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倩霓
少年儿童出版社编审,《少年文艺》杂志执行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的作品有:长篇少女成长小说《薄荷香女孩》《喜欢不是罪》《青春潘多拉》《你是我的城》《草长莺飞时节》《不说再见好吗》(上、下)《风走过树林》《忆棠的夏天》等,中短篇小说集《叶子上的秘密》《一片湖》《女孩心语》《梦中的橄榄树》《慢慢地知道》《穿越而过》等,小学生幽默生活故事《家有谢天谢地》系列等。部分作品被介绍到英、美等国家。曾获中国作协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长篇小说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大奖、冰心儿童图书奖、上海市文艺创作精品奖等奖项。作品被列入新闻出版总署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的百种优秀图书书目。
先是做梦,老是做相同的梦。梦见自己东张西望地在路上走着,然后就看见了一片菜园子,菜园子里总是有一样东西是挂了果的,要不茄子,要不辣椒,要不呢就是黄瓜或豆角,它们绿油油红彤彤紫莹莹地挂在那里诱惑着你。我心里手里都痒痒的,特别想采摘它们,于是就进到菜园子里去了。因为知道园子不是自己的,采摘的时候就心慌意乱,老是在心里想着:这样做是不对的啊,这是别人的东西啊,可是我真的很想摘啊,我摘了也不要,我直接还给人家总可以吧……
醒来后,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
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研究过梦,不过我确信,有一种不断重复的梦一定是来源于童年生活中过于深刻的记忆。
比如这个菜园子。
小时候,家里一直是有菜园子的,不大,但因为父亲的勤劳,种出来的菜总是又肥又大,足够供应家里平日吃的蔬菜量了。菜园子是学校分的,每位教师都有一块,这应当是给清贫的乡村中学教师提供的特殊福利吧。而因为我的父母是双职工,我们家分到的菜地就比别人大,位置也好,正正好好挨着一片小水塘。
父亲书教得好,他教语文,也教政治。据说每年高考,语文的作文题和政治的最后一道大题他都能抓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在我们那一带很有点名气。不过那时我离高考还太远,所以没有感觉,我只是特别喜欢跟着父亲一起到菜园子里去。
事实是,从每年开春的翻地挖土开始,父亲就一直带着我们姐妹参加菜园子劳动。
翻地挖土是一件很累人的活。在我们老家,挖土用的是锄头,全靠手臂一锄头锄下去的力量把一块块土块挖起来。长大后我才见识到还有一种挖土工具叫铁锹,可以插在土里,用脚踩下去,借助身体的重量把土块挖起来。
每次要翻地了,父亲就带上我和妹妹,他自己用一把大锄头,我和妹妹轮流用一把小一点的锄头。父亲这个时候一点也不像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了,他就像一个正宗的老农一样,呸呸两口往手掌心里吐唾沫,然后要我和妹妹也跟着他学,他说这样手掌就能牢牢地抓住锄头柄,不容易磨破手掌,挖起土来也可以轻松不少。可是我和妹妹相互看一看,谁都不肯这么干。父亲哈哈一笑,也就算了。
父亲指给我们一块地后就不管我们了,他自己埋头苦干起来。我学着父亲的样子,高高地举起锄头,狠狠地咬进土里,然后使劲往回拉,企图将板结在一起的土块拉出来。可是锄头一点也不听我的话,它只浅浅地咬到一小口土块;咬到的土块呢也不听我的话,我哼哧哼哧费半天劲也拉不动它。锄了没两下子,我的胳膊已经酸胀得不成样子,手掌心里也热辣辣地疼起来。于是妹妹接着上阵,她是一个比我更娇的娇小姐,看她那花拳绣腿,她哪里是在挖土呢,她简直就是在跟泥土友好地做游戏呢。
父亲挖好了一块地,又挖好了一块地,回过头来看我们,咳,我们还只挖了小半块地呢。
不用担心父亲会骂我们,他从来没骂过我们。“唉唉,你们这做的什么事呀!女孩子家,就是没力气!”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我们那块地的另一头,挥舞大锄,三下两下就锄到了我们跟前。这个时候我跟妹妹也不甘示弱,我们四只手一起把着锄头柄,一起举起锄头,一起落下去,非常卖力地想要在最后时刻证明“女孩子家也是有力气的”。
我们家没有男孩子,同为乡村教书先生的妈妈给父亲生了一堆女孩子。我们知道父亲心里是很想要一个男孩子的,不过他从来没说过,也从来没在我们这一堆女孩子面前流露过任何失落感。我们每一个人都感觉自己是父亲宠爱的小公主,虽然我们要干很多活。
翻过地以后,就是撒菜籽了。这个活儿我很爱干。总是在初春的天气,刚刚下过一点细细密密的小雨,空气里有新鲜泥土的气味,和刚刚钻出泥土的小青草小野花的香味。我和妹妹高高兴兴地提着一个小竹篮子,小竹篮子里面有若干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各种菜籽,还有两把小钩锄,跟在父亲身后朝菜园子走去。父亲这个时候全身都是放松的,他背着双手,踱着他那独具特色的外八字的步子,有时嘴里还哼唱点不知什么小调,很享受地走在我们姐妹俩的前面。
新翻的泥土在细细密密春雨的滋润下闪着一片黑黝黝的光,好像正在迫不及待地诱惑着我们朝它敞开的肚皮上播撒种子。在父亲的指点下,我和妹妹将黑色的、褐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各种小菜籽均匀地播撒在泥土上,然后用小钩锄刨一层薄薄的泥土将它们盖住。丝瓜、南瓜、苦瓜、豆角等种子就不能这样乱撒了,它们个头比较大,对待它们得更礼貌一点儿。我们就先挖好一个个浅浅的小坑,将它们好好地插进小坑里,然后再用泥土盖上。
等待种子发芽的日子焦灼得要人命。一天去看,什么也没有;两天去看,什么也没有;三天去看,还是什么也没有。不去看了,真是烦人,把它们通通忘了吧。然后,有一天突然想起来了,飞快地跑过去,一看,呀,菜园子里的那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土地上,这里,那里,已经冒出来一丛又一丛青嫩嫩、水灵灵的小苗儿了!
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苗儿一天一天大起来。辣椒茄子开始开花了,丝瓜南瓜开始爬藤了。这个时候,我们的苦活儿来啦——我们得去抬粪给菜地施肥了!
抬粪的活不仅是我和妹妹得干,两个已经读中学的姐姐也得干。我们分两组,一起工作。
我们的乡村中学里养了好几头肥猪,肥猪的大便小便是极好的肥料。父亲从管猪的师傅处讨来钥匙,打开猪厕所的门,用一个长柄大木勺,一勺一勺往两只粪桶里舀粪便,我和妹妹抬的一桶他会舀浅一点,两个姐姐抬的粪桶则舀得满一些。不知是不是因为猪只吃草食的缘故哦,猪的粪便并不算臭,只是有一点类似食物变质后的怪味道。我们姐妹四个一前一后抬着两桶粪,干劲十足地朝菜地里走去。那个时候,不知扛着长柄大木勺跟在我们身后的父亲会是什么心情?会遗憾腰背不好的自己没有一个能帮他干活的儿子,还是自豪自己拥有这么几个如花似玉又勤劳肯干的丫头?
到了菜地后,父亲会先从菜地边上的小水塘里往粪桶里舀一些水,稀释一下猪粪,然后再一块菜地一块菜地地给那些欣欣向荣的半大菜娃娃们逐个上肥。父亲手持长柄木勺一伸一缩施肥的动作均匀又洒脱,就像他在课堂上潇洒自如地挥舞教鞭。
曾经,我一直为自己竟然没有当过一天当了一辈子教师的父亲的学生而深感遗憾。不过后来,我不遗憾了,其实,父亲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天,不都是一位极好的教师吗?
施过肥的菜娃娃们在越来越灼热的阳光下疯狂地生长,翠绿的辣椒冒出来了,紫红的茄子冒出来了,胖胖的丝瓜、纤细的豆角也冒出来了;一拨开草丛,还会看见一个又一个圆鼓鼓的小冬瓜小南瓜正藏在里面呢。这个时候的菜园子,简直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魔毯,植物们轮流在它上面上演着生命的奇迹,每天每天,它都是多么令人惊讶和欣喜呀!
于是,我们终于迎来了几个月的辛勤劳作以后最最开心的时候——采摘!这个时候父亲可以做甩手掌柜,而该母亲出场了。每次烧饭前,母亲会考虑今天要采摘什么菜,然后就吩咐我和妹妹到菜园子里去。
我手上提着一个空空的竹篮子,跟妹妹一路大呼小叫着奔跑在通往菜园子的小路上。到了菜园子门口,我们却并不先急着进去,而是从旁边的草丛里拽出一根棍子,噼里啪啦朝菜园子门口高高的野草丛里一阵乱敲乱打。棍子是父亲藏在这里的,他担心野草丛里有蛇,要求我们进菜园子时必须敲打草丛。有时候,你真的能听到高高的野草丛里传出来什么东西窸窸窣窣逃走的声音呢。
进到菜园子里,眼看着所有的蔬菜都长到了盛年,她们披着盛夏灼热的阳光,发出一身璀璨的光亮,好像在朝你大声地呐喊:“来吧,来吧,快来采摘我们吧!”我手里心里那个痒呀,恨不能将所有长大成人的菜们都通通采摘下来。可是母亲的吩咐总是非常精确,比如“摘两根丝瓜”,“摘三个茄子”。有时碰到“摘一把豆角”或“摘一把辣椒”这样比较含糊的吩咐时,那就到了发挥我们手痒功能的时候了。我们贪婪地大肆采摘着,恨不能将所有我们喜欢的长长的豆角和圆鼓鼓的辣椒通通揪下来。奇怪的是,我们再怎么采摘,眼看着小竹篮子已经堆得冒尖了,那些豆角和辣椒们也还是满枝满枝地挂在那里!
前些年我回到老家,碰巧跟以前与父亲母亲在同一所学校教书的一位老师一起吃饭。他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说:“哦,你是谢校长的女儿呀!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们经常偷你们家的菜,我们吃过你们家好多菜呢!你们家的菜种得实在是太好了,好像怎么偷也偷不完似的!”
这位老师那个时候还是一位刚刚分到学校教书的小青年,父亲那个时候已经升级为校长,父亲那蓬蓬勃勃的菜地毫无悬念地成了一群无家无室自己又懒得种菜的住校青年教师觊觎的宝地。这位老师说,有一次我们偷到了一棵硕大的青菜,那可真是大啊,我们炒了足足有半脸盆!事后谢校长骂我们了,原来那棵菜本来是他预备留下来做菜种的,那时我们才知道原来他竟然一直知道我们偷他菜的!他从来没骂过我们呢!
“为了谢校长,敬你一杯!”这位老师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敬了我一杯酒。
我的眼睛湿润了。
这个时候,父亲早已因病离开人世了,在我们姐妹几个开始陆陆续续长大成人、拥有一份薪水可以回报他的时候。
父亲的菜园子,也早已不知道分给谁了。
我开始了很漫长的关于菜园子的梦境。这个梦境自我大学刚毕业、父亲离世之日始,一直延续到现在我已经人到中年。在这些梦境里,有挖土的,有播种的,有施肥的,不过最多的还是关于采摘的。在这些梦境里,父亲的形象很少出现,似乎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融入菜园子里那些欣欣向荣的蔬菜中去了。
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要怔怔地发上好长一段时间的呆。我想,也许我应该重新拥有一个菜园子了。
有一次,在一家园林公司购买花草装饰家居的时候,发现了几个像婴儿澡盆似的硕大的塑料菜盆,我欣喜地买下,搬到了家里的阳台上。我从小区外面的小树林里挖来泥土,从网上买来肥料、小铲子、各种各样的菜种子,开始了我在阳台上的菜园子经营。
所有年少的一切渐渐地在我位于都市里的阳台上重现。
每天早上,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看看阳台上的菜园子。每天晚上,我睡下前的最后一件事还是看看阳台上的菜园子。
阳台上的菜园子开始像我小时候一样,随着天气的渐热,逐渐地欣欣向荣起来——辣椒茄子开始开花了,丝瓜黄瓜开始爬藤了。虽然,它们的规模和肥硕程度都远远无法和父亲的菜园子相比,可是,看着那翠绿的一片,我的心里又是多么妥帖呢。
当我采摘下第一根浑身带着小刺的翠绿的黄瓜的时候,我抬头看看天。
父亲应该看得到的吧,因为,他再也没有把关于菜园子的梦境带给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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