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无补费精神”,是王安石《韩子》诗的末句,修订本《中国文学发展史》第二册曾引用此诗,以辩王安石是在称赞韩愈。初读时,不解何以这本用“儒法斗争”贯穿的著作要引用“法家”的诗来赞扬“儒家”。细味之后,才懂得作者的用心,原来是要证明王安石和程朱的不同,并非一变前意,调和儒法。今借其句为题,还赠《中国文学发展史》作者刘大杰先生——他费了那么多笔墨,编织以成儒法斗争文学史,不也是“可怜无补费精神”吗?
近有文章,评论了这部著作。本文只就其谈韩柳部分作一评价,余均不及。所引该书之文,主要见于修订本第二册第七章,个别见于第一章及第九章,不另注明。
先就韩柳关系谈一点看法。
“文化大革命”之前,时文论韩柳关系者,往往多谈两人对立之处,或叫作韩柳之争,而忽略了两人的一致之处,相辅相成之处,互为唱和之处。因此,文章要不是轩此轾彼,就是扬甲抑乙,而以尊柳贬韩者为多。以后,在“四人帮”的文化专制主义之下,韩愈这个挨过江青骂的“大儒”,自然入地狱而不得翻身;被戴上“法家”桂冠的柳宗元,自然被愈捧愈高。《中国文学发展史》修订本第二册也说:“柳宗元和韩愈是朋友,但在思想方面有很多不同的地方,特别是在论天、论政和论文三个重要方面,形成鲜明的对立。”其实,所谓韩柳之争,远不能概括二人关系的全部,也不能概括主要部分;倒是韩柳之情,韩柳之共同战斗,在评论韩柳时,我们不该置诸不顾。下面简举数事,略加叙说。
首先是关于古文运动。这一场伟大的文艺改革,韩柳二人都不可少。两人不管有过什么争论,但同为古文运动的兴起,向着绮丽淫靡的骈文和完全公式了的散文交战,奋起提倡,终生不懈,却是有目共睹。此事不烦详论。
其次,唐代传奇的兴起,和古文运动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韩愈从而提倡之,写了《毛颖传》、《石鼎联句诗序》。这在当时,是颇被物议的。连韩愈的门徒、好友张籍,也批评这是韩愈“多尚驳杂无实之说”(1)。可是,柳宗元一见《毛颖传》,立刻大加赞赏,写了《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鼓吹提倡;还在一封信里说:“足下所持韩生《毛颖传》来,仆甚奇其书,恐世人非之,今作数百言(按即《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引者),知前圣不必罪俳也。”(2)柳宗元料到《毛颖传》会受到非难,他正是为了战斗写下《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的。柳宗元作品中有《谪龙说》一篇,人谓为有激而作。可能作品有弦外之音,但文章体裁却属于近乎《毛颖传》一类传奇文字。可见,柳宗元不只写评论提倡此类文字,自己也创作。而这一点,显然是受《毛颖传》启发的。韩柳两人为古文运动从事战斗的同时,又都为传奇的诞生而有所贡献。
再次,《韩昌黎集》中有《答刘秀才论史书》一文,《柳河东集》中有《与韩愈论史官书》一文,人们未加深思,轻易以为这是两人之争,如张子韶便说:韩说“失之泥,宜为子厚所攻”(3)。细读两文,会发觉并不是这么回事。元和八年(八一三年),韩愈为史馆修撰,在《答刘秀才论史书》中,举历来史官多不得好结果为证,说:“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因此,他“实不敢率尔为也”。柳宗元据而驳之,似乎两人的见解不同。但柳宗元全文旨意,是在鼓励韩愈:“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柳宗元是多么珍视韩愈的史才!其实,韩愈真意如何,并不能据《答刘秀才论史书》率尔判定。从《答刘秀才论史书》看,倒不如说是在发牢骚。《旧唐书·韩愈传》谓韩愈“有史才”,“时谓愈有史笔”,而他自己如今却说不想干了,柳宗元认为这“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4),则往年韩愈对史官之事,必有一番抱负。这种抱负,又是韩柳二人所共同具有的:“昔与退之期为史志甚壮。”(5)所以,柳宗元这才那么恳切地鼓励韩愈不要泄气。这不是相争,而是战友之情。
韩柳两人互相推重之事很多。韦中立求柳宗元为师,柳辞之,写了《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说是为人师要受人攻击。信中举韩愈为例:“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下文更以蜀犬吠日比喻旁人对韩愈好为人师的攻击,又说他自己如果作了韦中立的老师,则旁人会如同越犬吠雪一般来攻击他,进而说:“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明确表示自己是和韩愈站在一边的。又如韩愈向韦珩推举柳宗元以文墨事,柳宗元谦不敢当,而大赞韩愈:“若退之之才,过仆数等,……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赋》,退之独未作耳。决作之,加恢奇。至他文,过扬雄远甚。雄之遣言措意,颇短局滞涩,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8)韩愈原书,不见于韩集,但韩愈之推重宗元,具见于《祭柳子厚文》、《柳子厚墓志铭》、《柳州罗池庙碑》等文,不必举引。对于柳宗元的深情,在《祭柳子厚文》中,更是表露无遗。柳宗元托孤韩愈(《祭柳子厚文》称:“不鄙谓余,亦托以死。”),更可表明二人为生死之交。
至于韩愈阳山之贬后,说是“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9),葛立方《韵语阳秋》据此及他诗说:“阳山之贬,伾、文之力,而刘柳下石为多,非为李实所谗。”其时顺宗尚在东宫,二王尚未任政,此说失实。韩愈在此诗中,只是表露了是否柳宗元、刘禹锡把他讲的私房话泄露出去因而得罪的怀疑,并且自己的疑虑也立即动摇了:“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即使还流露出对柳刘仍有所疑的意思,也并未断定柳刘是有意为之。这一层,关系很重要。于此,对韩柳之间的关系,不致有大的影响。此诗明言与柳刘最相善,又怀疑柳刘泄露了他平常说的话,成为遭贬之因,可证这类话必是犯时忌的议政之语,而只会对最好的朋友才说的。
以上一节文字,似是赘语。但是,说明了韩柳之相倚——同,当下文谈及韩柳之间对某些问题的不同看法时——异,便不致对韩柳关系产生片面的理解。
修订本《中国文学发展史》第二册第七章(以下简称《中国文学发展史》)的题目是:《柳宗元与古文运动》。柳宗元是古文运动中的重要人物,这个题目是可以成立的了。但又不然。因为古文运动中比柳宗元更为重要的人物韩愈,在作者并不巧妙的安排下,入了另册;或如贾宝玉在太虚幻境所看见的“副册”,甚至是“又副册”一样:居于本章共七节中的最后一节,题为《韩愈在古文运动中的地位》。因此,在这一特定情况下,《柳宗元与古文运动》这一章,就成了怪题目。作者正是用了这种安排,以适应“四人帮”儒法斗争之说,用心亦可谓苦矣。然而,历史也就被颠倒,至少是被歪曲了。
我们不必为韩愈争古文运动的领袖地位。韩愈的领袖地位不争自在,历一千一百余年而不变。因为这是历史事实。即使韩柳并提,仍然有其主次。刘大杰先生本人原来也是这样承认的。一九五八年版《中国文学发展史》就有这样的辞句:“他(按指韩愈——引者)这种胸怀和态度,对于作为一个文学运动的领导者说来,是非常必要的。”“柳宗元是韩愈古文运动有力的支持者,宣传者。”(重点为引者所加)字字赫然在目,抹也抹不掉。到了一九七六年,变了,变成为韩愈是从属于柳宗元而在古文运动中存在。“儒法斗争”之风起了,随风而变,以适应“四人帮”的需要。然而,嘲弄历史者,其结果却是自嘲。
陈寅恪先生认为古文运动的兴起,和反对安史之乱与藩镇割据有关,而安史是胡人,当时的藩镇大员亦多为胡人,所以,古文运动的中心思想为“尊王攘夷”。陈氏又谓:“在退之稍先之古文家如萧颖士、李华、独孤及、梁肃等;与退之同辈之古文家如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等,虽同有此种潜意识,然均不免认识未清晰,主张不彻底,是以不敢亦不能因释迦为夷狄之人,佛教为夷狄之法,抉其本根,力排痛斥,若退之之所言所行也。退之之所以得为唐代古文运动领袖者,其原因即在于是。”(10)古文运动与反佛,具有相同的思想出发点。韩愈是反佛巨人,柳、刘、白都是佞佛者,加以韩愈的“文以载道”的思想最鲜明,维护儒家道统的思想最完整,战斗意志最坚强,加以,又有明确的敌对目标,佛老是其主要对象,而文笔“猖狂恣睢”,所以能够起最大影响,成为古文运动的当然领袖。
《中国文学发展史》论古文运动的产生,谈到了是要求政治改革而起,但是,却去硬拉胡扯上什么武则天的法家路线,说什么“她(按指武则天——引者)坚决执行法家路线,进一步打击豪门地主,促进了文学革新运动的发展”。古文运动发生于贞元、元和之际,德宗、宪宗,一个佞道,一个信佛,大概都贴不上法家皇帝的标签,而顺宗在位不过一年,又是不能说话的病人,也难办,便挖空心思往上溯,煞费苦心地找出一个号称法家的女皇帝,说是她的法家路线培养了陈子昂、刘知几;而往下的元结,便成为“陈子昂、刘知几散文革新派的继承者”。于是,“以陈子昂、刘知几、元结为先驱,以柳宗元为代表”的古文运动兴起了。好长的一段路!一百多年的历史连结起来了!武则天一百多年前下的种,一百多年后结出了古文运动的果!这是什么历史科学?
笼统地说武则天打击了豪门地主,是不对的。武则天父亲武士矱,是李渊亲信,封太原郡公;母系为隋杨宗室,她母亲杨氏是隋观王雄弟始安侯达之女。武氏是唐代新兴的士族豪门。显庆四年(六五九年),许敬宗等佞武则天的人,就以太宗命高士廉等修的《氏族志》“不叙武氏本望,奏请改之。乃命礼部郎中孔志约等比类升降,以后族为第一等,其余悉以仕唐官品高下为准,凡九等”(11)。武氏家族已成为当时最大的士族豪门地主。武则天所打击的是不拥护她当皇帝的一些豪门地主,而提拔了拥护她当皇帝的另一批豪门地主。所以,这是武则天与李氏争夺皇位的斗争,是巩固武氏皇权的斗争。同时,武则天执行的也不是什么法家路线,而是利用佛教的符谶,争夺皇位;大倡儒学,以巩固她的皇权。所有这些,和古文运动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全是牵强附会之词。
既然古文运动是在武则天法家路线培育下产生的,韩愈总不能从文学史上抹去,而韩愈又是那么可恶的“儒家”,说是韩愈为武则天法家路线所间接培养,总不妥当吧,怎么办呢?刘大杰先生自有妙法:古文运动有两派,一曰革新派,以柳宗元为代表,已如上引;一曰保守派,“而以韩愈为代表。萧颖士、李华、独孤及、柳冕诸人,在韩愈以前,早已鼓吹尊圣、宗经的理论,韩愈在这一方面受到他们的影响”。“反映在古文运动方面,也就形成了法家和儒家的对立,形成了柳宗元和韩愈的对立。”真是信口开河,不知所云。戏唱不下去了,便把儒法斗争的法宝祭了起来。好在法家进步,儒家保守,抄来一贴即可。于是,一九五八年旧版《中国文学发展史》对韩愈与古文运动的评价,只好不当成自己写的了。可是,书还在那里,我们翻出来对照一下,倒可发人深思。诸如:“韩愈在当日对于根深蒂固的骈文战线的宣战,新散文的建立,确有一种百折不回的斗争精神,确有一种摧陷廓清的功绩与雄伟不常的力量,具有进步的历史意义。”“在他的运动中,体现了新时代的要求。”(重点号均原文所有——引者)相隔十余年,来了个大颠倒,“进步的历史意义”、“体现了新时代的要求”变成了“保守”,而又丝毫找不出根据,岂不令人吃惊!革新保守两派之分,儒法对立之说,纯属向壁虚构,待下章讨论清楚韩柳二人之“道”究竟有无不同,便可清楚。这里,简单谈一下与韩、柳都有关系的唐代传奇问题。
《中国文学发展史》谈到了古文运动与传奇的关系,只是极力回避韩愈,以适应他的“儒法斗争”的套子:“唐代传奇的繁荣,又是跟当时儒法斗争和地主阶级内部斗争的形势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前提已定,只好把既是古文运动的领导者,又以古文尝试作小说的“大儒家”韩愈从传奇中抹去。可是,毕竟不妥。说得好一些,也许是心有所不安吧,便转弯抹角地从柳宗元口里透出个韩愈来。在第七章中,既以柳宗元肯定《毛颖传》为由,悄悄地为《毛颖传》说了几句好话。在第九章《唐代的短篇小说》中,复以柳宗元“大力为‘俳’文辩护”为辞,提出了《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的篇名。这真是怪不可言。谈作品不从明摆着的作品本身(《毛颖传》)去论述,而要从评论者柳宗元的文章中间接及之,又是那个老套:韩愈只是依附于柳宗元而存在。这样一来,韩愈在早期传奇中的作用没有了,至少是大大削弱了。如果读者有问,也可以回答:我这里不是提到柳宗元肯定了《毛颖传》吗?顺风行文,确乎有难言之隐。
鲁迅谈到唐代传奇时曾说:“顾世间则甚风行,文人往往有作,投谒时或用之为行卷。”(12)这就是赵彦卫《云麓漫钞》所谓:“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这里清楚地说明了传奇在唐时已成为登仕途的一条道路,这是传奇得以盛行的原因之一。韩愈以古文大家,诗才、史笔、议论都是所长,登高一呼,身体力行,奋然不顾流俗,写了《毛颖传》、《石鼎联句诗序》,尽管作品本身,比起以后盛行的传奇,甚至同时的《莺莺传》、《长恨歌传》,相差远甚,但是,影响所及,开传奇之先河,其功不可磨灭。
韩愈主张“文以载道”,柳宗元主张“文以明道”,两人的主张相同,两人所谓的“道”的内涵,也是一样。这正是两人在古文运动中并肩作战的基础。《中国文学发展史》为了适应“儒法斗争”之说,为了把古文运动区分为儒法即保守与革新两派,不顾事实,硬说两人的“道”不同,韩愈的“道”,“主要是儒道”,“他的古文运动实际是古道运动”;柳宗元的“道”,“主要是法家之道”,“是同现实斗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种牵强附会之说,一攻即破。
韩愈服膺儒术,维护儒家道统。他认为仁义道德是“先王之教”的内容:“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而仁义又是重要的核心:“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维护仁义道德的工具,则是“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昆弟、夫妇,其服丝麻,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13)一整套极端保守落后的农业社会制度,以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关系,是不容违背的。这是道道地地的儒家思想。然而,韩愈并非醇儒。《旧唐书》的作者早见及此,在该书《韩愈传》中说:“然时有恃才肆意,亦有盭孔孟之旨。”这下半句说对了,韩愈确有反孔孟之道之处;上半句却不对,违反孔孟之道,并非由于“恃才肆意”,而是思想使然。人的思想是复杂的,韩愈的思想也是复杂的。只有“四人帮”及其应声虫才不分情况,给古人乱贴标签。被“四人帮”目为法家的王船山,谓“王通不得为真儒”,“况扬雄、韩愈之利欲薰心者乎!”(14)自然是离“真儒”更远了。韩愈杂有他家思想,例证甚多,《中国文学发展史》也不得不举出韩愈的《讳辨》、《读墨子》、《读鹖冠子》、《后汉三贤赞》、《进士策问十三首》之第五问等文,这至少证明,韩愈已兼有墨、法思想。韩愈所载之道,主要为儒道,但也要作具体分析,不能因其为儒道而一概反对。儒的含义,各个时期有不尽相同的内容,更何况韩愈以维护儒家道统来反佛老(特别是佛教),终其一生,斗志弥坚,这有什么不好呢?他反佛之志多么坚定,宪宗要杀他的头,他还是不改初衷,贬潮州路上,发出了战斗到底的呼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15)到了潮州,又表示:“(因反佛)虽灭死万万无恨。”(16)比起佞佛成性、志在“统合儒释,宣涤疑滞”(17)的柳宗元来,应当赞扬谁?
要说明柳宗元的“文以明道”是法家之道,是困难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关于此事的叙述,既是不知所云,又是蛮不讲理。先下结论,把法家之道的帽子戴上,然后引了柳宗元两篇文章,尽管其中没有半个字能使人理解为法家之道,居然就发挥说:“他讲的‘辅时及物’、‘以生人为己任’、‘伯济天下’等等,就是要在现实政治中贯彻法家之‘道’。所谓‘不可陈于今,则宜垂于后’,是说要在思想领域中宣传法家之‘道’。”
先从作者所引用的这两篇文章谈起。在这两篇文章里,柳宗元恰恰是明白宣告要明儒家之道的。一是《与杨诲之第二书》。这篇文章借车为说,主张外柔内刚,“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及物行道”。通篇所言,都是柳宗元所谓“古圣人之道”,他举了尧、舜、禹、汤、高宗、文、武、周公、孔子,以阐明他所说的道理。这不明明是儒道么!哪里有半点和法家之道扯得上?而且文章还引证了“中人以上可以语上,惟上智与下愚不移”的人性说(在《六逆论》中,柳宗元把人分为上智、中人、中人以降三种)。这是典型的儒家的人性论,和董仲舒、韩愈的性三品说并无不同。《中国文学发展史》对此全然不管,凌空引用其一段:“且子以及物行道为是耶,非耶?伊尹以生人为己任,管仲亹浴以伯济天下,……凡君子为道,舍是宜无以为大者也。”似乎有了“生人”,又有了管仲的“伯(即霸)济天下”,便可以使人想到法家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不管哪一家都讲“生人”,儒家有时也兼讲霸道,孔子就赞扬过管仲:“微管仲,吾其被发而左袵矣!”这自然是指管仲的“攘夷”。但是,大捧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尊王”明明不过招牌,实则是赞扬霸道。所以《中国文学发展史》作者也不敢解释。不但不敢解释,还耍了花招,用了省略号。计略去四字,为:“孔子仁之”。这下可露了马脚。孔子所认为“仁”的事,岂不和法家之道连不上了吗?是以略去。遮人耳目,欲盖弥彰,技亦拙且劣矣!
二是《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柳宗元在这封信里说,他在京师从政时,“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而不愿做文章,被贬以后,才写文章,为的是以“辅时及物之道”“垂于后”,然后谈到吴武陵所称赞的他的《非国语》之作。所谓“辅时及物为道”,即是《与杨诲之第二书》所说的“及物行道”,不但和法家之道牵扯不上,也还是柳宗元心目中的儒家之道。为什么?有书为证。《寄许京兆孟容书》说:“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勉,惟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18)所谓“与负罪者亲善”,即是参与王叔文永贞革新。这不明明就是《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所说的“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吗?什么道?柳宗元明确地回答为“立仁义,裨教化”,“以兴尧舜孔子之道”来使人民得安。柳宗元的文以明道之道,为儒家之道,无可怀疑。在《时令论·下》中,亦有明确的表达:“圣人之为教,立中道以示于后,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曰信,谓之五常,言可以常行者也。防昏乱之术,为之勤勤然书于方册。兴亡治乱之致,永守是而不去也。”五常永行不变,是儒家的基本守则。
再举一个铁证。《答韦中立论师道书》称:“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必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柳宗元理解文以明道,有如上所述这么一个过程。下面,他具体叙述了他的道之所自来:“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这还不清楚吗?五经是他的“道之原”,不是儒家之道又是什么?接着还谈到作为“旁推交通而以为文”的穀梁、孟、荀、庄、老等等。《中国文学发展史》也引了此文,可是就引到“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为止,不引此处所举宗经文字。(旧版是全引的!)引了,法家的帽子就戴不上了。这不很像玩遮眼法吗?
尊圣宗经,是儒家的主要标志。即:尊孔子为宗师,以五经为思想理论根据。韩柳对此,是相同的。为了胡扯什么古文运动的儒与法、保守与革新两派对立,《中国文学发展史》一再提到韩愈以及萧颖士、李华、独孤及等人的尊圣宗经,对于柳宗元同样明确标明的尊圣宗经,却只字不提。而这一点,又恰恰是同书旧版所一再强调过的。旧版《中国文学发展史》一说柳宗元“论文也主宗经”,二说他“要在古书里求圣人之道”,三说“柳宗元的道,一是古人所讲的道德之道,一是古人作文的艺术之道”,这不都承认柳宗元尊圣宗经,其文以明道也是儒道么?不过多了一层艺术之道,即上引《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柳宗元自己所论的“旁推交通而以为文”之道。同样一个柳宗元,在同一个命题上,被同一个文学史作者如此颠来倒去,真是如同儿戏!
前面说过,人的思想是复杂的,各种思想兼容并包,是客观存在,不能抓住他的某一部分思想,取自己所需,就给他贴上什么家的标签。柳宗元兼有儒、法、佛的思想,更为复杂一些。《中国文学发展史》硬把柳宗元的儒家思想部分去掉(甚至于是柳宗元自己明确宣告的),其手法也是笨拙的。有两件事,韩柳均有议论,如果单从两人对这两件事的议论看,倒应该反过来,给韩愈戴上法家帽子,给柳宗元贴上儒家标签了。我们当然不能单单据此而这么做。
一是关于复仇的议论。子复父仇,唐时屡见。《新唐书·张琇传》就记载了张琇等好几个复父仇的案例,有的甚至皇帝诏“下尚书省议”,可见在当时是大事了。对于这件事,韩柳二人的意见,确乎大不相同。韩愈认为子复父仇,“而律无其条,非阙文也。盖以为不许复仇,则伤孝子之心,而乖先王之训。许复仇,则人将倚法专杀,无以禁止其端矣”。之所以“丁宁其义于经,而深没其文于律者,其意将使法吏一断于法,而经术之士得引经而议也”。就是说,既应按法而断,也可引经而议。他的具体主张是:“复仇之名虽同,而其事各异,……宜定其制曰:‘凡有复父仇者,事发,具其事申尚书省。尚书省集议奏闻,酌其宜而处之。’则经律无失其指矣。”(19)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兼顾法律与经义,和儒家之论并不完全符合。柳宗元的议论恰恰相反,纯粹是儒家的见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武则天时复父仇的徐元庆——引者)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仇敌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黜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20)这是完全和法治站在相反一面的论点。
一是关于鹖冠子其人其书的议论。韩愈说:“《鹖冠子》十有九篇,其词杂黄老刑名。其《博选篇》,四稽五至之说当矣。使其人遇时,援其道而施于国家,功德岂少哉!《学问篇》称贱生于无所用,中流失船,一壶千金者,余三读其辞而悲之。”(21)承认杂黄老刑名之说也可以治国。柳宗元又是相反:“读之尽鄙浅言也。”(22)韩柳异趣如此,能简单地以儒法为二人分别吗?《中国文学发展史》引了韩愈上面一段话,说是:“鹖冠子是战国时由道家转变为法家的代表人物之一,韩愈认识到‘其辞杂黄老刑名’,并且认为按照他的‘道’去治理国家,可以建立许多功德,这和他推崇管仲、商鞅的精神是一致的。”可是,对于柳宗元的话,就不敢引论了,真是纯粹的实用主义态度。
柳宗元的唯物主义思想应该肯定,但要对它作实事求是的分析,要看到它的局限性,不能断章取义加以无限制美化。《中国文学发展史》引《非国语上·料民》首句,以证柳宗元具有法家非天命的唯物主义思想,又采用了断章取义的手法,此句全文为:“吾尝言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故孔子不语怪与神。”为了怕露出儒家马脚,先把句子中“故孔子不语怪与神”砍去。这也麻烦,上半句显然文意未完,于是把句首“吾尝言”三字也删去,斩头去尾,伪造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其实,柳宗元在《时令论·上》中也用了这句话,说是:“然而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利于人,备于事,如斯而已矣。”如果要为柳宗元戴上法家的桂冠,倒该从这篇文章中去寻摘章句,省得上砍下削,费那么多的手脚。自然,也还是无济于事。因为,柳宗元讲的还是儒家心目中的圣人之道。
柳宗元反天命之说,有进步意义。但其中心,还是提倡儒家之道。《贞符》谓:“是故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关键还在于行儒家之仁政,“未有丧仁而久者也,未有恃祥而寿者也”。文中言圣人治民一套理论,和韩愈的说法也大致相同。《四维论》强调礼义的重要,谓“圣人之所以立天下,曰仁义。仁主恩,义主断。恩者亲之,断者宜之,而理道毕矣。”这和前举韩愈在《原道》中强调仁义,亦是一样。《天爵论》强调道德五常,和韩愈思想亦同。《中国文学发展史》对这些都视若无睹,对韩愈思想中的唯物主义成分,复只字不提,一味抬柳压韩,不符事实。
柳宗元的《天说》,谓天不能主赏罚,比起韩愈所谓“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23),确乎具有唯物主义思想。但是,韩愈原文不见于韩集,此处是柳宗元转引其说,就算是完全准确的吧,细味柳宗元所引韩说,韩愈其实是有感而发,骂人世天道的不公平:“残民者昌,佑民者殃”,“何为使至此极戾也”,发出了大胆的呼声。则文末所谓上天听了人民的“呼且怨”,当能赏功罚罪,未见得是韩愈的本意,而非微辞反语。《柳河东集·天说》题解,也认为这是韩愈“盖有激而云”。所以,对韩愈的思想,还需要作全面的分析。韩诗韩文中常有微辞反语,稍加研究,即可领悟。如《答张籍书》,说他不愿为排佛老而著书,说是“今夫二氏(按指佛老——引者)之所宗而事之者,下乃公卿辅相,吾岂敢昌言排之哉!”“下乃公卿辅相”,不用说,上是皇帝老子了,所以不敢昌言排之。朱熹就说“下乃公卿辅相”是韩愈的微辞。(24)又如人们曾责韩愈《拘幽操·文王羑里作》之末句“呜呼,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以为韩愈真是一副奴才面孔。这个责备,错了。此诗系援周文王《幽拘操》而作。《幽拘操》原辞是:“殷道溷溷,浸浊烦兮。朱紫相合,不别分兮。迷乱声色,信谗言兮。炎炎之虐,使我愆兮。幽闭牢阱,由其言兮。遘我四人,忧动勤兮。”明显地怨殷政,怨纣,诉自己无罪。韩愈诗意与文王操琴之辞相似,而更为尖锐和形象化:“目窈窈兮,其凝其盲。耳肃肃兮,听不闻声。朝不日出兮,夜不见月与星。有知无知兮,为死为生。呜呼,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是那么明显的攻击时事之混乱颠倒与纣之无道。“呜呼,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是微辞,是反语,是愤极的咒骂,又是艺术性的语言,怎么能断章取义地以为韩愈甘当奴才而颂扬暴君?《中国文学发展史》排韩而不见其隐,大骂韩愈的天命思想,只是表面立论,不作分析。
刘禹锡见了柳宗元的《天说》,写了《天论》上中下三篇,比较完整地体现了唯物主义天道观,比柳宗元笼统之论高明多矣。柳宗元不承认刘禹锡的观点和他不同,并认为:“凡子之论(按指刘禹锡《天论》三篇——引者),乃吾《天说》传疏耳。”(25)这是强辩而自大。《中国文学发展史》扬柳而不见其疵,也跟着说刘论“一面把柳说再加以充实”。只要一读刘论,便可明白远不只是充实的问题。
综上所论,对韩柳都要作具体分析,不能把儒法标签分别一贴,就凭空出了个儒法斗争之说,文以明道和文以载道二道不同之说,而古文运动也就方便地分成两派了。
《中国文学发展史》有一段最令人不解的文字,而又关系重大,不能不剖析清楚,是以不厌其繁,将这段文字全文抄录于后:
柳宗元敢于蔑视儒家权威,破坏偶像,对于周公、董仲舒一类的所谓儒家圣贤,表示了轻蔑的态度。他的《桐叶封弟辩》也是以分封为主题的。他指出周公祝贺成王封弟于唐,是“教王遂过”,决不能称为“圣人”。再如《礼记》的《月令》前人说是周公所作。柳宗元写了《时令论》上下二篇,斥责了这种邪说,“汉儒论以为《月令》措诸礼以为大法”,说是“防昏乱之术”,是“兴亡治乱之致”,把天灾人祸以及国家兴亡,都归之于违反时令。柳宗元认为这不是“圣人之道”,不过是胡说八道的“瞽史之语”而已。他坚决说:“用吾子之说罪我者,虽穷万世,吾无憾焉耳。”(《时令论》)他在这里,把周公搞得威风扫地,把汉儒的愚昧无知暴露无遗;同时,也表现出他自己的战斗勇气和信心。
这种歪曲、颠倒柳文原意,无中生有的做法,罗织周公以罪名的手段,简直到了最惊人的程度!
先说《桐叶封弟辩》。柳宗元此文在辩周公促成桐叶封弟之说,认为绝无其事。说是如果当封,周公会向成王进言,不会趁成王对弟弟开玩笑的时候促成其事;如果不当封,周公竟然使玩笑成为事实,封地给一个小孩,这样,周公还能成其为圣人吗?(“其得为圣乎?”)下面又说:“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以上是从假定语气立论,下面就从正面表明作者对周公的看法:“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这都明确表明:柳宗元认为,周公不会做这样的事。文末,再申前论:“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又从而更为明确地说:“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这就是《史记·晋世家》和刘向《说苑》的记载。文章很短,意思很清楚,文学史家刘大杰先生不会看不明白,怎么能说柳宗元的意思是说周公“‘教王遂过’,决不能称为‘圣人’”呢?柳宗元先说:“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王,其得为圣乎?”如果周公这样做了,还能成其为圣人吗?就是说,圣人不会做这样的事。下面另一段说:“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也是假定语气,有一个前提的。《中国文学发展史》的作者既不管全文的意思是力证周公无此事,又不顾文章假设的前提,甚至于居然荒唐到把柳宗元分在两处说的话强拉在一起,颠倒原意,一石二鸟,罗织柳宗元,周纳周公,说是“他(按指柳宗元——引者)指出周公祝贺成王封弟于唐,是‘教王遂过’,决不能称为‘圣人’。”(“其得为圣乎?”释为“决不能称为‘圣人’”,亦是曲解。)而柳宗元的原意明明正好相反,即:周公没有祝贺成王封弟于唐!周公不会“教王遂过”!周公是圣人!《中国文学发展史》这样做,不能不问:用心何在?
次说《时令论》。柳宗元此文和《桐叶封弟辩》目的一样:为周公辩。事件换了,即:辩《礼记·月令》非周公所作。《月令》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之首章,后人附会而入《礼记》,昔人已辩其非周公所作,柳宗元重申之,谓“凡政令之作,有俟时而行之者,有不俟时而行之者”,硬作规定,不是圣人之道;又明确表示了他所理解的圣人之道是什么。在上篇中作结论说:《月令》“特瞽史之语,非出于圣人者也”。又从而强调之:“然则,夏后、周公之典逸矣。”因此,也是非常明确地表明他的观点:周公不会作《月令》这样的文字。
《中国文学发展史》采取了对待《桐叶封弟辩》一模一样的手法,先说《月令》“前人说是周公所作”,(《中国文学发展史》说:“柳宗元写了《时令论》上下二篇,斥责了这种邪说。”从文章结构言,“邪说”应即指“周公所作”。看了下句,才知《中国文学发展史》作者并非此意,而是谓:“邪说”者,《月令》之说也。这种语法的紊乱,恐非偶然,是否心中有鬼而含混其辞?)接着,耍了一个见不得人的花招,卡断柳文首句的上半句“《吕氏春秋十二纪》”,而独留下半句:“汉儒论以为《月令》措诸礼以为大法。”柳文先点出《吕氏春秋十二纪》,就含有了指明《月令》是附会入《礼记》的意思。为了硬要把文章往周公身上做,《中国文学发展史》的作者便出此下策。然后不管柳文为周公所作的辩解,横加歪曲与颠倒,把矛头无端引向周公,说是“柳宗元认为这不是‘圣人之道’,不过是胡说八道的‘瞽史之语’而已”。《中国文学发展史》的意思,是柳宗元把周公比成了瞽史。恰恰相反,柳宗元说的是:“若是者,特瞽史之语,非出于圣人者也。”在这里,瞽史与圣人即周公,是对立的。就是说,《月令》不过是瞽史之语,而不是周公所作。《中国文学发展史》把“非出于圣人者也”又一刀砍去,硬往周公身上拉,使瞽史和周公由对立而化为统一;硬往柳宗元身上栽,以便得出柳宗元“把周公搞得威风扫地”的结论。柳宗元还怕读者不明确,在下篇文末又说:“立大中,去大惑,舍是而曰圣人之道,吾未信也。用吾子之说罪我者,虽穷万世,吾无憾焉耳。”意思很清楚,离开了“立大中,去大惑”,就不是“圣人之道”。这里,柳宗元是驳斥“《月令》之作,所以为君人者法也”之说(下篇通篇驳此),也等于是重申不相信周公作《月令》之说。所谓“吾子之说”,即“《月令》之作,所以为君人者法也”之说。意为:如果有人用这种说法去责备他(柳宗元),“虽穷万世,吾无憾焉耳”,即坚持他自己的看法。《中国文学发展史》既蓄意曲解为柳宗元把周公比作瞽史,又含混不清地引用了“用吾子之说罪我”一句,使人误以为柳宗元是说以周公为瞽史,他是无憾的。这样的弯弯曲曲做文章,又是一石二鸟,罗织柳宗元,周纳周公,又不能不问:用心何在?
柳宗元两篇辩伪,也是为周公辩诬的文章,白纸黑字,一清二楚,竟然颠而倒之,被《中国文学发展史》的作者当作了武器,横施于周公!既给周公戴上“儒家权威”、“偶像”、“儒家圣贤”的帽子,又说柳宗元“敢于蔑视儒家权威,破坏偶像”,“把周公搞得威风扫地”。这和梁效、罗思鼎的语言何其相似!“当代大儒”四字,已经是呼之欲出了。如果柳宗元确实批评了周公,我们不以影射还影射,不以此责备《中国文学发展史》的作者;问题是恰恰相反,明明是柳宗元从侧面赞周公的话,竟然反其意而用之,硬拉上周公,这不奇怪吗?《中国文学发展史》无中生有地赞扬柳宗元之批周公是“也表现出他自己的战斗勇气和信心”。我说:不然,这倒表现出你《中国文学发展史》作者“自己的战斗勇气和信心”。所谓柳宗元的战斗,只是这位《中国文学发展史》作者编造出来的,和风车的战斗;而这位作者本人,就不是在和风车战斗了。
苛求与栽赃,指的是《中国文学发展史》对韩愈的态度;回避与曲解,指的是《中国文学发展史》对柳宗元的态度。贯穿在这部著作第七章里的,就是这样的态度与方法。我们从前面的分析中,已可明了。现再归纳为三点,总而论之。关于韩愈或牵涉到韩愈的,本文作者另有两文,一为《韩愈排佛老议》,一为《歪曲和伪造历史的“精心”之作——评罗思鼎〈评淮西之捷〉》。此处所论,其已见于该两文者,或从略,或只简及之。
一、关于永贞革新。人们习以为韩愈是反对永贞革新,站在柳宗元的对立面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亦持此论。永贞革新的主要内容是“内抑宦官,外制方镇”(26),韩愈不但从不反对,而且为此斗争(除了吹捧过宦官俱文珍),还参加了平藩镇之乱中著名的淮西之役。永贞革新中一些措施改革,如罢宫市及五坊小儿等,韩愈也是赞成的,只要一看韩愈所撰《顺宗实录》卷二便知。他论宫市之弊说:“名为宫市,而实夺之。”文中并举了一个农夫负柴受宦者盘剥的例子。新旧《唐书·韩愈传》都说,韩愈贞元十九年(八〇三年)阳山之贬,是由于上疏论宫市之弊。其说有误。阳山之贬,是由于上《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且《韩昌黎集》中亦无论宫市之弊的奏疏。但是,从此也透露出一些消息,韩愈日常当有反宫市的言论,才会有此误传。《旧唐书》本传说是“愈尝上章数千言极论之”,连字数都有了。那么,也可能是有此一奏而失传了。《顺宗实录》卷二对五坊小儿的欺压人民、敲诈勒索,有形象的描写,明确表明韩愈的态度。韩愈诋王伾、王叔文与韦执谊,并不说明他反对永贞革新。二王尽管是永贞革新之首,但和韦执谊都同样作风很坏,二王复以贪贿出名。韩愈总是把柳宗元、刘禹锡和二王等区别开来的。《永贞行》斥王叔文为“小人乘时偷国柄”,而区别刘柳等人谓“数君匪亲岂其朋”!又言“吾尝同僚情可胜”,他始终珍视刘柳和他的友情。至于在《柳子厚墓志铭》中批评柳宗元在台省时不能自持其身,则是根据韩愈对二王与韦执谊的看法而来,也并不能说明他否定了永贞革新。韩愈对于顺宗本人,也是备极赞扬的。《新唐书·宪宗纪·赞》载:“昔韩愈言:顺宗在东宫二十年,天下阴受其赐。”这就是韩愈《进〈顺宗皇帝实录〉表状》所称:“顺宗皇帝,以上圣之姿,早处储副,晨昏进见,必有所陈,未尝懈倦,阴功隐德,利及四海。”
《中国文学发展史》诬韩愈反永贞革新,联系到把韩愈的反豪强也否定了。《旧唐书·韩愈传》称韩愈“观诸权门豪士,如仆隶焉,瞪然不顾”,刘大杰先生说:“这真是笑话。”可是,“笑话”的根据是什么,举不出。相反,我们倒是可以从韩愈的行为中,从韩诗韩文中,找出不少韩愈反豪强的例证。为了说明韩愈不反豪强,刘大杰先生从阶级出身去找根据。柳宗元出身官僚地主家庭,(27)讳言不了。韩愈家境不如柳,便转弯抹角,说是“他家原来本很富裕”,以证韩愈在政治上之“依附大地主”,甚至抓住“遭时艰难,百口皆行”(28)的“百口”二字做文章,称:“所谓‘百口’,其中绝大部分当然是奴仆。”史书上“百口”二字经常见用,一般不过约而言之,甚至有时会大加夸大,以张家势,并非真的有那么多家族或奴仆。连朱熹也见到了,说是:“未必实计人口耳。”(29)旧版《中国文学发展史》恰恰是强调韩愈和一些早于韩愈及与韩同时之文学家,“都从穷困或是流浪中奋斗出来的”,强调韩愈“他幼时孤苦,刻苦自学”。为了适应“四人帮”“儒法斗争”之说,修订本论证的出发点变了,承认“其家业的衰落是可信的”,而声称衰落是由于藩镇叛乱,则是为了证明韩愈“对藩镇割据有所不满”。且不论这种说法之牵强附会,且不论韩愈对藩镇割据不是“有所不满”,而是强烈反对,这种反对又是出于维护国家统一的大公之心;毕竟,《中国文学发展史》还是抹煞不了韩愈反藩镇割据的事迹。于是,从夹缝里找出个韩愈写《平淮西碑》来,诬之为“不去歌颂在这次事件中执行法家路线并立了大功的李愬,反而大肆赞扬豪门败将韩弘,还接受了韩弘送给他的大笔犒劳”。企图以此证明韩愈既依附于大地主,反藩镇割据必有局限。关于韩愈赞扬韩弘并接受韩弘犒劳的说法,完全抄袭罗思鼎在一九七五年《学习与批判》第二期发表的《评淮西之捷——读〈旧唐书·李愬传〉》一文。而所谓“不去歌颂”李愬,则是罗思鼎都不敢说的昏话,只要读一读《平淮西碑》,便可了然。拙文《歪曲和伪造历史的“精心”之作》,已对罗思鼎的谬论作了驳斥,证明韩愈写《平淮西碑》,并非如《旧唐书·韩愈传》所说的“其辞多叙裴度事”,而是为了摆平各路人马,叙了各方面将领的功劳;罗思鼎所谓美化韩弘,更全是胡扯。此处不赘。只是由于《中国文学发展史》谈到了柳宗元的《平淮夷雅》,说它“赞扬裴度、李愬的平藩”,意思是柳正确而韩错误,拟稍作补充。韩愈《平淮西碑》是代表国家作的官方文字,加以他惟恐叙各路将领之功不平而引起麻烦(以后还是发生了诏令磨愈文、令段文昌重撰之事),是以各方面都必须谈到。柳宗元《平淮夷雅》是个人献给皇帝的作品,不受任何限制,他只写两篇,一颂裴度,一颂李愬,自然可以。韩柳二人在平藩问题上,态度是一致的,企图从此突破缺口,有所轩轾,是白费心思。
二、反佛与佞佛。韩愈反佛,柳宗元佞佛,此事不只在思想史上是重要事件,对文学史亦有影响。作为一部文学史,是应该叙述到的。可是,《中国文学发展史》对韩愈之反佛,略而不及,甚至在批判韩愈维护儒家道统,分析《原道》、《原性》等文时,也一字不提韩愈是以此反佛。相反,倒在另一处写道:“他在政治生活途中,一上《论天旱人饥状》,被贬阳山;再上《论佛骨表》,被贬潮州。这不能说是完全出于政治投机。”这就是说,还有部分是出于政治投机。韩愈的反佛与直言极谏民生之苦,也被栽了赃,文理荒谬之极!论天旱人饥,皇帝和宰相不愿听,被贬了官;谏迎佛骨,皇帝火冒三丈,要杀他的人头,韩愈投的什么机?向谁投机?天下有这样的政治投机吗?
在提到柳宗元的唯心主义思想成分时,《中国文学发展史》用了一句话,曰:“与佛学的妥协。”好轻松呀!柳宗元自称“自幼好佛”(30),“真乘法印,与佛典并用”(31),他一生宗旨在“统合儒释,宣涤疑滞”(32),……岂只是“与佛学的妥协”?
一反佛,终生一致;一佞佛,也是终生一致。韩柳二人的分歧,最大者在此!在两人来往的书信中,常有辩论。韩把反佛的精神,贯穿在他的诗文中;柳把佞佛的思想,贯穿在他的作品中,在文学史上皆有影响。为什么《中国文学发展史》只字不提?《中国文学发展史》替“四人帮”批判“三名三高”人物,骂韩愈拿高稿费,写了那么多的谀墓之作。且不说柳宗元也替人写过一些墓志铭,他还写了许多释教碑(也写了一些孔庙碑,自然《中国文学发展史》更要为“法家”柳宗元讳了),毒害人民,总是有的,比起韩愈拿高稿费如何?《中国文学发展史》甚至于说,韩愈的《祭鳄鱼文》是在“宣扬迷信思想”。如果宣扬迷信思想,韩愈能对鳄鱼这样宣告吗?三日至七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否则,“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韩愈不迷信,所以能高唱出“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33)的战歌。柳宗元则是迷信佛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又颠倒了。正惟其被它颠倒了,一苛求与栽赃,一回避与曲解,才不得不在此论及之,哪怕有些是细微末节。
三、韩柳被贬之后。韩愈两次外贬,一次在贞元十九年(八〇三年),因上《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得罪李实,被贬阳山令;一次在元和十四年(八一九年),谏迎佛骨,被贬潮州刺史。柳宗元因参加王叔文政治集团,于永贞元年(八〇五年)被贬邵州刺史,未行,继贬永州司马,后调柳州刺史。《中国文学发展史》叙述二人被贬后的态度,对韩愈说是:“贬阳山令后,不敢抨击豪族统治集团,反而怀疑和怨恨王叔文革新派;贬潮州后,就赶快向最高统治者哀告求情。”对柳宗元说是:“柳宗元自己对于王叔文的评价是很高的。他说王叔文‘坚明直亮,有文武之用’(34);并且对于自己参加王叔文的政治集团,信心坚定,毫无悔意:‘起而获祸,君子所耻。’(35)‘所忧在道,不在乎祸。’(36)”此处所引柳文材料,倒是未加改造,而其议论韩柳之间则有所偏袒与回避。本来,求情与否,不是评价韩柳的重要事端;可是,《中国文学发展史》厚此薄彼、责甲美乙的态度,却是不公正的。因此,无妨一论。
韩愈怀疑贬阳山出于柳宗元、刘禹锡泄漏他的语言之事,前已论及,此中当有隐情。但其反权门豪士,反藩镇割据,并未改变。以后(元和十二年)还参加讨淮蔡之役,并说韩弘使之协力作战。元和十四年贬潮州,到元和十五年任兵部侍郎时,还冒了生命危险去镇州说服王廷凑,完成了国家统一的使命。倒是韩愈在贬阳山之前,上书李实,为了想做官而大捧李实,并媚言虽然天旱,“而盗贼不敢起,物价不敢贵”(37),是颇为可耻的。这简直近乎李实本人对德宗说的“今岁虽旱而禾苗甚美”(38)了。按:贞元十九年,“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39),即连续了六个月之久。韩愈《上李尚书书》言“今年已来,不雨者百有余日”,则韩愈《上李尚书书》当作于是年之五月,至晚在五月底以前;而过了不久,韩愈做监察御史时,上《论天旱人饥状》,说法与《上李尚书书》完全相反:“甚至闻有弃子逐妻,坼屋代树,以纳税钱,寒馁道涂,毙踣沟壑。”这就证实,韩愈前此上李实书所言,是为了媚李求官而然。韩愈被贬在同年冬天,上《论天旱人饥状》时,自然,久旱的恶果愈甚,但上李实书时不雨已有百余日,不能说没有人民流离困难的事。韩愈贬潮州后上表求情是真,还向宪宗说了各种哀告的话,就是一点绝不改变:反佛。而这恰恰是宪宗所最痛恨的。此事已论于拙文《韩愈排佛老议》中。
如《中国文学发展史》所举,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对王叔文作过好评,但是,后来柳宗元又说:“此人(按指王叔文——引者)虽万被诛戮,不足塞责。”(40)对自己呢,则说其时“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41)我们自然不应以此苛责柳宗元。同时,这都是为了求情免罪而说的话,可能是表面文章,并不能全以为据。而“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之类语言,也含有微辞之意。但是,总的说来,柳宗元被贬后,锐气消失,如他自己所说,“进取之志息矣”(42)。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一再表示的,是没有子嗣,女儿找不到丈夫,不能扫先人坟墓,著书读书都不行了,等等。这和韩愈《潮州刺史谢上表》述入“蛮荒”之地的所谓可哀之状,情绪相同。我们都不应以此厚责古人。哀告求情,总会说得可怜一些。然而,柳宗元“进取之志息矣”,却多少是真。被贬之后,更加热衷佛法,就是消极的表现。可宝贵的,是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很多好作品,特别是那些优美的散文——游记,都是晚年之作。比较而言,韩愈被贬后,虽曾诉哀告怜,但是,反佛之志不变,是可嘉的:“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43)还鼓励他的门徒、好友张籍、皇甫湜共同战斗:“籍、湜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44)而更加热衷仕途和晚年的好声色,则是其一弊。
两人态度的差异,自然和两人处境的变化有关:韩不久就调回京师了,柳则终身不迁。我们同样不以贬后态度之不同责此赞彼。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总是要按他本人所处的具体历史环境来论列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不但架空了这个条件来评韩柳,而且根据“儒法斗争”的尺度,对两人又各有一个标准,以致或苛求而栽赃,或回避而曲解,不一分为二,就大谬了。
行文至此,赘一尾声:读《中国文学发展史》,发现一事:当其痛诋韩愈,加上各种不适当的罪名时,文章前颠后倒,文理不顺,近乎不知所云,令人难以卒读;而当作者最后也对韩愈说些好话时,用韩愈的话来说,文章确乎是“文从字顺各识职”(45)了。这是什么缘故?是否由于前者是作了违心之论以适应“四人帮”需要而然?然而,无端拉上周公,横加诬蔑与攻击,则万不可谅。
(原载《中华文史论丛》第八辑,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十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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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张籍《遗韩愈书》。
(2) 柳宗元《与杨诲之书》。
(3) 张子韶《韩昌黎集·答刘秀才论史书》题解。
(4) 柳宗元《与韩愈论史官书》。
(5) 柳宗元《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逸事〉书》。
(6) 《旧唐书·韩愈传》。
(7) 《新唐书·路隋传》。
(8) 柳宗元《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
(9) 韩愈《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生》。
(10) 陈寅恪《论韩愈》,见《历史研究》一九五四年第二期,并参阅陈氏所著《唐代政治制度史述论稿》上篇及《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法曲篇》。
(11) 《资治通鉴》卷二百《唐纪》十六。
(12) 《中国小说史略》。
(13) 以上均见韩愈《原道》。
(14) 王船山《读通鉴论》卷十一《唐太宗》。
(15) 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16) 韩愈《与孟尚书书》。
(17) 柳宗元《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
(18) 《中国文学发展史》在谈柳宗元的思想局限时,也引了这段话,其结论是“这就在客观上混淆了儒、法政治路线的界限,冲淡了儒、法政治斗争的精神实质”。文不成理,苦呵!
(19) 以上均见韩愈《复仇状》。
(20) 柳宗元《驳复仇议》。
(21) 韩愈《读鹖冠子》。
(22) 柳宗元《辩鹖冠子》。
(23) 见柳宗元《天说》所引。
(24) 朱熹《韩文考异》。
(25) 柳宗元《答刘禹锡〈天论〉书》。
(26)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
(27) 《新唐书》本传:“后魏侍中济阴公之系孙。曾伯祖奭,高宗朝宰相。父镇,太常博士,终侍御史。”
(28) 韩愈《祭郑夫人文》。
(29) 朱熹《韩文考异》。
(30) 柳宗元《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
(31) 柳宗元《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
(32) 柳宗元《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
(33) 韩愈《论佛骨表》。
(34) 柳宗元《故尚书户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间刘氏志文》。
(35) 柳宗元《诫惧箴》。
(36) 柳宗元《忧箴》。
(37) 韩愈《上李尚书书》。
(38) 《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六《唐纪》五十二。
(39) 《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六《唐纪》五十二。
(40) 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
(41) 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
(42) 柳宗元《与杨京兆凭书》。
(43) 韩愈《与孟尚书书》。
(44) 韩愈《与孟尚书书》。
(45) 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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