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遥的“三国演义”

王　岚

1970年出生，民盟盟员，曾经是小学语文老师。是个喜爱孩子、热爱语文的双胞胎妈妈。在上海的《故事大王》《少年文艺》《新民晚报》和北京的《儿童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作品有：《作业本长了翅膀》《班里来了大高个》《手臂上的红杠杠》《面包小姐》《台湾妈妈》《姚遥的“三国演义”》等。

【颁奖辞】

这个短篇小说获得一致赞好，最主要一点是作品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没有虚假而脱离现实的痕迹。虽然小说故事是虚构的，艺术细节却是真实可信的。是生活给了作者启发，才能塑造出一个活灵活现、颇具个性的小男生姚遥。姚遥的“三国演义”制造了这个小说波澜起伏的情节，以至能让人一口气看完。

姚遥是四（3）班最奇怪的男生。他长得极瘦极瘦，像片细细的菜条儿。他没有勾肩搭背的好朋友，喜欢独来独往。他的体育成绩极差，是全班跑得最慢的人，比女生还慢！他不会踏步，永远是左手与左脚同步，右手与右脚同步。他不像其他男生那样喜欢欺负女生，他和女生一样经常被那些男生欺负。但是，他又和女生不一样，他不会叽叽喳喳找老师告状，他总是“切”的一声，扬长而去。他很酷，真的很酷。每次语文测验，他的作文十有八九会空着，老师急得团团转——一篇作文40分哪！他却皱着眉头，满脸不悦地说：为什么一定要写难忘的事啊，我没有难忘的事，写不出。说完把笔一放，罢工了。更令人称奇的是，新来的女校长在台上讲话，他会捂住耳朵，说：能不能轻一点，实在太刺耳了！谁都知道，他喜欢原来的校长。

就这么一个敢对校长嗤之以鼻的男生，是不是胆子特大？错，老师骂他，他会“吧嗒吧嗒”掉眼泪。同学笑他，他一边“切”一边红了眼睛。一个爱哭鼻子的男孩子胆子能大到哪儿去？所以，他只是个奇怪的小男生，和别人不一样的小男生。老师说他是一个“外表强大、内心脆弱”的男孩子。

最近，学校在午休时间，举办班级与班级之间的足球比赛。为了提高每位同学的身体素质，比赛规定：不分男女，人人都必须上场。这下好了，体育极差的姚遥也得上场踢足球了。班里几个能干的男生一合计，为姚遥量身定做了一个专门的角色——防守队员。只要在别人的半场守着，不让对方把球踢进球门就行。这个活简单，姚遥很乐意地往那边一站，还故意作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先前，姚遥真的挺卖力的。对方的人一拿到球，他就立刻贴上去了，还死皮赖脸地拽人家衣袖。即使被人恼羞成怒地绊倒，他也只是傻傻地笑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大门牙。班里的同学都觉得他今天挺争气的，既没有任性地闹“罢工”，也没有因为摔倒哭鼻子。

不好了，对方球员漏球了，正好滚到姚遥的脚下，姚遥从来没有带过球，他紧张兮兮地看着那个不断滚动的小皮球，嘴里发出“哟哟哟”的声音。耳边，自己班级的同学歇斯底里地叫着：“姚遥！姚遥！”对方队员像马蜂一样向他涌来，呵呵，其实大家都不太会踢球，人人都喜欢跟着足球跑。就在那一刹那，姚遥挺起精瘦精瘦的胸膛，抬起精细精细的右脚，“噌”那小皮球竟然一个漂亮的弧度，漂亮地落进了球网！

姚遥愣愣地望着还在晃动的球网，望着可爱的小皮球滚落到球网的一角，他，陶醉了。

有史以来，在体育领域，姚遥从来没有这么辉煌过。

宋蒙蒙干脆两膝跪地，握紧双拳，对着天空狂吼：“啊……啊……啊……”

从来不和宋蒙蒙一伙的姚遥有点感动了，他主动走过去，想扶起蒙蒙。没想到蒙蒙狠狠地一甩手：“笨蛋！你这个笨蛋！”

站在球网前边的守门员魏晓津也板着脸跑过来，扶起宋蒙蒙，瞪着姚遥，狠狠地说：“你傻瓜啊！”

这一句“傻瓜”让姚遥真的像傻瓜似的站着一动不动。姚遥意识到自己闯大祸了。平时不爱运动的他，从不踢球的他，当球滚到脚下的时候，其实他是非常非常紧张与害怕的。他只想着快点处理掉这个麻烦的家伙。于是，他闭起眼睛一个大脚……

“你真笨！怎么往自家球门里踢啊。”

“就是啊，就是啊！”

四（3）班的同学几乎都冲过来了，个个气呼呼的。

“哪有踢自己家球门的呀！这跟自己扇自己耳光有什么区别！”宋蒙蒙使劲晃着脑袋，冲姚遥喊。

不就一个球嘛，至于嘛，吼什么呀。姚遥生气了，“罢工”了，气呼呼地离开了球场，走的时候，眼眶红红的。

比赛结束后，同学们返回教室，只看到姚遥一个人在教室里埋头写着什么，见大家进来了，他便慌慌张张地把那本小本子塞进了桌肚，又开始在光滑的桌面上画乱七八糟的画了。

姚遥真是个奇怪的人，生了气，哭了鼻子，过一个晚上就没事了。只是最近，他好像迷上那本小本子了。没事就在小本子上写啊写，写着写着还会笑出声音来呢。只要边上一有人靠近，他立刻警惕地合上本子。

那天大休息。学校每个上午都有20分钟的大休息时间，姚遥的学校跟别的学校有些不一样，是个民办学校，分中文部和英文部。英文部的外国校长觉得孩子应该充分地活动而不是关在教室里学习，所以规定一到大休息，同学们必须离开教室去楼下操场上玩，要不就去图书馆。中文部的以前那个校长觉得这个做法很好，就也这么做了。所以，现在每到大休息，同学们一般不会留在教室里，尤其是班里的男生，非去操场玩到满头大汗不可。姚遥不喜欢，他总是一个人去图书馆看书，他特别特别喜欢看书。

可是那天，他不知怎么的，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魏晓津站在教室门口，拦住他怎么都不让他进教室，说是宋蒙蒙在里头换衣服。

姚遥来劲了，踮着脚，伸长了脖子，一个劲地想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宋蒙蒙。他踮着脚，露出他的招牌大板牙，笑得可开心了：“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老师曾经在课上问同学们，最喜欢什么。姚遥说，无聊，他喜欢一切无聊的东西。老师翻他一个白眼，回他一句“无聊”！全班都笑翻了。

“宋蒙蒙为啥要换衣服啊？”可能踮得累了，姚遥不看了。但是，他很好奇，他是个好奇的人。

“噢，他觉得热了，想把里面的衣服脱掉。”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干吗还关着门啊！”

姚遥不耐烦了，刚想敲门，门打开了。宋蒙蒙涨红了脸从里面出来，他瞟了姚遥一眼，朝魏晓津使了个眼色，两人走下了楼梯。

“真是的，一个人躲里面那么久，害我……”姚遥从桌肚里掏出小本本，又开始埋头写啊写，写着写着，又自说自话笑开了。

语文课上，老师讲解牛叫唤的拟声词“哞”，顺便告诉大家，因为是用嘴巴叫唤的，所以这些都是口字旁的字。比如小猫“喵喵”、小羊“咩咩”、母鸡“咯咯”……老师还没说完呢，姚遥就插嘴了：老师，小狗汪汪的“汪”为什么不是口字旁，是三点水呀？

老师愣了几秒，张大了嘴巴，露出发现新大陆一样的神情：“哇，姚遥真厉害！老师怎么就没发现呢！”

“小狗也是用嘴巴叫唤的呀，为什么不用口字旁，要用三点水啊？”

姚遥平时不是那么爱发言的，老师常常批评他上课像梦游。不过，他偶尔会从梦里惊醒，突然问几个老师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嗯……这个…… ”看来，今天，老师又被姚遥难住了。

“哎呀，这个很好理解啊，三点水表示口水，狗叫的时候会流口水啊。”老师对着伸长了脖子等待答案的姚遥说，说完她还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

“可是，牛啊，猫啊，叫的时候也会流口水啊，为什么它们就是口字旁呢？”

姚遥可不是轻易就能打发的孩子，他的问题可多呢。

老师皱了皱眉，想了想说：“那是因为狗叫唤的时候口水喷得比较厉害。”

“真的这样吗？”姚遥似乎不太相信，一边嘟囔，一边又开始在光滑的桌面上画乱七八糟的画了。

“看来姚遥对老师的回答不够满意呢，呵呵。”老师也很奇怪，姚遥总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还时常让她急得抓狂。可她好像不怎么生气，除了他测验不写作文。

“老师，小心这家伙把你写进他的小说！”宋蒙蒙突然插嘴了。

什么，测验的时候作文老是写不出来的姚遥，还会写小说？

同学们都向姚遥投来惊奇又敬佩的目光。老师也是。

“哼，他专门在他的小说里面丑化我们！”魏晓津说这话的时候简直气愤至极。

“你，你，你们怎么知道的？”姚遥因为秘密被人发现，紧张得脸通红。

“噢，噢，我知道啦，那天你在教室里脱衣服，其实是在偷看我的‘三国演义’！”姚遥一激动，精瘦精瘦、细长细长的脖子就会爆出一根根青筋。

“老师，他毁坏我的名誉，写我是个跛脚，还娶了个长满麻点的老婆！”宋蒙蒙委屈得捶胸顿足。

“他写我掉进了粪池，从此臭气熏天，再也洗不干净，没有人敢靠近我！”魏晓津悲愤得仰天长啸！

边上的同学笑死了。

“老师，你应该没收他的小本子，烧了，还要他向我们赔礼道歉！”

“对！对！对！”

宋蒙蒙和魏晓津两人一唱一和，其他同学则急切地想知道姚遥到底写了什么样的“小说”，竟然这么好玩。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教室里炸开锅了。

姚遥这会儿倒又不紧张了，又露出两颗招牌大板牙，笑了，得意地笑了。他还真的翻开那本神秘的小本本，让大家一睹“庐山真面目”。

姚遥的“小说”也叫“三国演义”。他和宋蒙蒙、魏晓津分别统领三个国家，三国经常为了领土而大动干戈。宋蒙蒙是个鲁莽、冲动的皇帝，魏晓津是个自大、残暴的皇帝，姚遥表面是个懦弱、无能的皇帝，但实际上他熟读孙子兵法，胸怀统领三国的大志。

“姚遥，能不能把我也写进去啊？就写我起兵谋反，把宋蒙蒙这个皇帝给废了自己做皇帝！”

“姚遥，把我也写进去吧，我替代那个狗皇帝魏晓津！”

“姚遥，我不贪心，不用做皇帝，就做你手下的宰相吧！”

……

姚遥头一次品尝到众星捧月的滋味，有点晕乎乎的。其实，成为一名著名的作家是他藏在心底的梦想。他曾经告诉过他妈妈，可是妈妈给他当头一棒：“得了，作文都写不出来还当作家呢！”姚遥只好灰溜溜地藏起了那本小本子。他不是不会写作文，只是不会写考试的作文，什么难忘的事啊，佩服的人啊。有时老师还特别规定，必须要用“总分总”的结构形式。姚遥一看头就痛了，头一痛，大脑就立刻停止思考，停止思考当然就一个字也写不出了。姚遥喜欢天马行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可是老师和妈妈都一致认定那是“胡说八道”。

那本小本子，是姚遥心里的“自留地”。他任凭自己胡思乱想，当然，他自己从不觉得那是“胡思乱想”。他沉迷于他的小本本。

原本想让老师批评姚遥的，狠狠批评的，没想到老师说这样挺好，可以让他多练练笔。而同学们更是兴奋得不得了，每天下课围着姚遥要看“三国演义”，最后连女生也加入进来了，求着姚遥把她们写成皇后、公主。这让宋蒙蒙和魏晓津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天数学课，老师要同学们订正作业，订正好的上去给老师批阅。姚遥给老师批好下来时，被边上伸出来的一只脚绊了下，还好，他身子轻，只是趔趄了下，没摔倒。回头一看，魏晓津正在偷笑！哼，不怕你，我有“三国演义”。姚遥淡定地从桌肚里掏出小本本，煞有其事地拿起笔，还装作不经意地瞟了魏晓津一眼，把魏晓津急得啊，恨不得跑过来直接把小本本撕了！

没办法，魏晓津只能去其他男生那里打听“三国演义”的最新情节。可恶的姚遥果然在小说里让魏晓津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这下可好，他和宋蒙蒙成了难兄难弟……一对跛子皇帝。报复，这绝对是报复啊。

早上出操，体育老师说小学部踏步不够整齐，所有的同学都要练习踏步。宋蒙蒙是体育委员，他站在班级的第一排，就他和同学们面对面。

“一！一二一！”体育老师叫口令很有节奏感的，可姚遥还是踩不准那个节奏，一阵手忙脚乱。

“姚遥！姚遥！”宋蒙蒙大声喊着姚遥的名字，提醒他认真踏步。

其实，姚遥不是故意捣乱，他天生手脚协调能力差。

“姚遥，同手同脚，你以为你是铁臂阿童木啊！”

宋蒙蒙的训斥引得边上的同学都笑了。姚遥生气了，“罢工”了，停下脚步，两手往裤袋里一插，红着眼望向远处。这下，宋蒙蒙慌了，什么叫做祸从口出啊。

一回到教室，果然，姚遥又从桌肚里掏出小本子。

宋蒙蒙鼓起腮帮子，揪着自己的头发，抓狂！抓狂！抓狂！

“你干脆让我得天花死了算了，省得天天折磨我！”

这头，宋蒙蒙、魏晓津痛苦得死去活来。那头，同学们继续围着姚遥热烈地讨论“剧情”。

小本本俨然成了姚遥的“护身符”，而原本独来独往的姚遥突然成了四（3）班的焦点人物。

姚遥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现在，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部伟大的作品印成一本书。那就是真正的作家了。作家！

姚遥再一次冒着被妈妈讥笑的风险，在妈妈洗碗的时候提出了想当作家的愿望，因为他不懂找谁去印书，大概只有妈妈能帮他。妈妈这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把瘦瘦的姚遥从头到脚严肃地审视了一遍，突然撩起手上的抹布在姚遥头上狠狠抽了一下：“你不好好学习也能成个作家，不过是坐在家里的那个‘坐家’！一天到晚做白日梦！”

抹布上的洗洁精溅得姚遥满脸、满身，像个小雪人，一个很快融化的小雪人。

姚遥难受极了，把小本子藏了起来。只有每天晚上全家人都睡了以后，才偷偷拿出来，写写画画。他每天对着天上的星星唉声叹气。

没想到，老师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姚遥的小本子来了。

“姚遥，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可以让老师拜读一下吗？”

“拜读？”姚遥又开始莫名地兴奋了。

他把“三国演义”带来了学校，老师郑重地双手接过，真的去“拜读”了。

姚遥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每节语文课，他都仔细观察老师的神情，希望从老师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来。

老师会像飞飞镖那样把小本子飞到姚遥的面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师会鼻子一哼，斜眼瞧着姚遥说：“把课文学好才是当务之急！”

老师会敲着课桌，生气地说：“你再胡思乱想，把你送精神病院去！”

老师会……

姚遥每天都想象着老师还他小本子的时候会怎么说。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老师不会用浸满洗洁精的抹布扔他。

“姚遥，”老师手里拿着那个小本子，说：“写得很有趣，我一边读一边笑。”

说着，她真的笑了。

“只是，我觉得要出版不太可能。”

姚遥的心凉了半截。果然，老师和妈妈的想法是一样的。

“这个世上已经有一本‘三国演义’了，你这个就有抄袭模仿之嫌。你何不把你和同学之间每天发生的故事记录下来呢？我们班每天都发生着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写出来一定很吸引人！”

这也是哦，已经有一本著名得不得了的“三国演义”了。咦，写自己，写同学也行吗？这样就有可能会出版吗？

“不过，一个优秀的作家不会把作品当作报复的武器。他应该带着善意和宽容去塑造人物。”

姚遥使劲点点头。他的心里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姚遥，你一定要注意把句子写通顺，把事情交代清楚。”

这样就可以了？姚遥不觉得这有多难。他知道，他写句子常常会漏字，句子读起来就会疙疙瘩瘩不通顺，但是，只要写的时候稍微留意一下就好了。他平时是懒得留意而已，反正他自己看得懂。可是作家就不行了，疙疙瘩瘩的，看了个开头就没人愿意看下去了。

“要想成为作家可没有那么容易哦。不过，即使不能出版，老师会帮你打印出来，全班同学人手一本。”

真的吗？真的吗？在姚遥的眼里，出版和打印其实没什么不一样。只要像一本书，还有人看就行。姚遥使劲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又露出两颗招牌大板牙。

他心里想着，回家后一定要再去商店里买一本新的本子，把新“小说”写在新本子上。他还想好了，一页写字，一页画插图。

于是，同学们又看到姚遥拿着小本本开始埋头写作了。他们很好奇，这一回姚遥会把谁写进他的小说？

宋蒙蒙、魏晓津远远望着专心写作的姚遥，愁眉苦脸。姚遥偶尔抬起头时，会对着他俩若有所思——一个优秀的作家不会把作品当作报复的武器。他念叨着，又笑开了。但一笑立刻抿上了嘴唇——他不能成为一个大板牙作家，读者会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