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作家陈白尘同志被迫沉默多年,“四人帮”被粉碎后,奋其如椽之笔,一花开二果,先后写出七幕历史剧《大风歌》和同一题材的电影剧本,为文坛放一异彩。黄钟大吕之声,此乐不闻久矣。
我曾经是这两个本子前后数稿的读者。每读一稿,辄有所感。现在话剧本和电影剧本已分别在《剧本》和《收获》上发表,写这一篇评论文章,最好是话剧本与电影剧本两者同论,俾有比较。然而,这是非我力所能逮之事,藏拙为佳。是以只就话剧本所见,略加论列。
《大风歌》剧本之末,作者写了一句附记,称:“本剧根据汉代伟大历史学家司马迁所著《史记》并参考班固所著《汉书》有关篇章编撰。”同题名《大风歌》之下特意标明“七幕历史剧”是同样苦心,一个意思:这是历史剧,事实皆有所本,不要误以为影射“四人帮”之流。
历史原是一门科学,戏剧原是一项艺术,凡读书看戏者都知道的。历史剧,则是科学和艺术的统一;写历史剧,当求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这些,也是人们所习知的。可是,就是这个人们习知的事,许多年来,却被“四人帮”及其“顾问”搞得混乱不堪。你研究历史吗?他们说你是借古讽今、借古喻今。你写艺术作品吗?“顾问”发明了“利用小说反党”的“真理”。你写历史剧吗?他们说你指桑骂槐,影射现实。恶棍满天飞,作家齐搁笔。事实正好倒过来,十年来的历史正好嘲弄了“四人帮”自己。他们造反革命舆论登峰造极的表现,就是搞影射史学和阴谋文艺。
拨乱反正,也应该还历史科学与历史题材文艺作品以本来意义。研究历史科学与写作历史题材文艺作品,有同一目的,即对读者进行历史唯物主义教育,使人们认识历史发展的规律。而“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科学思想中的最大成果”,(1)抛掉历史唯物主义,就无历史研究之可言,亦无历史题材文艺作品写作之可言。自然,文艺要靠形象思维,通过形象,给人以美的享受。“四人帮”搞的是历史唯心主义。他们随心所欲,歪曲以至伪造历史,把历史科学糟践得不成样子,把历史题材文艺作品糟践得不成样子。“我们要求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2)恩格斯这句话,今天对我们很有启示。我们反对任何影射史学,反对历史的比附。尽管历史往往有其惊人相似之处,究竟各种条件不同,任何影射比附,都是对历史研究工作的蹂躏,对历史题材文艺作品的歪曲。如果说历史研究的古为今用、文艺作品的教育作用之类,那也只能就广义而言,不过引发一些思想或某种感染而已,而不能以古套今的。
然而,影射史学流毒太深,不难想象,人们免不了会从《大风歌》里寻找影射,以为《大风歌》是反“四人帮”之作;特别是江青吹捧过吕后,似乎寻找影射更不为无因了。《大风歌》作者写上那么一句附记,是正常而又不正常的事。可贵者,《大风歌》确是历史剧。剧中人物,有名姓的,皆在历史上实有其人。剧中大端事件,在历史上亦实有其事。研究历史,必须根据实有其人,实有其事,来不得半点虚假,即所谓事所必有。而研究出发生这些事情之所以然,就是探索历史发展的规律,寻找出固然之理。用三句话概括历史研究工作,就是事所必有,势所必至,理有固然。历史剧究竟不是历史,大端要事应必有,但作者还必须创造,必须写出戏来。一个戏之所以成立,就得按照历史主义办事,在当时条件下能够和可以发生。也用三句话概括,就是事所未必,势所可至,理有固然。我们倾服《大风歌》,其中一点,是作者既未按图索骥,照搬历史;亦未强古人所难,硬加今人穿戴。大端要事,有迹可寻,而又灵活运用,绝不拘泥,使人信服。所以,我们说,这是一个历史剧,是历史剧的本来面目。那么,是不是所有读者与观众都会按照正常意义下的历史剧看待《大风歌》呢?应该这样要求。这也许就是作者附记本意之所在。
处理以吕雉为中心的这个历史题材,首先遇到一个出发点问题,即如何对待这场斗争,是把它看作是一场政治斗争呢,还是其他?搞得不好,可以流入庸俗化的见解,只看到吕雉的妒嫉残忍,而把一场政治斗争降为争宠吃醋的大小老婆之争。如果这样来写戏,就毫无价值。清人赵翼为吕雉大抱不平,他把吕雉与武则天作了比较之后,认为吕比武强,“吕武不当并称”。他把吕雉的问题归结为“私心短见”和嫉妒,说是:“盖嫉妒者,妇人之常情也。”接着又为吕雉的嫉妒作解:“然其所最妒,亦只戚夫人母子,以其先宠幸时几至于夺嫡,故高帝崩后即杀之。此外诸姬子,如文帝封于代,则听其母薄太后随之。”(3)
这样的解释,是不能成立的。吕雉确有由争宠而起的嫉妒成分,甚至很浓,也绝非赵翼所说只及于戚姬母子,而是范围相当广泛;幸免于难的,又都各有缘故。这在《史记》上都有明确的记载。吕雉之杀如意,显然是皇权之争,而非嫉妒所致。赵翼把吕雉王诸吕,说成是“私心短见”。这种说法,本诸于司马迁。但是,司马迁还说:“及孝惠帝崩,天下初定未久,继嗣不明。于是贵外家,王诸吕以为辅,而以吕禄女为少帝后,欲连固根本牢甚。”(4)可见,司马迁还提到了“欲连固根本牢甚”,赵翼却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心理分析,没有从其时历史的发展看问题,没有见及吕、刘政治斗争已经非常尖锐。吕雉要固权、篡权,必灭刘氏,而这又只能逐步进行,不能一蹴即就。以吕氏女配刘氏,只是一种取而代之的过渡手段,绝非如赵翼所解释的“正见后之欲使刘吕常相亲”。(5)
陈白尘同志透过了嫉妒、私心短见的表面现象,深入到斗争的里层,揭示了历史的真实,以政治斗争贯穿全戏,不写什么宫闱秘史,因而立意深,境界高,而又合乎情理,令人信服。这正是《大风歌》的成功处。某剧团的京剧改编本《大风歌》,恰恰是在这一点和人物、人物关系的处理这两个根本问题上,歪曲了原作,因而令人失望。
曾经听见一种论调,就是说这样的剧本有何意义?刘、吕两家之争,不过是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争权夺利,兴刘也好,灭吕也好,与老百姓何干?这样的剧本,归根结蒂,不过教人以陈平、周勃为榜样,去保卫封建王朝。由此而演绎出了一种路线斗争论,声称刘氏和拥刘者代表什么路线,吕氏和拥吕者代表什么路线,剧本没有写出来,因而要提到路线高度去改写,而不要强调白马之盟,那只是陈平、周勃为刘家皇帝卖命而已。如此云云,未敢苟同。其实,作者既已明白揭示刘、吕之争是一场政治斗争,其意义何在,就已经清楚了。我们总得有一点历史主义观点吧,陈平、周勃一班老臣,保卫的只能是刘氏封建王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能把我们的脑袋搬到陈平、周勃等人身上去。要他们不保卫刘氏封建王朝,真是强古人之所难了。作者恰恰是历史主义地处理了这场斗争,把它纳入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加以研究,站在历史的高度,得出正确的看法。简言之,即:兴刘则治,兴刘则安;兴吕必乱,兴吕必灭。这是历史潮流之所向。所谓人心思汉,也正是人心思治、人心思安的意思。这怎么能说与老百姓无干呢?刘氏为帝,与吕氏为帝,对当时的形势而言,因此,也对人民而言,是有所不同的。在一定程度上,刘、吕两个封建统治集团的斗争,和其时人民的利害是相连的。剧本写出了兴刘灭吕关乎人民之所在,复在剧中通过人物的语言加以点染,第一幕第四场陆贾说:“高皇帝统一四海,平定天下,黎民百姓,仰望太平,国家也正应休养生息。而吕氏阴谋篡权,你我老臣,岂能坐视不理?”第五幕第十七场陆贾说周勃道:“太尉平定卢绾之乱,完成高祖皇帝一统之局,黎民百姓,人人仰望太平。朝廷正应减轻赋税,免除徭役,奖励耕作,休养生息,天下才能长治久安。”吕氏称帝灭刘,天下必乱,哪里来的长治久安?这就是剧中陈平所说的:“吕氏如果篡权,势必天下大乱,春秋战国之祸,岂不将重见于今日?”在这个意义上说,写维护刘氏封建王朝的白马之盟,也就赋予了特定的含义,即剧中陈平所称:“高皇帝设白马之盟,非刘氏不得封王。其意在于巩固一统江山,免于分裂之祸。”所以,剧中陈、陆举觞为誓之辞曰:“匡扶汉室,同心协力!除吕安刘,永固统一!”这“永固统一”四字,是很要紧的。这,还用得着去从封建社会之世寻找什么路线斗争吗?定要侈谈路线,则除吕安刘即治,扶吕灭刘即乱,就算是路线吧。
人或有词:惠帝刘盈垂拱七年,吕后业已大权在握,惠帝死,吕后临朝称制,又是八年,这十五年中,不还是天下大治之时吗?也没有乱嘛!不错,承高帝十二年天下大定、国家进入治境之绪余,从惠帝到吕后的十五年,确是局势平定之时,并没有乱。但是,要看到,吕雉尽管篡权野心日露,究竟由于时机未到,不敢废刘氏,用了那么两个少帝为傀儡,所以是祸虽在眉睫而未发,其斗争则只表现在刘、吕两党及其拥护者之间,诸侯王虽已不安而亦未动,特别是高帝时定下的政令未改,这就使得有可能承袭一个安定的局面。萧规曹随,当不止于曹参为相之时。曹参死后,继之者王陵、陈平亦然。如果吕雉破釜沉舟,放手干去,天下之乱必然。剧本写出了这点,是符合历史真实的。
附带言之:作者命题曰《大风歌》,与剧本构思相一致。“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虽然有和项羽“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同样的农民意识,而其末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则气势磅礴,壮志凌云,表现了求得国家安定统一的雄心,是向上的。剧本以此歌笼贯全剧,非只表现刘邦的壮志,主要当为突出刘兴与吕盛之不同,可谓以黄钟大吕之作而颂黄钟大吕之声了。
《大风歌》人物众多,有名姓者共达二十余人。要驾御这样众多的人物,无论主要与次要,使之各有性格,合乎逻辑地发展(不是跟着作者的指挥棒转),是极不容易的。剧本在这方面,也是成功的。主要人物都站得起来,有性格,有发展,有些次要人物也很生动;而在人物关系上,安排处理恰当,合乎分寸。
这样众多的人物,大别之,可分为刘、吕两方。最主要的人物,则是吕雉、陈平与周勃三人。刘、吕之争,集中表现为这三个人之间的斗争。而周勃与陈平,则又将相不和,严重影响了反吕斗争的开展。吕、陈、周人物关系,处理得极不一般,而是曲折起伏,丝丝入扣。这就使得全剧峰峦重叠,迂回反复,引人入胜,余音无穷。
吕雉其人,极不简单。司马迁说:“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6)《大风歌》塑造吕雉,汲取了“刚毅”二字,加以阴狠,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物形象。最可贵者,这个人物没有简单化、脸谱化,不是那么张牙舞爪,杀气腾腾,而又不堪一击,而是城府极深,深思熟虑,狡诈多端,高人一筹。时机不到,她能隐忍等待(毅);形势转变,她便先发制人(刚)。她早年嫁刘邦,连年战乱,自然经受了锻炼。以后,刘邦陆续又讨了几个老婆,特别喜爱定陶戚姬,吕雉色衰希见,这自然使她产生了嫉妒之心。可是,以后谋害戚姬,主要还是由于戚姬之子如意差点夺嫡。归根结蒂是权力之争。一般史家研究吕雉和她亲生儿子刘盈的矛盾,总只从性格方面考虑,以为吕雉狠残,而刘盈仁慈,以致水火。剧本能够深一层看,从当时政治斗争的形势,逐步发展,层层深化,揭示出母子之间矛盾斗争的必然发生与激化,合情合理,使人信服。剧中写了母子三次尖锐的矛盾,一是第二幕第六场刘盈把如意接回宫中同住,引起了吕雉的愤怒;二是第三幕第十场如意被杀,刘盈悲愤;三是第四幕第十三场匈奴使臣辱吕之后。第一次冲突是虚写,审食其报告如意被刘盈接回宫中去了,未及下手杀害,吕雉此时“猛然踢翻几案”,说:“他(按指刘盈——引者),不是我儿子!”一句话,用得极好。说明了与儿子决裂之心,并预示暴风雨的将临。吕雉也正是在此时才下决心杀害戚夫人,这就示意读者对吕、戚之争不应从争宠去理解。第二次冲突是正面写的。史籍记载,吕雉将戚夫人伤残成“人彘”后,命令刘盈去看“人彘”。剧本作了一个小小改动,改成刘盈自己主动求见戚夫人,吕雉不允,刘盈坚请,吕雉经过“思考之后,切齿”,然后同意。这个改动合乎情理。对刘盈而言,此时求见戚夫人,是代如意行孝。对吕雉而言,则不像史籍记载的那样无头无绪,而且也多少给吕后留了一点“人情”。经过这场冲突,吕雉决意册立皇后,把希望寄托于抱孙子。第三次冲突浓笔重写。朝堂之上,吕雉受了匈奴使臣凌辱,刘盈愤而请求带兵讨伐匈奴。吕雉这个对内作威作福的人,对外却是个软骨头。匈奴使臣的凌辱,她可以甘受。儿子的不一条心,激怒了她,被看作是“儿子也敢欺负我”。刘盈盛怒之下,抓了吕雉幸臣审食其。吕雉暴怒,大叫:“盈儿!他想死?”从“不是我儿子”到“他想死”,步步发展,层层深入,母子——亦即吕、刘冲突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她和刘盈的三场斗争,就阐明了她夺权野心的发生和发展。
剧本在写吕雉与刘盈一线的同时,着重写的是吕雉与陈平、周勃一线。这后一线,实际上是一条主线。而对陈平、周勃这样的强手,加以陈平、周勃背后,朝内还有许多拥刘人物,朝外有诸侯王拥有重兵作后盾,吕雉是步步为营,小心对付。反之,陈、周一方对吕雉一方,也以强敌相待,不敢轻率从事。所以,这场斗争,相持达十五年之久,直至吕雉死后,陈、周方敢发难,歼灭诸吕。剧本包容的时间共十五年。要集中概括这样长时间内的主要事件,而不使之支离,并非容易。怎样选材,怎样提炼,是很难的。作者抡巨斧,在第四幕与第五幕之间砍去了五年;而到第六幕,则一下跳过了七年。这样写法,必须上下衔接,不生跳跃之感,才能一气贯穿。现在看来,这个问题解决得很好。读剧本,十五年间事,如一日之间所产生,所发展,所解决,不枝不蔓,不跳不跃。第十七场,将相和好,歃血灭吕,就预示着大局有望。第十八场,陈、周祭陵,准备发难,描写了暴风雨的前奏。第十九场,朝堂大宴,刀光剑影,是全戏高潮,也是有声有色的重场,复奏大风之歌,吕氏大事去矣。第二十场,吕雉病危,安排后事,垂死之挣扎耳。于是,顺流而下,密锣紧鼓,三场戏集中在一天之内,写来得心应手,读之酣畅淋漓,而殿以诸吕聚歼,大风同唱,刘氏安,天下定,人民得免于一场浩劫。我们看了一场好戏。我原曾担心,时间拖得如此长,又不能不按历史事实,在吕雉死后方歼诸吕,是否会产生正面人物一方被动之感。看来,这是杞忧。作者给自己找了一个难题,自己把它解决了。
其所以能够顺利解决,和作者选材提炼有关,也和刻划人物分不开,写出了人物的内在性格,纳入特定的形势之中,读来是可信的。吕雉其人,已如上述。再看陈、周。陈平、周勃,一个机智、一个忠直,写来各有性格。作者用了充分的笔墨,写陈平的机智。不去荥阳而返长安,是为了保卫朝廷,有违诏之罪。但是,老臣奔丧,其情可谅,吕雉治不了这个罪。另一面,不去荥阳和拥有重兵的灌婴相合,实际上是让吕雉宽心。陈平料定此点,便大摇大摆地回朝了。不斩樊哙,又有违旨之罪。陈平却以不敢妄斩开国功臣、朝廷贵戚之名,使吕雉治不了他的罪,又纵吕雉一次。吕雉试问周勃封官之事,陈平一番言语,既安吕雉之心,又为周勃解祸(吕雉用了陈平之言,并不相信陈平其人,作者未将吕雉简单化)。正因为这两场戏陈平已智慧四溢,给人以深刻印象,以后灞上迎周,忽闻吕雉与刘盈同到,便觉其中有故,得知如意此时还在宫中酣睡,便能洞及“赵王危矣”,作者在这里只是轻轻一点,读者即信。如此等等,机锋逼人,所在皆有,不烦多举。而且,陈平的性格是丰富的,在戏中也是在发展的。特别是审食其被释、刘盈被美女所惑之后,陈平感于“鲁莽从事,鲜克有终”,更感曹参教导“只有等待水滴石穿”之正确,他的性格更有发展,斗争也更激烈了。
史称周勃“木强敦厚”(7)或“重厚少文”。(8)《大风歌》着重塑造了他的忠直与憨厚,英雄本色,随处可见。一出场,作者没有给他很多笔墨,只以简单的言语写他周旋于诸老将之间,神态立现;问刘泽:“哦!你掌管南军?”一下子引起读者对军权的注意;对陈平敷衍而又挖苦;对吕后给他当面的奉承,简直不知所对。所有这些,都在第九场这似乎接近于过场戏中极简短的一瞬中表现出来,使周勃其人已经有了色彩。以后,作者所着重描绘的,是陈、周关系。周勃讨厌陈平,历史的因素是陈平当年投奔刘邦之时,周勃和灌婴等就以之为“盗嫂受金”的人而不相信;思想基础,则是他的“重厚少文”,不喜欢书生;而最重要的,则是现实原因:周勃误以为陈平投靠吕雉。有此几条,陈平、陆贾多次求见,都被周勃拒绝。正因为这现实原因是最主要的,等到周勃一旦懂得了陈平用心,两人矛盾便迎刃而解。周勃虽然直而憨,但并非傻瓜,并非如王陵之憨而近于愚,在兴刘灭吕的策略上,他和陈平是不谋而合的。第十二场就写了他说“一要看,二要等”,第十六场在追封吕氏父兄为王之事上,他和陈平一唱一和,论调相同。尽管其时周勃对陈平还是敌对的,但思想却在公开场合上表示了一致。所以,下一场,陆贾轻轻一点,周勃就豁然开朗,而向陈平谢罪了。周、陈矛盾的发生、发展到解决,写得好,写得可信。
这里,有必要提到历史上陈平、周勃在两件事上的功罪,由此来看剧本的处理。第一件,则将南北军军权交与吕台、吕产事(《史记》误加吕禄。吕禄掌北军,是后来的事)。惠帝死,吕后哭而无泪,陈平听了张辟疆之计,献媚吕后,请封吕台、吕产为将,居南北军。此事关系甚大,《史记》、《汉书》都用了“吕氏权由此起”的春秋笔法,批评了陈平。后人评论中,又加进了周勃。第二件,是吕后欲王诸吕,问王陵,王陵以白马之盟为盾,坚决反对。问陈平、周勃,“勃等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昆弟诸吕,无所不可。’太后喜,罢朝”。(9)王陵责备平、勃,“陈平、绛侯曰:‘于今面折廷争,臣不如君;夫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王陵无以应之”。(10)
从来史家议论此两事甚多,有的责怪张辟疆是张良不肖之子,有的批评陈平、周勃“阿意之罪大”。王鸣盛的意见最尖锐,他说陈平、周勃虽然有诛诸吕之功,“然其始惠帝崩,高后哭,泣不下。此时高后奸谋甫兆,使平、勃能逆折其邪心,安见不可扑灭者?乃听张辟疆狂竖之言,请拜产、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高后欲王诸吕,王陵守白马之约,而平、勃以为无所不可。然则,成吕氏之乱者,平、勃也”。(11)陈平其人,的确较为复杂。他佐刘邦定天下,六出奇计,有的计秘不得传,后人多作猜想。陈平自己也说:“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12)意即损了阴德。陈平是个非常灵活机智的人,处吕雉专权之世,为求避祸,为除诸吕,其斗争定然是极其复杂而曲折的。荐二吕为将,掌南北军事,未可尽信。王诸吕事,《汉书》中明记“平伪听之”,(13)也不能说全出班固臆想。因此,不管怎样,灭吕安刘,首功是平、勃,因而加以肯定,是应该的。王鸣盛责备他们没有在吕雉“奸谋甫兆”时加以扑灭,毫无道理。阴谋没有充分暴露出来,有什么理由去扑灭她?
陈白尘同志对以上所述两事,经过分析研究,有自己的看法,采取了合乎逻辑的态度,写出了剧中陈平这个人物的一贯性。他在给友人信中认为:“以吕后之尊,为吕产、吕禄求一将军之职,是唾手可得者,何用不泣终日?而吕氏兄弟当时即掌南北军之说,不见于《汉书》之《百官公卿表》,可见不确。”陈氏舍此不取,是对的。对于王诸吕事,陈氏按“伪听之”处理,并进一层,挖掘到陈平、周勃思想深处及其态度,陈平对之是“水滴石穿”,让她暴露;周勃对之也大体相同,并提出了韩信、彭越封王砍头之事,因而周勃同意封王也就更可信。作者并未违背历史真实,而是写出了人物(陈、周)之所以然,因而是可信的。
总结言之,吕雉、陈平、周勃,这三个人物都写得很成功,三人之间,错综复杂,矛盾尖锐,极不平凡。史籍所载,多把罪恶归于诸吕,剧本却抓住了总根子,暴露了首恶吕雉的历史本来面目。
环绕吕、陈、周,剧中一些次要人物,也写得很生动,尤以陆贾、曹参、刘章写得最好。陆贾是活龙活现的人物,真正体现了舌辩二字。他在戏中,穿针引线,里外奔走,起了重要作用,也使戏生动和丰富了。第四场陆贾访陈,似乎显得陈平情急了一些,有些不合作者创造的陈平。这恐怕主要还是由于陆贾写得太生动了所致。曹参只出场二次,在第十三场中只有几句话;第十一场写得很充分,我称之为:“水滴石穿”,陈平承教。这场戏,可说是流向滔滔大江的一湾清澈小溪,闲淡有致。全场尽是曹参之戏。不谈政治而谈政治,不言女人而实言女人(吕雉),最后发表了“水滴石穿”之喻,教陈平如何去做周勃的工作,妙甚。刘章之勇,表现得淋漓尽致,监酒令一场,为全剧生色不少。次要人物中,所感不足者,是相形之下,诸吕较一般。诛诸吕,审食其未被杀,《汉书·朱建传》说是出于陆贾与朱建之力,而无具体内容。剧本假设了一个审食其出来证明吕须焚烧立如意遗诏的情节,不但巧妙,而且使读者更深一层看待审食其这个人。审食其叛吕来奔之时,剧本交代为周勃要他和陆贾商量,这又和历史上陆贾救审食其的记载衔接了。这种细小处,作者也是不苟的。
临末,提出两点,供研究《大风歌》者参考。一,作者很注意人物语言的性格化。语言见性格,用词状情景,往往几个字就性格显然,情景突出。戏中周勃,从无长篇大论,这和他的“重厚少文”相符合。第十二场射雁时,在武将一说“是只孤雁!可怜!”一句话之后,周勃接着一句:“免得她守寡!”真是神来之笔!只有周勃说得出,一下子就表现了周勃灭吕之心。第四场写到陈平未见高皇帝立如意遗诏时,陈平连叫两声“陆大夫”,情急之状立现。第十六场吕后称制,上场,剧本写着:“(俟朝乐止,傲然自得地说出第一个字)朕,(稍停)……”就把吕后小人得志的情景表露出来了。二,向戏曲传统学习。作者很注意汲取传统戏曲写人写戏的手法,如第八场吕雉初试陈平,陈平一段对答,就大有戏曲表现人物之风;如第十三场,吕雉以周勃二十万大军都已解甲归田之事挑拨陈、周关系,周勃是:“嗬嗬!”陈平是:“(一笑)嘿嘿!”也是戏曲故有手法。看到《大风歌》剧本中这些融化戏曲表现手法的场面,总使人想到周信芳、马连良这些表演艺术家的某些演出。麒派表现某些人物的机智,马派表现某些人物的潇洒,在《大风歌》有的场次中,兼而有之。
意有未尽,文章不能不结束了。
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五日
(原载《剧本》月刊一九七九年五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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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列宁《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
(2) 恩格斯《英国状况 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
(3) 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三《吕武不当并称》条。
(4) 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九《外戚世家》。
(5) 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三《吕武不当并称》条。
(6) 司马迁《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
(7) 班固《汉书》卷四十《张陈王周传》。
(8) 司马迁《史记》卷八《高祖本纪》。
(9) 司马迁《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
(10) 司马迁《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
(11)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五《灌婴于平诸吕为有功》条。
(12) 司马迁《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
(13) 班固《汉书》卷四十《张陈王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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