”村里不光是铁匠铺子冷清下来了,以前那些牛逼哄哄的木匠、泥水匠、窑匠、瓜匠、席匠、小炉匠之类的手艺人,都有一种“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失落感。他们弄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变得那么快,好好的手艺说没用就没用了。那些民间英雄们一个个没有了昔日的用武之地,禁不住摇头叹息道:“想当年呀……”他们说着说着发现墙脚下没有几个人搭理自己了,就叹息着摇头走开了,嘴里发出几声“唉嗨”“啊呀”,感慨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世事无常。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日益加快,渭北高原圪塔村饲养牛马放牧羊群的人家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些老年人家里还圈养着一两头猪和几只芦花鸡。大部分年轻人结婚时到县城里置办上了时髦的组合家具,在镇上饭馆里摆上现成的酒席热闹一番。村子里新兴的楼板房多了起来,那种土木结构的瓦房子少了许多。摩托车、手机、MP3、照相机、小汽车一天天走进乡村。铁匠大哥的好日子到了尽头,炼铁炉里的火苗早已熄灭。铁匠铺子悄悄关闭了,破旧的农具挂在屋檐下渐渐变得锈迹斑斑。昔日铮亮的镰刀缩在屋檐下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眼看着蜘蛛网布满了人去屋空的房檐和墙角。

铁匠不同于木匠、泥水匠和油漆匠,他们可以叫作木工、瓦工、油漆工,铁匠不能叫作铁工吧?乡村语言有着它丰富多彩的特色,公牛叫作犍牛,母牛叫作乳牛;公猪叫作牙猪,母猪叫作草猪;公猫叫作郎猫,母猫叫作女猫;公狗叫作牙狗,母狗叫作母狗;公驴叫作叫驴,母驴叫作草驴;公马叫作儿马,母马叫作骒马。

我为什么独独喜欢打铁这门手艺,原来是喜欢他们变魔法一样的异常本领。铁匠不同于木匠、泥水匠和油漆匠,其他的手艺都是软功夫,打铁是个硬功夫。乡村里二把刀的木匠、泥水匠多的是,唯独没有半吊子的铁匠。可能因为这门活路太苦太累,而且挣钱的门路太窄,没有专业的工具根本是开不了戏的。别的手艺人干活时要去主人家门上的,铁匠不用,他只要在自己的铁匠铺子里干活就行。遇上村镇赶集时也会带上几个生产生活用具赶个场子凑个热闹。村里谁家临时倒腾个灶房、牛棚、猪圈、鸡窝什么的,那些二把刀的木匠、泥水匠借来关系好一点儿的匠人家的锯子、刨子、瓦刀之类的工具就敢霸王硬上弓随便折腾了。我们家的灶房就是我父亲自己下手盖起来的,往檩条上钉椽子的老钉子就是我从后排的铁匠铺子里买回来的。那些带着棱角的老钉子有两寸多长,乡镇供销社里那种圆滑的洋钉子根本吃不住椽子,经不起榔头敲打几下就容易弯曲变形。民间的就是传统的,传统的就是永久的。这句话听上去真是有点儿道理,有些现代化的东西确实是中看不中用。我们家院子大门上包边的精美铁艺、虎头门环、菱形花边的门闩子都是我们圪塔村铁匠大哥做的活路,也是铁匠铺留给我最后的点滴记忆。

社会发展、科技进步不可避免地埋没了一些民间手工艺人的青春和梦想。

十多年前,我给老家西水县城东北一家煤矿上供应荆笆时,练铁匠大哥曾经是村子里一个干活很积极的好手,我每次都会格外关照他编好送过来的荆笆(一种用山坡野沟里的荆条编成的井下采矿用品)。尽管他有时候也会干些偷工减料的把戏,我装作没有看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过去了。因为我会在铁匠大哥落寞的背影里看到从前铁匠铺里跳跃的火苗,以及打铁时叮叮当当声中飞溅流泻的火花。那些火花落地的瞬间就变成了铁青色的铁屑没入脚下的泥土了。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人与人之间那种千丝万缕的微妙关系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有一点相同兴趣爱好的人们之间会有超出常人的亲近与好感,这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一种体现吧。

差点儿忘记给大家隆重介绍一下我们渭北高原圪塔村铁匠大哥的尊姓大名了。

铁匠大哥姓练,练兵的练,名单字一个兵。全名练兵,你说好不好听!据说这个威风简练的名字是铁匠他父亲年轻时参加大队民兵训练时想出来的。那时候他母亲刚刚怀孕不久,挺着饱满的大肚子忙里忙外。后来分娩时生了一个长着小鸡鸡的娃娃,这个光荣硬气的名字应运而生刚好派上了用场。村里人后来开玩笑时总会戏谑道:“我说老练呀,你狗日的真的老练,头一胎就弄出来一个带把的小子。”话说练兵这个精彩闪光的名字好像只是他身上一个过渡性的称呼而已,小时候家里人村里人总是一个劲地喊他兵兵,直到上小学以后老师和同学们才叫他练兵。在他二十岁出头学会打铁手艺回到我们圪塔村开了铁匠铺子以后,村里人不知怎么回事就习惯性地喊他铁匠了。你瞧瞧,那些村里人一个个简直懒散得不成样子了,竟然将人家练兵姓名职业前面那个姓氏都给省略掉了。就这样一口一个“铁匠、铁匠”地叫着,天长日久,很少有人再记得练铁匠那个听上去气势非凡的大名——练兵。练铁匠夫妇结婚后生有两儿一女。二儿子练铁和三姑娘练翠红娶妻嫁人之后都跑到南方沿海一带经济发达的城市打工去了,只有大儿子练钢留在我们圪塔村里陪着人到中年的练铁匠和他老婆桂兰过日子。真是岁月不饶人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打铁的汉子他也会老。年过半百的铁匠大哥现在已是满脸皱纹横七竖八,不知不觉就有了一些驼背衰老的迹象,走路时习惯性斜着右肩。他年轻时前后打铁差不多有十几个年头,好像右肩膀的劲头已经融进了早年那些打造好的铁器里头再也找不回来了。

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们西水县号召农民大搞果木致富,推广苹果产业化以来科技兴农的浪潮风起云涌,三五年之后村里上千亩苹果园陆续挂果进入盛果期。金秋十月的渭北高原,家家户户的苹果园枝头硕果累累,成把成把的钞票送上门。乡亲们的日子慢慢富裕起来了,铁匠大哥彻底不用再打铁了。干活的铁砧子孤零零地被扔在空房子的墙角落满灰尘,如同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退役老兵一样被人渐渐遗忘。

我不知练铁匠大哥是否会怀念过去打铁时汗流浃背又威风凛凛的打铁生活,毕竟,那是一个乡村手艺人曾经引以为豪的技术活。也许,打铁只是他年轻时无可奈何而选择的养家糊口的手艺。打铁先要本身硬,这话说得真是一句硬道理呀!铁匠铺的铁砧子,铁匠手中的铁锤、铁钳,哪一样不是硬邦邦的东西!练铁匠本人就是一个铜头铁臂沉默寡言的硬汉子。我喜爱铁器,缘于铁器农具有着村头老榆树那样性格倔强的风骨底气。那种铁腥味会激活一个男人体内铁骨铮铮、金戈铁马、铁肩担道义之类的豪迈想象,就像一个男人喜欢一个眷恋多年的女人,不只是留恋她那令人情欲燃烧的身体,更是难忘她一颦一笑里所流露出来的那种细致入微的鲜活气息。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渭北高原圪塔村一个瞎眼老大爷嘴里听说了练铁匠和他邻居胡凤英两人缠绵悱恻的乡村爱情。之后的叙述中我就正儿八经叫他练铁匠了。中国民间有一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说法,一个人被自己的职业所替代虽然有一点儿荣耀感,同时也有一点儿被忽视掉自我个性的悲哀。练铁匠这样的称呼能够证明一个乡村里打铁多年的男人的存在感。恕我直言,有时候我也觉得他那个练兵的大名真是用错了地方。练兵——这么刚劲英武的名字至少应该标配一个西北野战部队坦克团陆军上校的身份才对。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点儿委屈,是不是一种资源浪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胸中涌起一种烟尘腾起、战车云集、沙场秋点兵的英雄气概。

在我高考落榜有志从军未如愿低头回到圪塔村的那年暑假,一位远房表姑曾经好心好意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表姑的大女儿——我的大表姐燕子嫁给了邻村一位老铁匠的儿子;燕子表姐的公公——那位老铁匠就是我们圪塔村练铁匠当年拜师学艺时的老师傅。燕子表姐给我介绍的女朋友其实就是自己婆家的小姑子,也是我们好几年没有见面的初中同学英子。没想到几年时间不见面,邻村老铁匠家的女儿——我的同学英子姑娘出落得比以前漂亮多了。人常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还真是这么回事。英子已经从外地学艺归来,当时已是我们乡镇街道上唯一一家理发馆的小老板了。

我们见面相亲那天,我发现英子身上有一些城市女人特有的香水味。这种味道让我这个在女生面前一向表现迟钝的家伙有点儿意乱情迷的眩晕感。我穿上洗干净的旧衣衫来到乡镇街道的台阶上时,英子已经做好了见面的精神准备。

“你好呀,老同学。”她用左手指捋了一下额头的刘海,落落大方地伸出右手与我握了一下手。毫无经验的我一下子陷入有点儿被动的局促状态中。

她拿起一个印有草莓图案的玻璃杯冲洗了一下,给我沏一杯茶水放在面前有声有色地和我叙旧聊天,倒是我自己有些拘束紧张显得不够自然。初次相见,英子荞麦色的脸上暗示着一种若即若离诱敌深入的试探意味,我装出一副木然的样子敷衍了事不敢接招。不是人家英子同学不够漂亮,而是我们原来在初中上学时,她曾经一怒之下将班里一位男生的鼻子打出鼻血来了。她那一次挺身而出的“铁拳行动”在我心里烙下了一种铁骨侠女的硬朗。我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外柔内刚的狠角色,两个人在一起老是针尖对麦芒怎么能行呢?两口子过日子免不了磕磕碰碰的,我怕我们以后在一起相处时会经常发生武力冲突。老铁匠的女儿英子的厉害劲我早已领教过了,我还是喜欢那种小鸟依人温顺听话的小女人。

不过,她也算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实习女友了,在我寂寞空旷的感情生活里留下一页薄如蝉翼的缥缈影踪。我们两个人虽然未能成为恋爱中的男女朋友,作为初中同学依然常来常往。有空的时候我会过去在她那儿坐一会儿,店里没有客人理发时就陪着她看看电视聊聊天。那时乡村电视机不多,英子理发馆里那台彩虹牌小电视也是一种招徕客人的招牌呀。那时候我们家虽然一贫如洗,但是在个人婚姻问题这个大事上我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绝不会因为小时候曾经喜欢过铁匠活路爱屋及乌随便迎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同床共枕过日子。男女之间的感情极其微妙,好感与喜欢之间隔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距离感,好比手心手背之别。喜欢与爱恋才是一对孪生姐妹,才是男欢女爱的导火索与吹风机。

后来与朋友们聊起这一段青春往事的时候,他们都嘲笑我是一个十足的大笨蛋。他们都说,你管他日后能不能结婚成亲干什么,人家谈恋爱时都是多睡一个算一个。他们这样的教唆与鼓动让我有点儿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光阴似箭,人到中年,现在即便是心生悔意也来不及了啊!说句实话吧,我那时候在老铁匠的女儿英子面前其实也有一点儿心猿意马。那是我这个将近二十岁的小伙子头一次面对面接触一个比我成熟艳丽的年轻女子,但是我极力克制着自己体内雄性勃发的欲望。在我失魂落魄的日子里,英子同学给了我一段暖色调的美好记忆。回头去想,我们当时要是胆子大一点儿而且两性观念开放一点儿的话,也许我和英子之间也会发生一些猫猫狗狗恩恩怨怨的小故事。因为考虑到我们之间有一层同学关系,二来她又是我大表姐燕子的小姑子,两个青年男女以恋爱的名义上床容易撒手难呀!我怕到时候把自己陷进去抽不出身来麻烦可就大了去了,何况我对于英子同学校园生活时代恼羞成怒的铁拳行动心有余悸。老铁匠的女儿不好惹呀!我的脑瓜子迂腐了一点儿简单了一点儿,没有占人便宜也不会惹什么麻烦对不对?在为人处世方面,我向来觉得问心无愧胜于拖泥带水。

话说铁匠手艺是一门古老的传统职业,在几千年的人类历史和社会生活中扮演过举足轻重的角色。那些铁匠师傅们以钢铁为原料,仅凭手中一把小铁锤就能打造出各式各样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往大了说,那就更了不得啦,冷兵器时代的金戈、刀剑、长矛、战车、铠甲、强弓、箭镞都离不开打铁人中间的能工巧匠呀!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血脉偾张豪情万丈,恨不得自己早托生八百年做一个铁匠艺人中的带头大哥,灵机一动锻造出某种安邦定国的神奇兵器来让自己的鼎鼎大名流芳百世。

铁匠一般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铁匠铺,有一座用来煅烧铁坯的炼铁炉。一个铁匠一般会带一两个学徒。学徒的主要任务就是烧火炼铁抡大锤,帮助师傅把那些用来制作铁器工具的毛坯铁打成所需要的形状。在一件件铁器最后定型阶段,师傅们锤打的绝活表演会让徒弟们叹为观止。学习打铁这门技术活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毅力,急功近利之人根本不要去瞎想。至于徒弟们有时候帮助师傅家干一点儿家务农活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古往今来,那些民间工匠们的徒弟们哪一个没有低三下四的学徒经历呀!严师出高徒、棍棒出孝子,是一种流传了好些年的古训呀。

铁匠用来打铁的工具有大铁锤、小铁锤、大大小小的铁夹子、铁砧子、铁錾子等清一色的铁家伙。那些不怒自威的铁家伙放在那儿也没有人动得了它。我常常一个人望着铁匠铺子里那些铁家伙陷入无边的遐想。幸亏我一直憋着窝藏在自己体内的青春火焰,没有去招惹老铁匠家的英子铁姑娘,要不然就不是现在这样问心无愧了,许多年少轻狂的男女们因为一时风流而留下了一生的苦果。想不到小时候喜欢打铁的少年往事会给我带来极其丰富的人生想象和影响。

练铁匠家西边隔墙邻居名叫苟世德,是一个当时看上去牛逼哄哄的煤矿工人。他老婆胡凤英是练铁匠上初中时暗恋过的一位女同学。两个人之间曾经有过一段广告片似的风花雪月,可惜的是命运弄人阴差阳错最终没有牵手成婚同床共枕。

邻居屋里的女人胡凤英的丈夫苟世德在煤矿上下井,一个星期或者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地里的农活全靠他老婆胡凤英一个女人家侍弄着。练铁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经常会暗地里帮她干点儿农活。为了避免村里人说闲话,他后来象征性地收取胡凤英一点儿工钱,正好也堵住了他老婆桂兰那张嘟囔不停的大嘴巴。而且他会当着邻居们的面把胡凤英付给他的工钱拿出来给大家看:“你们好好看看,下辈子再嫁人学着人家胡凤英,跟着工人阶级的丈夫过日子不缺钱花。”看到东边邻居二狗他媳妇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他越发来劲了:“咦,你还不服气咋的?哼什么哼!”这时候,躲在人群后面的胡凤英心里头百感交集眼角眉梢都是恨。独守空房的孤苦寂寞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她知道与自己相好的练铁匠那是在村里人面前故意演戏给他们看,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私密恋情也只有他们两人心里明白。

早在他们上初中时,两个相貌平平的男生女生不知怎么就对上眼了。当时那个年代他们这些乡村少男少女是不敢公开谈恋爱的,最多是在晚自习课上传个小字条或者私下里多瞅对方几眼眉目传情而已。两个人初中毕业后都没有考上高中,各自回到村里跟着父母亲干农活了。胡凤英家在南边山脚下的刘家河,练铁匠(当时在学校叫练兵)家住在北山坡上的圪塔村,两个村子之间隔着七八里山路。有一次去柳林镇赶集时,两个人恰好在半路上碰了个当对面,彼此寒暄了几句就觉得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他们一前一后走过去坐在河边那棵大柳树底下说了好长一阵子心里话。彼此都有一点儿惺惺相惜两情相悦的意思,只是两人没有勇气捅破隔在心里的那一层窗户纸。那是一个让人失望也让人留恋的岁月,那时候的人们观念保守而单纯质朴。那时候的乡村青年男女思想普遍幼稚落伍,有些女孩子常常对于父母双亲的婚姻决策言听计从。练铁匠后来也想让父母找个合适的媒人去胡凤英家去提亲,可是他一直犹豫着不好意思给大人说出口,热心的亲戚们出面介绍的姑娘他又不乐意接受。这世上的事情它就是千变万化日新月异呀!古人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也有人说船开不等岸边人呀!后来他们两个人隔三岔五也见个面卿卿我我拉拉手。两人还在赶集归来时在柳树湾水库边的芦苇丛里秘密约会,两个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搂搂抱抱情到深处时嘴也亲了,胡凤英胸前那两个柔软诱惑的小馒头他也摸了,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该揭开锅盖吃一口热馍馍了,当时那个内向羞怯的小伙子练兵(后来的练铁匠)缺乏勇气站出来主动去提亲。这一犹豫倒好了,结果大半年后阴差阳错让他的邻居苟世德这个煤矿工人抢先与胡凤英定了亲(当时的煤矿工人在乡村里很有身份和面子的),弄得他像被人泼了一头洗脚水一样憋屈窝火。后悔莫及的练铁匠眼看着自己暗恋过相好过的心上人成了别人家的新媳妇,而且还成了自己的隔门邻居。他一想到苟世德那狗日的每隔一个星期或者十天半月骑着新买的飞鸽牌自行车满头大汗从矿上跑回来,一进家门就把胡凤英从地里拉回来关上门干那事,那种翻江倒海的感情纠结弄得他五内俱焚又无可奈何。他满脑子里全是人家两口子在土炕上行鱼水之欢时风生水起的声色场景,只好咬着牙把手中的大铁锤使劲砸出节奏急躁的叮当响,直到手脚麻木四肢无力了才一屁股坐在院子阴凉处抽烟歇乏出闷气。

胡凤英嫁给苟世德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北方的天空中落着雾蒙蒙的小雪。

向来沉默寡言的练铁匠把这个难忘而耻辱的日子记得清清楚楚。作为邻居他天经地义地要去给苟世德他们家帮忙迎亲娶新媳妇。他看着心上人胡凤英从小四轮拖拉机上踩着板凳跳下来后在娘家嫂子和另一位伴娘一左一右的搀扶下走进了邻居苟世德家的大门。胡凤英回过头来看了人群中帮忙的老同学练兵(后来的练铁匠)一眼。只此一回眸,练铁匠的心头立刻刮起一阵肆虐了多年的龙卷风。那一场乡村婚礼其实也是一个乡下女子心有不甘而又不得不臣服于命运之手摆布安排的青春告别仪式。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也就是说——你愿不愿意也得从了。女人嫁汉,穿衣吃饭,是那个贫穷年代男婚女嫁的最高指导思想。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常常成为婚姻的奢侈品。

胡凤英与苟世德结婚那天,我们正在村边上的小学校里背诵乘法口诀,没有看到练铁匠大哥当时沮丧绝望落魄失魂的样子。后来的日子里,我拖家带口千里万里西出阳关闯荡江湖时,见过好多命运不讲理的酸甜苦辣的人间故事。

胡凤英嫁给苟世德大半年后,心灰意冷的练铁匠也把沙石坡村一个叫桂兰的女人娶进门做了自己的媳妇。每当他与新媳妇桂兰在屋子里男欢女爱时,眼前总是晃动着胡凤英凝眉楚楚的熟悉身影。那时候的练铁匠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个外出学艺期满出师打铁两年半的小铁匠。

第三年初冬的一天下午,苟世德和胡凤英他们家儿子苟大明两岁生日时,胡凤英邀请练铁匠他们夫妻俩过去吃饭喝酒。她丈夫苟世德当时在矿上加班回不来。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连吃带喝,两个女人彼此惺惺相惜,说到日常生活的动情伤心处竟然红着眼睛落了泪。情绪激动的练铁匠后来虽然喝得有点儿脸红脖子粗了,但是他的心里头清醒得很。所谓“有情人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话绝对不是瞎扯白说的。他满嘴酒气把老婆桂兰弄回屋里摆置在床上看着她死睡过去后,趁着夜色初降月色朦胧壮着胆子悄悄摸进了邻居胡凤英的屋里。蹊跷的是,那天傍晚胡凤英竟然忘了关上院子的大门,难道是这个女人故意给他留下一个幽会偷情的好机会?色胆包天的练铁匠管不了那么多了。当他掀开虚掩的房门伸手摸到胡凤英柔软的身子时,女人幽幽地说:“这一天你等了很久了吧?”铁匠心里愣怔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女人接着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门应该关了吧?”躺在眼前热炕上的这个女人嘴里说出的贴心话让练铁匠得到了极大的鼓励。很显然,女人胡凤英在这种隔岸观火的日子里也备受煎熬。一个男人或者女人心里一旦刻上了那个人的名字,总是忘不掉丢不下想方设法接近他(她)靠近他(她)来获取他(她)的蛛丝马迹。练铁匠那天晚上在苟世德家里得手后,两个咫尺天涯的男女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互诉衷肠。练铁匠咬着胡凤英的耳根子说:“凤英呀,其实咱们当时在镇上念初中时我就看上你了,只是后来没有抓住机会……”女人温热的身子在下面扭动了一下说:“看把你美的,你看上我什么了?”练铁匠用平时打铁的手指揉摸着胡凤英的乳房感叹说:“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女人,却让他狗日的苟世德抢了先。老天爷它有时候真是瞎了眼。”女人说:“你以为我天天看着你和桂兰在一起心里就不难受呀!可是这一切都是命呀……”久旱逢甘霖,干柴遇烈火。第一轮暴风雨过后两个人稍作歇息,练铁匠抡起大铁锤又一次在胡凤英身上玩命似的打铁了。他叮叮当当打出镰刀、锄头、铲子和斧头等一连串大大小小的铁器家具来。两人在女人胡凤英推波助澜的呻吟下打得炉火纯青打得山呼海啸打出万道金光打得月上柳梢后蟋蟀在鸣叫。夙愿成真的练铁匠抱着胡凤英在她的耳边低声承诺道:“从今往后,你们家的活就是我们家的活。”两人拉扯了一会儿家长里短后口头约定了日后的接头暗号,彼此恋恋不舍地分了手。练铁匠轻手轻脚摸出门时,感觉到躺在炕头的女人胡凤英喉咙里发出一声幽怨的叹息。

练铁匠提着裤子回到屋里后,老婆桂兰半夜起来撒尿时迷迷糊糊问他刚才出去弄啥了。他眯着双眼做瞌睡状撒谎说自己肚子不舒服跑了两次茅房。

练铁匠和胡凤英两个人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以后,表面上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事实上两个人隔三岔五会来一次暗度陈仓式的亲密接触。千百年来,北方乡村辽阔的荒原和庄稼地里隐藏了多少鲜为人知的民间故事呀,练铁匠和邻居胡凤英之间的旧爱重来只不过是人类感情长河中极其细微的一朵小浪花而已。西瓜棚、苹果园、玉米地里都留下他们寻欢作乐时神出鬼没的影子。世间风水轮流转,时来运转的练铁匠早已熟悉这个女人曲径通幽处的连绵起伏了。练铁匠每次在胡凤英身上开工干活时都非常用心,像雕琢一件心爱的铁质工艺品一样卖力。他把每一颗粗壮有力的铁钉一寸寸铆进女人胡凤英结实而饱满的身体里,构筑起一座爱情的秘密宫殿。日子久了,胡凤英这个女人身上布满了一排排各式各样的小铁钉,眼看着她走起路来也带着一股麦子成熟季节里迷人的麦香风。他每一次搂着胡凤英的身子如胶似漆地欢爱时,都有一种日进斗金的窃喜。圪塔村里这个年轻有为的练铁匠在这个挂念了好些年的女人身上筑起一道情意绵绵的铜墙铁壁,他下手时的铁锤每一下都敲打得流光溢彩柔情万种。在他看来,平常过日子的婚姻家庭就是和老婆孩子一起生活在自家的屋子里,自己青春时代的爱情却住在隔壁那个女人胡凤英的心窝里。他们之间一次次的合作就是在修补错位失衡的生活格局。乡村爱情生活远比那些闭门造车的小说家们笔下的男欢女爱精彩了许多。

有一年秋天,他们在西边的洼地里野合时一只褐色的野兔从身边迅疾跃过,他们走进村口的黄昏时,身后带着晚归的牛哞和热闹的狗叫声。他们望着村子里的炊烟升起,心里激荡着余兴未尽的窃喜。一旦有了偷情幽会的好机会,练铁匠就会放下手中的活路挺起腰杆来,像江南水乡的农民抛秧苗一般把一枚又一枚火热的铁钉抛入胡凤英山高水长的淡蓝色的湖泊淬火新生。让那些灵异如蝌蚪一般的快乐情欲游戏结束之后荡漾在随波逐流的旋涡中自由呼吸。真他妈的是百炼成钢瞬间化作绕指柔呀!

练铁匠和邻居胡凤英两个人秘密恋爱后实现了彼此之间相思多年的夙愿。没过多久,他老丈人家捎话过来说岳母病了,让女儿桂兰过去帮忙照顾几天。练铁匠骑着自行车把老婆孩子一起送到沙石坡小村后寒暄了几句就匆忙回家了。

那天傍晚,暖暖的夕阳映红了河边的北山坡。他弯下腰蹲在河边的青石上撩着清凉的河水洗脸时,自言自语着感谢老天爷给了他心想事成的好日子,心里头不觉乐开了花。回村以后,他和胡凤英两人接连几天陷入如胶似漆的蜜月期,着实体验到了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昼长夜短。为了避免晚上你进我出带来的麻烦,他们干脆在后院的界墙上搭了两个梯子,玩起了《西厢记》里张生和崔莺莺的游戏。今天晚上到你家,明天晚上睡我家。练铁匠像一个来往于皇宫东西两座宫殿之间的小皇帝,胡凤英则像个任性的娇贵妃。他每一次与胡凤英如痴如醉偷情欢爱以后,都会体味到一种在荒野里你追我赶纵情私奔的开心郊游。这个时候,两个男女像是一对沐浴在爱河里泛舟踏浪的男神女神。平时看上去沉默寡言的练铁匠,其实也不是一个爱吃零嘴的男人,唯独对胡凤英这个女人情有独钟死心塌地上了心。对他来说,老婆桂兰就是厨房案板上养家糊口的正餐饭食,邻居胡凤英这个老情人就是山坡上他念念不忘的那一枚野草莓,他喜欢在胡凤英身上享受甩开膀子掰玉米时那种酸甜野辣的喜悦感。男欢女爱这种事情其实没有什么对错道理可言,他觉得人这一辈子能够与自己喜欢的心上人厮守在一起那才是心心相印。两个人偷欢作乐的一个多星期,胡凤英白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就悄悄地端一碗过来放在铁匠家的案板上然后扭着屁股匆忙出门去。他们装模作样回避着村里人猜疑的眼神和捕风捉影的闲话。

那几天,两个沉醉在爱河之中偷情的男女得意忘形夜夜缠绵如歌,练铁匠白天打铁的干劲明显缓慢松懈了许多。村里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听不到他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就开玩笑说:“铁匠呀,这老婆桂兰不在家,也不好好干活了?”

“是呀,没有人帮忙支锤子,一个人不好弄,我正好歇几天。”说话的时候练铁匠心里在想,一个乡村铁匠的活路再好充其量只是个出色的民间手工艺人,一个男人能够在自己喜爱的女人身上耕耘,享受那种丰收的喜悦感那才是人生无憾。照顾女人关爱女人和侍弄庄稼施肥浇水是一样的道理,就像一句苏联谚语所说的那样——没有不好的土地,只有不好的主人。正当人生壮年的练铁匠在乡村的月光下独坐抽烟时,领悟到了打铁种地和男欢女爱二者相似的岁月情怀。

那年夏天收麦时,练铁匠非常用心地打造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好镰刀,偷偷送过去让胡凤英送给娘家她爸。胡凤英娇声娇气地把镰刀送给她爸时说:“这是我们邻居练铁匠专门给你打的一把好镰刀。”知女莫若父,她父亲接过镰刀后瞥了她一眼讪笑了一下,他在女儿胡凤英脸上看到一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邻居胡凤英因为偷人心虚气短,时不时地送一点儿丈夫苟世德从矿上带回来的好吃喝给练铁匠他老婆桂兰品尝。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女人桂兰哈哈一笑照单全收。两个挨门邻居的女人一直在庄户人家生活的台前幕后互相演戏给对方看,没有人会轻易掀开隐藏在岁月背后那些蛛丝马迹的人生隐情。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扮演好那个属于自己的角色,一个人演砸了自己的戏份免不了就是一场闹剧和悲剧了。

每年清明过后,渭北高原圪塔村的乡亲们开始种瓜种豆。这时候,精神抖擞的练铁匠赶着自家那头枣红色的大犍牛套着犁铧在前边耕地,老婆桂兰和邻居胡凤英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跟在他身旁端着粗瓷大老碗点播玉米种子时,练铁匠就会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意气风发的大公鸡,身后两个女人和孩子们就是围绕在他这只大公鸡身边觅食的两只老母鸡和叽叽喳喳的小鸡娃们。是的,那些生活在遥远而偏僻小山村的牲畜家禽和主人家的生存伦理有时候真的很接近。卸掉笼头缰绳的牛马,脱离围栏圈舍的猪羊和狗猫鸡鸭,它们在野地里尽情撒欢时都会自觉地找到自己的爱情伴侣和心上人的。

春华秋实农家事,几度风雨燕归来。

麦子熟了,玉米黄了,高粱红了,绿豆荚也开始发黄变黑,东沟畔沉甸甸的谷子也该收了……庄户人家春种秋收风里来雨里去忙碌着。年头年尾,村子里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上演了一茬接一茬。

一来二去,苟世德他儿子苟大明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了。胡凤英平时带着已是小学四年级学生的女儿苟春花娘儿俩一起过日子。随着两家的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随意疯狂了,心里痒痒了偶尔想办法来一次蒙蒙小雨解解渴。胡凤英有点儿吃不准女儿苟春花到底是不是丈夫苟世德的种。因为在她怀孕前后三天里她和练铁匠亲热过一回,紧接着丈夫苟世德星期天从矿上回村一进家就搂着她开枪放炮干上了。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这孩子究竟是这两个男人哪个下的种,让这孩子日后长大了该去哪个亲爸面前报到才对。女儿后来长大了看上去有点儿像练铁匠的性子,而且这丫头跟邻居练铁匠之间有一种天生而来的亲近感。胡凤英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藏在自己心底的这个小秘密。人啊人,一辈子要保守某种秘密其实是一种很愁人的感情游戏。

女儿当初刚满一周岁时,他们两家人曾经聚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胡凤英提议他们几个人一起给她女儿起个好听一点儿的名字。丈夫苟世德首先提出杏花、桃花这样的名字问他们:“感觉怎么样?”桂兰和胡凤英两个人开玩笑说:“你还不如给孩子起个苹果花、洋槐花这种三个字的花花草草更带劲。”练铁匠喝了一口茉莉花茶之后略做沉思状说道:“你们看啊,这个杏花(花期)太浅,桃花太艳,我看叫作春花就挺好!春暖花开时百花齐放,叫春花啥花都有。你们觉得咋样?”几个人拍着桌子齐声叫好。苟世德和胡凤英两个人端起酒杯给练铁匠和桂兰两口子敬了一杯酒表示谢意。

苟世德站起身来抽了一口红公主牌香烟后眯着眼睛瞅了邻居练铁匠一眼说:“真是看不出来呀,你这个铁疙瘩一样的老实人竟然也会一鸣惊人哪!”

女儿苟春花考上高中那年秋天,白露过后圪塔村的人们刚刚种完冬小麦,丈夫苟世德在矿上出事的消息传回了家里。两人婚后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来,胡凤英从没有去过一次矿井。她虽然知道在煤矿上下井这种工作的危险性极大,也知道矿难事故频发,世界上每年至少有几千人死于矿难,可是,当自己的丈夫苟世德在这次顶板塌方事故中死于非命时,闻讯还是眼前一黑,心里顿时一惊,难道这是老天爷对自己的惩罚吗?多少年来,村里人经常说家有贤妻夫无祸事,真是世事难料,天有不测风云呀!料理完丈夫苟世德的丧事以后,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躺了一整天,思前想后毅然决定必须一刀两断割了她和邻居练铁匠两个人之间的婚外情。这种藕断丝连的暧昧关系有时候让人很是受活,同时也是很折磨人的,这些年她硬是咬着牙苦苦煎熬着撑了过来。她好几次做梦时老是梦见丈夫苟世德蹑手蹑脚悄悄走过来盯着她和练铁匠两个人的脸冷笑着,这种亦真亦幻的情形让她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愧疚与恐惧。男女之间偷着乐时所带来的肉体快活与精神忧虑让胡凤英一个人陷入矛盾中备受煎熬,思想和心理上的包袱弄得她的内心阴云密布荒草遍地,人到中年的胡凤英情欲日渐淡漠了。一个巴掌他拍不响呀,邻居练铁匠跃跃欲试的念想也随之落寞下来。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之间,练铁匠的儿女练钢、练铁、练翠红和胡凤英家的儿子苟大明、女儿苟春花就长大成人了。姑娘大了要出嫁,小伙子大了要娶妻。

眼看着女儿苟春花嫁人以后第二年秋天生了一个女孩子,胡凤英抱着外孙女亲了又亲。女儿女婿和外孙女一家三口人过来陪着她在圪塔村住了半个月后回婆家去了,她一个人站在村口的柿子树下迷蒙着双眼朝北一看,远处的雁门山上一片灰暗,头顶上漂浮着满天阴云,秋意很浓,看样子要下连阴雨了。

练铁匠帮她收完西洼地的玉米之后,她给在广州打工的儿子苟大明和儿媳妇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让他们最近想办法请假回一趟家,说她想和他们说说心里话。她在电话里说:“大明呀,妈最近一个人心慌得不行,可能是想你们一家人了吧!”儿子和儿媳两个人在电话里说厂子里很忙,他们最近可能回不来,让她坐火车去广州帮他们带孩子。胡凤英知道自己和这个外地的儿媳妇根本住不到一起,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人一见面总是合不来。想想也是,儿子儿媳妇两个人在外面自由恋爱同居租房结的婚,只不过逢年过节时儿子苟大明带着新媳妇回过几次家认了个门探个亲而已,事实上那个名叫宁姗姗的儿媳妇和自己确实没有什么亲情关系。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拿出丈夫苟世德出事以后矿上所给的那笔抚恤金和自己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一点儿积蓄,留给儿子将来在城里按揭买房时好解个燃眉之急。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城市生活的诱惑太大了,许多年轻人外出打工就不再回头了。她也知道儿子苟大明以后可能再也回不到圪塔村里来为自己养老送终了。

午后的天空突然起风了,院子里的树枝摇摇晃晃,村子上空尘土飞扬。胡凤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朝西的门槛上出神发愣,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胡凤英坐在院门口看着一群母鸡跟着那只摇头晃脑的大公鸡低头觅食时那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心里头有点儿纳闷,觉得自己突然间成了现实生活中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对于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留恋的老女人。人常说,鸟大离巢树大分枝,儿女自有儿女福,有时候怎么感觉自己活得还不如一只土里刨食的老母鸡那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虽然她这辈子嫁给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矿工男人,但也得到了丈夫苟世德的万般宠爱,为丈夫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无怨无悔心满意足了。虽然没有与她喜爱的男人练铁匠结为连理,却与他比邻而居好些年,一墙相隔的两个人也尝到了男欢女爱的两情相悦。可是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呀!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坏女人,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罪恶和可耻的风骚女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仰面朝天躺在炕头上对着窗口透进来的月光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贪欲和享受性爱之乐,想着想着眼泪就流满了脸面。她一个人咀嚼着孤零零的人生空荡荡的家园所弥漫开来的孤寂况味,屋子里有几只黄蜂和苍蝇在讨厌地上下翻飞,那嘤嘤嗡嗡的噪声听上去聒噪而烦人。

渭北高原圪塔村的秋收结束后,田野上残留下来的枯黄枝叶在秋雨绵绵的季节里透出一种植物腐败的气息。她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和粮食收拾停当后,到集市上买来酒菜特意做了一桌好饭,请来左邻右舍的邻居和村主任吃了一顿饭。她献着殷勤给桌席上的八九个人挨个儿敬了一杯酒后说道:“我胡凤英嫁到咱们圪塔村的二十多年里,多亏各位村邻们关心照顾,平日里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还望各位大哥大嫂高抬贵手宽宏大量。”说完这话她自个儿一口气喝下了杯子里的白酒。她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家里的钥匙留了一把给练铁匠,嘱咐他日后帮她多照顾一下两个娃。邻居们一个个吃喝之余打着哈哈宽慰着她:“谁家没有个三长两短的难场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过上一年半载后,再找个男人继续过日子呗。”

“就是嘛,虽是一个人,也不要苦了自己,想吃就吃,该喝就喝。”有人没心没肺地说着。

“这一年到头过日子,谁家没有个生老病死的烦心事?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嘛,是吧?”村主任董老二手里握着空酒杯一边抽烟一边盯着练铁匠老婆桂兰的脸蛋嬉笑着说:“没想到胡凤英这个女人挺能喝的呀!”

桂兰红着脸娇嗔道:“那你赶快和她好好喝一杯呀,你盯着我干吗?”

那天酒席散伙之前,大家觉得胡凤英当时说话的样子有点儿不太正常,担心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心事,就嘻嘻哈哈劝说着。胡凤英红着脸强打精神对村主任和邻居们说:“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就是有点儿想儿女和孙子、外孙女他们了。今天高兴,可能多喝了点儿。过几天我就要去广州看孙子了,你们都帮着我照看一下门户。”

当天晚上,相好多年的练铁匠有点儿放心不下胡凤英,他好几次过去敲门都没有人搭理他。窗户外面传来练铁匠熟悉的敲门声时,胡凤英在屋子里早就听见了,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搭理这个一直守候在自己身边痴心多情的老男人。人生如梦,潮起潮落,眼看着自己已是年过半百的半老徐娘了。一场秋风一场寒呀,他们两个人之间男欢女爱的乡村故事也该谢幕了,胡凤英一个人躺在炕上捂着脸呜咽着就泪流满面了。按说丈夫苟世德和邻居练铁匠这两个左右不离的男人对自己也算是真心实意,可是到头来她一个也留不住,练铁匠对自己再好,可他毕竟是人家桂兰的男人呀!

第二天早晨,练铁匠和他老婆桂兰早早起来去看胡凤英时,大门已经上了锁。剪刀一样的西北风摇头晃脑地吹着,在门前的墙脚下聚集了一堆枯黄的树叶,看上去像一个隔夜喝多了的醉汉嘴里呕吐出来的一堆污物。一只黑狗拖着尾巴从他们家门前跑了过去,练铁匠当时心不在焉,也没有留意那是村里谁家的老黑狗。

两天以后,那些去柳林镇赶集的人们在八里外的柳树湾水库边上发现了胡凤英肿胀变形的尸体。她随身携带的蓝挎包放在水库东边的柳树下,让一片茂密的芦苇给遮住了。西水县公安局110指挥中心接到报案后,立刻派出几名刑侦人员进行了现场勘查和调查取证,后来又进行了尸检分析和群众走访。

立案之后的翌日早晨,两个刑警开着一辆蓝白相间的桑塔纳警车来到圪塔村进行家庭调查。那天和胡凤英在一起吃饭的几个邻居一个个被叫到村主任家里先后询问后做了调查笔录。调查情况属实,村子里那几个知情人所反映的情况没有什么太大出入。死者身体生前没有受到什么意外伤害,可以排除先奸后杀的可能。胡凤英随身所带的蓝挎包也没有被人撕扯翻动的迹象,不存在拦路抢劫谋财害命的嫌疑。唯一一位目击证人——在水库边放羊的梁老汉声称自己那天出村放羊时,看到一个身穿桃红色上衣的女人在水库边上独自一人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他站在半坡上转过身抽烟时,发现她人忽然不见了。他以为是过路的女人歇了一会儿脚回家去了。

县公安局最终结案时定性为:自杀。补充说明:死者生前可能患有一定程度的抑郁症。

村里有人说寡妇胡凤英想她那个死鬼男人了,一个人熬不住了就匆忙走了。

虚惊一场的练铁匠表面上看起来镇静自若,心里头始终觉得自己背着一块无形的大石头,那种提心吊胆的滋味比他平时打铁还要累死个人。胡凤英的儿女们回来处理丧事的时候,练铁匠像两个孩子的亲爸一样忙里忙外用心招呼着。他们临走时练铁匠亲手把胡凤英留给他的那把备用钥匙交到胡凤英的儿子苟大明手上时,他们兄妹两人不约而同地说自己父母亲都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他们平时也不经常回来。兄妹两个都推让说:“铁匠叔,我妈临走前留下的那一把钥匙放在你们家要方便一些,带出去说不定就会弄丢了,我们要是回家时去你们家拿过来就是了。”

胡凤英的女儿苟春花补充了一句:“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妈她放心你和桂兰婶子,我们也放心。钥匙就留在你们家吧。”

料理完胡凤英的丧事后,他们家所有的亲戚都回去了,邻居胡凤英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院子的风。夜深人静的时候,练铁匠一个人悄悄试着开了一下挂在门环上的大铁锁。哐啷一声脆响吓了他一大跳,他连忙用力扣上那把熟悉不过的黑色大铁锁。他觉得背后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影子一直在死死地盯着他。俗话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他在心里头装了多年的这把铁石大锁,终于被胡凤英这个女人生前给打开了。可是这个女人撇下尘世间的生活突然先走一步,给他留下无比沉重的孤寂。借用一个诗人的诗句就是“我的孤独是一座森林,我在林间找不到北”。我们圪塔村的练铁匠现在真的是再也找不到他的北了。他慢步走到自家门前的菜园子旁边撒了一泡尿,放了一个憋了好长时间的响屁后揉着肚子慢悠悠地进了院门。

回屋以后,向来性情温顺的老婆桂兰坐在炕沿上冷冰冰地看着他,弄得他心里有点儿发毛。女人幽幽地说道:“怎么样,现在人家苟世德胡凤英一家人家破人亡了,你心里这下该踏实了吧!”

“你他妈的胡说什么呀?”他冷不防当头吃了一棒。

“你他妈的干的那些破事你以为老娘不知道是吧?”

“你、你这个疯婆娘!”回过神来的练铁匠负隅顽抗着。

“你、你他妈的长了一个大铁锤一天到处乱抡!你他妈的一天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也不怕噎死你!”老婆桂兰一梭子接一梭子打响了压抑已久的长枪短炮。

“你他妈的以为老子眼睛瞎了是吧?你以为村主任成天盯着你一脸坏笑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吧?”练铁匠及时调整了一下战略战术,反守为攻。

“你、你胡说什么呀?”女人方才凌厉的嘴巴明显软瘫了下来。

“你嚷嚷什么,嚷嚷!我他妈的真想弄死你!”练铁匠色厉内荏地威胁着。

说着话时他上前一步,左手抓住老婆桂兰毛蓝色的前胸上衣,右手握成拳头在她的额头前来回晃了两下吓唬她。

“你打呀,你打不死我,你狗日的就是驴日的。”女人不甘罢休,说着仰起脖子红着脸把自己的头送到了他的面前。屋子里两个人虽然一个比一个步步进逼,虽然男女双方都在咬牙切齿,但是彼此都压低声音,害怕隔墙有耳。毕竟这是家庭内部矛盾,是夫妻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纠纷。女人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喷到他的脸上,弄得他鼻子有点儿痒痒,忍不住呼哧着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弄得两个人扑哧一笑之后彼此都偃旗息鼓泄了气。老婆桂兰那副气呼呼的样子反而刺激了他最近压抑多日的性欲爱意。练铁匠伸出他那铁钳一般的大手抱起老婆桂兰放在窗前的炕头上,三下五除二剥开她身上的衣裤顺势压了上去,在女人的扭捏反抗中两个人短兵相接发生巷战激烈交火了。他呼哧呼哧挥舞着操练了大半辈子的铁锤,一边在老婆桂兰身上打铁一边嚷嚷着:“你他妈的刚才骂人也不会骂,我怎么会是狗日的和驴日的混在一起?”被他压在身下的女人颤抖着身体,嘴里发出老母鸡一样咯咯咯的欢笑。练铁匠和他老婆桂兰两个人冰释前嫌后旗鼓相当,愈战愈勇。练铁匠体内炉火通红,他老婆桂兰蓄意反攻。他揉搓着女人的身体咋呼着:“我他妈的今晚就让你好好尝尝,是狗日的厉害还是驴日的厉害!”

酝酿已久的暴风雨过后,屋子里一身细汗的夫妻俩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挨着身子躺在一起调情嬉戏。半夜过后,两个人试探着骚扰了对方几下又搂抱在了一起狂欢着。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晚上一个小枕头,屋子里再一次响起了夜间打铁时特有的声音。这一次练铁匠打铁的动作里带着异样的心情,物是人非的现状让他带着莫名的回味、告别、反思、徘徊与无奈回归现实生活的难以表达的心情。躺在炕头上的女人在他复杂情绪的进攻下发出前所未有的战栗与呻吟,风平浪静之后,老婆桂兰最终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打着鼾声呼呼入睡了。练铁匠把头枕在脑后的胳膊上,望着黑暗的顶棚胡思乱想着,他想起他们在小镇初中上学时,学校组织同学们看过的一场露天电影。影片结尾时那位男主人公站在风起云涌的大海边说过这样一句话:“人是从水里来的,还是回到水里去吧!”他已经记不清那部影片的名字了,不知道胡凤英是否还记得那部电影。

练铁匠从和老婆桂兰的激情交火中回过神来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他始终弄不明白老情人胡凤英自杀身亡的真实原因。他不知道心爱的女人胡凤英纵身一跃落入柳树湾水库时心里头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们俩当初在柳树湾水库旁边的芦苇丛中约会时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胡凤英临死前故地重游说明她的心里头还珍藏着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情事,她应该是带着美好的回忆和温情脉脉上路的。你说你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呢?你讨厌我了可以不理睬我不就完了吗?人呀人,活一辈子不容易,这世间所有的烦恼都是人自个儿想出来的,打败你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纵然是天大的事情也不要紧,你忍一忍它不就过去了嘛,时间可以抚平人世间的一切烦心事,说不定明天早晨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好事情在前边等着你……

古往今来,所有自杀身亡的男女们都会在他(她)的身后留下一团令人费解的迷雾。一个人如果活累了,活透了,活空了,自然而然就走开了……

我记得好像是法国文学家雨果说过这样的话:“思想可以使天堂变成地狱,也可以使地狱变成天堂。”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不如意事常有八九,是非成败转头空。好死不如赖活,干吗要想那么多哪。一个人如果活泼烦了可以了结自己,山坡上的一棵草木从来不会与自己过不去。所以人们感慨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个人有时候真的活不过一棵树。练铁匠的邻居胡凤英那个女人走到水里去了,家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院子里的白杨树依然在风雨中独自挺拔着。

后来的日子里,每当练铁匠扛着锄头赶着牛下地路过胡凤英的墓园时,忍不住就会想起他们两个人鱼水之欢的那些时光旧影,同时也会想起电影里头那句经典的台词。胡凤英临死前留给练铁匠最后的记忆是她那年夏天点眼药水的一幕情景。

那天午饭之后,坐在门楼下乘凉的练铁匠抽完一支烟后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他套好自家饲养室里那头枣红色的大犍牛,准备去西边的洼地给胡凤英翻耕麦茬地之前,大大咧咧地迈进她家半开的院门准备进去招呼一声。屋子里的胡凤英一个人仰面朝天躺在炕沿上正在给自己滴眼药水。院子阴凉处卧着几只懒洋洋的芦花鸡,百无聊赖的大白猫眯着双眼躺在杨树底下打瞌睡。粉红色的眼药水顺着胡凤英的眼角流到她两侧的耳朵里。走进卧室的练铁匠悄悄从枕头边抽出一张纸巾轻轻地擦干了沾在胡凤英两颊上的眼药水,他却无法擦干女人胡凤英心中那孤苦难言的泪水。看着女人头发松散的发际和耳垂,眼酸心热的练铁匠俯下身躯在她脸上亲吻了一口,胡凤英闭着眼睛转过身子留给练铁匠一个侧着的后背。屋子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无言的叹息……

大犍牛高头阔步走在村西边的乡间小路上,冒着热气的牛嘴里发出一声嘹亮而浑厚的牛哞声,惊得落在路边玉米叶尖上的麻雀忽地一下掠过低空飞走了。午后的日头在犁铧上映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过去的日子渐渐消失,乡村的太阳照常升起。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了过一段平凡的百姓日子,乡亲们一天天忙忙碌碌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一个人想开了挺好,有时候大家彼此不愿意为一点儿鸡毛蒜皮捕风捉影的事情撕破脸面去较真。这样也好,有时候心照不宣也是一种十分难得的处世本事。人性是复杂的海空和宇宙,世上有些事情原本就说不清楚什么道理,即便是你瞪着眼睛威逼着让人说清楚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后来的季节里,练铁匠的老婆桂兰渐渐也就原谅了昔日的情敌胡凤英。情敌的存在让人有一种保卫阵地的存在感和紧迫感,对手的消失让你的仇视有一种拳头落空的失望与茫然。鸡飞狗跳的日子过去了一年又一年,村子里的风雨从东往西吹着,南来北往的马路高低起伏东扭西歪坑坑洼洼延伸着,车马过后,尘埃四起,每个人身上的皮毛里都隐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秘密……

一年夏天,我梦见自己骑着一匹黑马翻山越岭回到了我们渭北高原的圪塔村。刚一下车就在村子西边碰见了练铁匠,他黑红的脸上堆满了老树皮一般的褶皱和热忱的笑意。头发花白、右肩斜倾的练铁匠一左一右拉扯着两个孙子、孙女的手臂,在村边乡场上追着几只黑蚂蚁玩耍。五六岁的孩子正是顽皮可爱的年龄,如同小猫小狗一样招人爱怜。那是他们家大儿子的媳妇荞麦花一口气生下来的龙凤胎。练铁匠接过我递过去的玉溪香烟吸了一口后眯着眼睛说:“这不是村子前排那个总是喜欢看我打铁的小老弟吗?”他咳嗽了两声之后问道,“那个——你是啥时候回来的?”

“昨天下午回来的……”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烟时也给自己点着了一支。烟雾缭绕,他捏在左手的打火机始终没有打着。

“嘿嘿……我们好些年没有见面了。”

“哈哈……是呀!好久不见。你看你这两个孙子、孙女长得多可爱。”

十多年的日子没有见面了,我们聊天时说到了村子里过去的陈年往事。他把孙子、孙女交代给正在大儿子家院子里摘绿豆的老婆桂兰后,带着我去他们家老屋的角落翻出了那个被人遗忘了多年的铁砧子。时光的刀子把人逼到了日过中天的垭口,青春易逝,流年似水。以前那个铿锵有力火星四溅的练铁匠现在也衰老了许多。废弃多年的铁砧子撂在黑房子的屋角一动不动。他弯下腰用一块干硬的旧抹布擦掉落在那上面的灰尘,“吱呀”一声打开东边的窗户时,那个黑乌龟一样的铁家伙依然裸露着一种铁青色的金属光泽来。

我们两个刚才经过练铁匠家隔壁邻居胡凤英家院子时,我下意识地朝他们家大门口瞅了一眼。透过松松垮垮的门缝可以看见院子里长着一人多高的荒草,屋檐下落了一层厚厚的鸟粪。恍惚之间,好像有一只熟悉的黑猫越过山墙之上的屋脊,一眨眼就不知去向……

我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声:狗日的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敌人。

品味小说

这篇小说所讲述的乡村故事虽然不算新鲜,却深入浅出地讲出了一种人生如梦的荒凉感与恍若隔世的孤独感。一个手艺高明的铁匠怎么也敌不过日月如梭的刀锋,也无法重塑阴差阳错的爱情与命运。打铁的铿锵有力能够抗衡生命衰老与乡村凋敝的客观现实吗?——不能。人生在世,悲欢离合;日升月落,阴晴圆缺。除却责任与义务之外,关乎心灵的安康与感情生活的伤痛,一位乡村铁匠暂且留守着风中的院门……日子一天天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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