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崖畔夸张飞起,跌在冰河上,弄出很大的动静也不会散。这根柠条早已没有刺了,皮也褪了,金黄没有拧过的胴体光滑顺溜。经过父亲千百次唾沫浸润和温暖屁股的养护,柠条变得老成而柔韧,像一条冻僵了的蛇,每一次挨上屁股,隔着哪怕是棉衣,都能感觉出柠条如同蛇信子一样掠过,冰凉而疼痛。
没想到你是个小流氓,我还把队长老婆骂了一顿…一个大男人与一个长头发婆娘骂仗,你让老子的老脸往哪里放…你不要脸,老子还要脸…每句话之间,我留三个点,代表柠条的击打和愤怒。他就这样打着,喝完了茶,又点起一锅老旱烟,顽固而仇恨的脸庞便隐进一团呛人的雾里。
另外一次,我无意中碰倒了父亲从湖北老家带上来的一罐桐油。父亲跟四爷学做木活,用柏木做椅子用桐木做饭桌、水桶和洗澡盆。柏木柔韧,被火烤后可以弯曲90度,做成的椅子光滑好用,许多人上我家索要。桶和盆用泡桐板做,不用一颗钉子,计算好木板两侧的斜度,抛光内外和侧面,用两根铁丝箍住再用锯末压缝就滴水不漏。最后一道工序是上桐油,上过之后的桌、椅、盆、桶就漾出黄灿灿的光亮,散发着本木和桐油相杂的馨香。村里也有木匠,活也做得不错,没有桐油罩面就逊色不少。桐油是父亲木活的面子和绝活,用得节俭仔细。他也常常以这点手艺在村里显摆,夺取面子上的一点荣光。那天不知在柜底找什么弄倒了罐子,随着一声喑哑的声响,罐子裂了一条缝,桐油优雅地淌出来,慢腾腾散开,如大雨后平地起的泽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早早跑去上学了。
回来之后,桐油已流了大半个屋地,浓烈的桐油呛得我直想吐。在桐油没有流到的干地面上,父亲打碎了一个碗,白瓷铺得细密紧凑。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在妈妈的背上看父亲挨批斗的情景,父亲膝下的鲜血如桐油一样慢慢行走。
谁弄的。不知道。怕是老鼠。老鼠有多大的劲。反正我不知道。
父亲一脚把我掼倒在地上,双膝正好跪向碗瓷,砸得不少瓷飞起来,落在桐油里。膝盖顿时有几十把刀子在剜,泪水一下子飞出来。父亲的绝情骤然触动了我内心一直压抑的东西。你是不是受了累也想让我受累。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姐姐在的日子。只剩下我一个人陪父亲,总觉得哪一天,父亲会把我打死的。既然这样活着受罪,不如死了算了。我说你打吧,打死也不会承认的。人家批斗你,不是我批斗你,你在外受了气,不是我气的你,为什么总拿我出气。妈妈走了,姐姐出嫁了,哥哥在外上学,妹妹跟二姐上学,你跟前就剩下可怜的我还见不得,你打不死我,总会逼死我的。说不定哪一天我一头从洛河下去……
父亲愣了,没想到我敢反抗,背上牛头不认脏,还说那么多绝情话。这些话狠狠打击了父亲的气焰。他扶起我,帮我擦去膝盖上的血渍。打碎桐油壶,知道会有一顿打,没想到是跪碗瓷,这激起了我尘封很久的记忆和压抑很久的反抗。这或许就是桂家的倔犟吧。
我冤枉你了,是挨刀子老鼠碰的。
是—我不小心碰的。
父亲最后一次打我,是在我考上中专之后的假期里。我牵牛,父亲耧地。拉耧的一般是驴,父亲不想求人借,就用姐家的牛。牛犟,不踩犁沟。父亲摇耧伙计一般,我牵牛也是生手,三个生手配合起来就不怎么协调,父亲急了用鞭子抽我和牛。这一幕许多村民隔沟看见了,大声劝父亲。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挫伤。我说,爸,我已考上了学,是成人了,还这样打我,你的心真的那么硬?你是不是不打人手痒?我不是你亲生的吗?父亲钉住,缓缓蹴下去,像一座楼慢慢坍塌,泪水沿黝黑而挤满皱纹的脸上蹦跳而下……娃,我再也不打你了。我要再打你,算我没记性;我再打你,我不是人……我的心里泛出一股咸泉,从眼角里涌出。父亲蹴下去的一瞬间,我觉得他倔强的人格高塔倾覆,于执拗而好强的父亲来说无异于是一种死亡。后来很后悔,有一次竟然说父亲想打就打吧,父亲异样地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
其实,父子也是一对矛盾,既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父亲要管教孩子,孩子也在试探父亲;父退子进,父进子退。虽然父亲的棍棒在我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哪怕是在高考的时候,那根棒子都没有消失过。可是在我可能做坏事的时候棒子及时阻止了行动。父亲最终还是赢得了我们乃至村里人的尊敬。刚来贺家河的时候,我和哥参加生产队劳动,工分少得可怜,明显受歧视。父亲气得跺脚,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大声宣布:我这两个娃子要考学,将来当干部,根本不稀罕那点工分。回应父亲的是能飘过洛河的嘲笑声和蚂蚁一样的密密啃啮声。这个村子历史上没有考上学的,一个外来户简直是自不量力。父亲恶恶的要做给人看,近乎绝情,除了严厉地修理我们,对自己也不留后路。哥哥第一年没有考上学,父亲让补习,哥哭着说家穷成这个样子,哪有心情上学。不补习?行,那就要劳动。他带我们两个日夜翻地,累得我们昏昏欲睡。我们两人翻的地也没有父亲的多。父亲不是要我们翻地,而是用高强度的劳动磨去哥哥的浮躁,逼他回学校。云淡星稀,月亮圆润明亮,我真想扔一块土蛋打灭明月,结束这死亡的折磨。我学习很好,也喜欢上学,父亲磨炼哥哥捎带我,给我打预防针。这招很损却立竿见影。我哥挺不住同意补习。到后来,实在没有钱供上学,就把仅有的牛卖了,回到了“刀耕火种”的原始状态。父亲还是很爱我们的,只要手头宽裕,就会改善生活,称点肉,做拿手的黄酒肉豆豉肉和红薯丸子,香喷喷的油烟飘出来,能拽出许多人的口水。到过年的时候,我们无一例外地有一身不同于农村老布和棉布的蓝咔叽新衣,平滑如镜,衣折像刀,许多孩子都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在父亲主导的冷酷和温情的岁月里,哥哥和我先后都考上了学。村民对父亲马上肃然起敬,开口闭口“老桂”怎么怎么,“老桂”成了父亲光荣的称呼,也成为全村的楷模。方圆百里无人不晓。随后发疯地模仿“老桂”供子女读书。成家之后,我深深理解了父亲一个大男人拖家带口生活的不易,精神与肉体经受的重压与摧残一点不比我们小。只可惜父亲勉强活了六十岁,等到宽裕了,有能力孝敬和安排晚年的时候,和父亲已经永别了许多年。我常常夜里梦到父亲,觉得是一个不孝子孙,与父亲比起来实在是渺小不值一提。父亲无疑是伟大的。父亲的伟大在于为了我们置自己几近死地;我的卑劣在于,并不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没有好好孝敬父亲。总以为有机会,时间长河永不停息,待自己游刃有余的时候再从容地回报父亲。有一天,父亲的生命河流戛然干涸,我的承诺陡遇断崖。我的良心今生不会安宁,空留常常梦中泪湿枕巾无法弥补的遗憾。
儿子桂猷猷偷跑之后的确有了变化。偷跑是他做的最大的一件事,以为会招来皮肉之苦。考虑到从小得过病,考虑到健康成长不容易,我和老婆孟洁苦口婆心地劝说,讲道理,什么要好好学习做个听话的孩子,什么头悬梁锥刺股、凿墙借光……儿子就说是不是头悬梁锥刺股好玩,是不是那家人省电费借人家的光……在无拘无束的环境中,猷猷长成投降树了,不只枝叶稠密,根根向上,花不开果不结,而且也得到投降树的秘籍,不管父母说什么都不反对,讪笑着答应,对对是是,实际上是左耳进右耳出,嘴上应心里拒,我行我素,一如既往。感觉到事情大了就装成一副可怜的小狗相,摇尾乞怜,不停地我错了,对不起,转身忘得一干二净。我是不相信完美的,你完美了别人就可能不完美了,这里完美了那里就不完美了。我们洛川人在与人交往相处时喜欢说你高兴了别人可能受不了,月满则亏,水盈则溢,人强则栽,棍硬则折。想想自己小时候也并非省油的灯,家里压抑,外面受人欺负,形成了“嘴上不说,心里咥活”—洛川人说的老实人干实活的可怕性格。咋咋呼呼的反而好打搅,哑叫驴最令人可怕。我从炕墙角推哥哥,就让家里人大吃一惊。我跟二姐好,给二姐说要杀队长。二姐给父亲说了,又招来一顿臭打。父亲的棍棒可能影响到我人生的精彩,也给了我做人的底线,什么事不敢做,什么事能做。我和老婆不止一次对儿子猷猷说,我们是有底线的,你不要以为不敢打你。后来我的小姨子说猷猷打她还咬她的手,骂人的话很难听,要好好管。我就觉得问题大了。他在暗中同我们较劲,特别是偷跑之后没有受到责罚,更觉可以战胜我们。有一天,孟洁的同事打来电话,说猷猷打他的孩子。那个孩子比猷猷还高一级,他怎么会打自己打不过的人呢?不管怎么样,老婆还是提着东西看人家小孩,回了话。同事夫妇就说了好些管教孩子的话。臊得她只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不管不行了,我们达成共识:必要时实行武力专政。规定不打儿子的头,打屁股;一方管教孩子哪怕打孩子,另一方不得干涉;即使做得不对,做过头了背过孩子再说。
儿子猷猷无拘无束的幸福日子就要结束了。
老婆说儿子把大人发的压岁钱不上缴,还不吭声。这么小的孩子都敢收钱,完了完了。已经是2003年的光景,年钱一般在50、100元,他每天的零花钱也就一两块,拿50、100不上缴,咱不回年钱要让人小看,这还是其次,这么多钱在孩子手上会出事的。
“爸,我把姨夫给我买的枪找到了。”儿子猷猷对我说,正兴冲冲拿一杆崭新的长枪,打得挂历叭叭响。姨夫买的枪早已坏了,挂在墙上,我拿出去修理过,修不好。显然儿子在撒谎,已严重触碰到了我的底线,长时间拥塞在心头的气一下子炸了。我严肃对儿子说,你好好说,这枪是哪里来的。我姨夫给我买的,不信你问我姨夫。
我抬起脚,照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他往前一扑摔在地上,枪也飞出去好远。我找到旧枪和新枪一起摆在面前。
老实说,枪是哪里来的?他依然一言不发,泪在眼眶里旋转,忍着不哭,仍然抗拒,挑战忍耐极限。我拉起他压在沙发上,捋起棉裤照屁股上一顿狠揍。
“爸,是叔叔给我的年钱。”
儿子猷猷终于服软了,说把发的年钱藏在鞋袜里,带同学到超市每人买了一个玩具。那次打老婆同事的孩子,是他预谋好的替一位同学出气。孟洁回来儿子扑上去哭着想搂腿,希望得到同情。没想到妈妈挣脱说不要他了。你咬你姨的手,你奶把你看大,对你那么好,还骂你奶。你是一条喂不熟的狗。儿子说他没骂。老婆说骂你姨的妈,就是骂我妈骂你奶。你要是再骂人,我就要缝你的嘴。说着拿出针线做着要缝的样子,儿子跑远几步双手捂着自己的嘴。孟洁将儿子最近所犯的事一一罗列,详细得连我都很吃惊。说实话,在乡镇工作的确很忙,儿子的事老婆管得多,改作业、开家长会、补课等等,出了状况,只有到万不得已时才给我说。孟洁说得很及时,如果再迟一些再大一些可能就麻烦了。要是再这样,不要你跑,我和你爸就要把你扔出去。看谁家要一个打骂大人、编谎套云、惹是生非的孩子。千富,咱没本事管桂猷猷了,他想到谁家就让到谁家去。我点头同意。儿子彻底服软了,钻到妈妈的怀里,孟洁一次次往外推,儿子哭喊着一次次往进钻。最后,我们和儿子一起哭了。一家人弄得悲凄凄的,毕竟这样对儿子是第一次,也不是我们的意愿。
儿子猷猷乖多了,学习成绩却有一些下降,从原来班上前十,降到二十多名。我慌了,到学校问老师,老师说不捣蛋就是不好好学习。我感觉问题严重了。虽然孩子得过病,但从上小学以来,感觉没有什么影响。我慎重地问儿子:是不是听不懂。不是。是不是有不会的题。不是。那为什么成绩下降。他一脸平静,没有理由,似乎应该是这样。我的火呼地蹿上来。没有理由只能是不愿意学。我气急了把儿子拉过来又打一顿。然后,画了一个圈,让他站在里面好好反思。晚上我丈母娘、妻哥妻嫂一家人都坐在我家里,给我开批斗会。捋起儿子猷猷的衣服,背上、屁股上有红红的手印。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当大家望子成龙的时候,很少有人反思自己到底为孩子做了什么树了一个什么样的榜样。没有人愿意打孩子,可当孩子越过了你的底线和防线仍无动于衷,那一定是父母的错。在父子的矛盾里,主要矛盾在父母一方。父母对孩子一定要设有底线,比如绝对不能撒谎,不能拿人家的东西,不能骂人……我在洛川县民俗博物馆看过一个清朝洛川乡绅董彩凤的《家规》,仅仅百余字,简明扼要,仔细周到的规定了行为准则。“祭祖时,上至六十岁,下至十岁皆亲至,以追本溯源;婚事务戒奢从俭为要,同姓为婚,兄弟转房,嫁女为妾者严加责处,不服者,送官究治;无子继宗,须以族子为之,不可外觅;族人务须各从本业,不可游手好闲,浪荡为非,违者,家法处置”。时至今日,有些家庭别说家规,起码的底线都没有。我打孩子不是始于儿子桂猷猷,一位亲戚的孩子怎么也不去幼儿园,我就说让我接送。说得好好的,到幼儿园门口,孩子搂住我的腿不放。把我气急了,照屁股打了两巴掌,大冬天也不会有多疼。孩子给镇住了,刚要进幼儿园,亲戚出现了,说我都没有打过娃,轮得上你打,把孩子领走了。这个孩子就没有上幼儿园。
我们因为改作业的事开始争吵。我在乡镇工作,应酬多,每天回来九十点,大多是酒足饭饱,睡眼矇眬,口齿不清的无用状态。老婆孟洁从护理转到临床不久,怕人瞧不起,拼命学习深造。那几年生娃的人特别多,每年从年初都能忙到年底,几天一个夜班,第二天回来大呼小叫,腰酸背疼。喝,怎么不把你喝死。她恶狠狠地骂。你这个人心太恶毒了,同样一个人为啥结婚前后差别会这么大呢。这是我和老婆吵架时用来改善气氛的话,开始很管用,后来不怎么顶用了。都是让你们气的。我每天多辛苦,回来还要做饭改作业。老师怎么不改,我明知故问,老师要改还用得着我们为此吵架吗。要不把娃转到私立学校。我征求她的意见。
老师不改作业,我真是想不通。洛川本来教育还可以,记得我们1984年那一级,洛川中学一次考上近百名学生,在全市排名前三。可惜短暂的辉煌如同洛河2000年发的那次大洪水一样,至今留在墙上是浆过的淡黄的水印。不知不改作业是从什么时候起从谁而起,是不是所有的学校都不改作业。也可能是学生太多,作业太多改不过来,无论什么原因,不改作业都不应成为理由和常态。被称为园丁、红烛的老师竟然放下了勾画对错的红笔,不能不说是悲哀。
我对老师改作业的印象刻骨铭心。
上初中的时候,我写了一篇作文。老师的批语又红又大,足有大半页,映得人脸红。我记得里面有这么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那时书籍缺乏,涉猎狭窄,还不知道这一句话出自哪里。“一枝红杏出墙来”让我这个瘦小不起眼的同学在班上乃至那一级都崭露头角。几乎每次作文都是范文,老师批改得认真仔细,好长一段,什么主题鲜明、语言流畅、遣词造句新颖,偶尔还总结几句中心思想。我最怕中心思想,上语文课最怕老师点名让我总结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我觉得那是玄而又玄的东西。特别是鲁迅先生的作品,每个字仿佛有若干个意思若干个所指,用今天的流行语就是N个意思。我总是扯不清理不顺。我写作文先思考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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