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管:解读《静女》的钥匙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邶风·静女》,三章,50字,一首脍炙人口的短诗。粗粗读之,内容大体清楚:男女约定幽会城隅,男子抚弄赏玩女子赠送的信物——彤管和荑,表达对女子的思慕之情。细细品味,又有不少疑问:“彤管”系何物?“静女”为何人?静女有没有出场?幽会有没有成功?这些问题,令《静女》成为一首古代“朦胧诗”,给人以审美享受,也留下了一串难解之谜。
笔者认为:彤管,是解开《静女》之谜的一把钥匙。从彤管入手,即可破译《静女》之谜。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何物?博学如欧阳修、朱熹,解诗未径下结论。欧阳修称:“古者针、笔皆有管,乐器亦有管,不知此彤管是何物。”(《诗本义》)朱熹称:“彤管,未详何物。”(《诗集传》)当代权威的说法主要有三种:1.乐器说。高亨《诗经今注》:“彤,红色。管,乐器。”“彤管当是乐器,《诗经》里的管字,都是指乐管。”2.茅草说。余冠英《诗经选译》译文:“幽静的姑娘长得俏,送我一把红管草。”3.针筒说。郭沫若《卷耳集》译文:“她是又幽闲又美丽的牧羊女子,她送了我这么一个鲜红的针筒。”近年所出《诗经》注译本很多,注译一般未能突破上列三说,而“茅草说”似乎为更多学者赞同。这是因为,第三章“自牧归荑”之“荑”为管状茅草无疑,考虑诗歌重章叠唱这一特点,静女未必一次馈赠二物,于是,干脆训“彤管”作“茅草”了。
这三种解释,不能说毫无依据,也不能说不能自圆诗意,然不能完全解开上列《静女》之谜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其实,“彤管”还有第四种解释:“杆身漆朱的笔”。此说见陈子展《诗经直解》:“彤管为女史载事记过之笔。”(第126页)
视彤管为一偏正短语,仅注意“管”这一属性特征,而未注意“彤管”是专有名词,这是传统看法的一个误区。其实,这一专名在《左传》中即出现过:“苟有可以加于国家者,弃其邪可也。《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左传·定公九年》)《左传》认定《静女》系邪诗,说法诚不可取,但将彤管释为有具体意义的专名,对解读诗歌文本却不无启迪。《汉语大词典》就将“彤管”作一专名解释:“彤管,杆身漆朱的笔。古代女史记事用。《诗·邶风·静女》:‘静女其娈,贻我彤管。’《毛传》:‘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女史不记过,其罪杀之。’郑玄笺:‘彤管,赤笔杆也。’陈奂《传》疏引董仲舒曰:‘彤者,赤漆耳。’”(缩印本第1917页)
视“彤管”作专名,既有古文献作可靠证据,何以竟为许多注释者所不纳呢?这是因为,一般认为,西周春秋,以刀为笔,笔之产生,始于秦代。静女生活的时代,笔还没有出现。人们很难将“彤管”和毛笔联系在一起。这是传统看法的另一个误区。对此,陈子展引朱芳圃《甲骨学商史编》、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辩驳道:“晚近考古学人始知有居延汉笔,继知有长沙楚墓笔,更进而知殷商时代不仅有甲骨刻辞,同时亦有用毛笔者矣,安得必谓古无彤管之笔而为女史所执者乎?”
一般而言,对先秦典籍文字的解释出现分歧,汉儒之说因时代接近而较为可靠。《汉语大词典》援汉儒之说,以“杆身漆朱的笔”释“彤管”,且直接引《静女》为证,是一种审慎而有说服力的见解。世间“管”状色“彤”之物多矣,而作为爱情“信物”的“彤管”,只能是一件实物,故训“彤管”作专名较为妥当。
弄清了“彤管”之义,静女身份也就一目了然。彤管是女史的职业标志物,则静女是卫国女史,而非一般平民女子。
女史是春秋官名。刘知幾《史通·史官建制》:“隋世王劭上疏,请依古法,复置女史。”《周礼·天官·女史》相关记载也表明,女史是宫廷生活中十分重要的文化班头,知书达礼擅长书写之贵族女性方可充任。女史不能没有情感生活,而又受宫廷戒律约束,故其幽会必须避人耳目,地点只能选择于人静地僻的“牧”和“城隅”。
女史既为知书女流,其对象,即本篇之抒情主人公,亦当属于“士”之阶层,绝不会是身份卑微的贫民或奴隶。欧阳修、朱熹皆称《静女》为“淫奔期会之诗”(《诗集传》),说法大体不错——如果摒弃道学眼光,将“淫奔”理解成“自由恋爱”的话。所以,《静女》是一首贵族统治阶级男女的相恋之歌。
然而,这实在是一次失败的约会。女史在这次约会中竟未出场!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几乎所有的译本均解此句作:“躲在暗角里逗人找,急得我抓耳又挠腮。”笔者认为,这个句子不是写女史在玩什么挑逗游戏,而是写男士的内心独白:深深地爱着她呵,又见不到她,我抓耳挠腮徘徊焦急!
至于女史缘何未能赴约,也不妨作些猜想,或遭有力者之干预,或为宫廷事务所缠身,或发生“情变”。卫国宫廷素以污秽著称,《诗序》:“《静女》,刺时也。卫君无道,夫人无德。”郑玄笺:“以君及夫人无德,故陈静女贻我以彤管之法,德如是,可以易之为人君之配。”“静女其姝”,“静女其娈”,荒淫无耻的卫宣公会不会看中静女之貌?静女会不会贪恋荣华而“为人君之配”?郑玄之说,今之注家嗤之以鼻,笔者倒认为,作为一种可能性,似乎也不能完全排除。
既然女史并未出场,那么,在城隅徘徊踟蹰的抒情主人公一边焦灼等待,一边便抚摸着女史的定情信物——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这是爱情的见证,给人带来的感觉是美妙的。通过赞美彤管赞美女史,倾诉自己对爱情的坚贞,并由此回忆起上次约会的情景——那是在郊外的原野之上,女史赠送定情信物彤管,男士留下女史随手采摘的茅草,双方约期“城隅”幽会——而今,彤管光彩熠熠,珍藏的茅草已经枯萎,但男士爱屋及乌:“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不是茅草有多美,美人所赠,其物亦美,直将茅草作灵芝了。可是,相期的恋人怎么迟迟不到呢?全诗用“意识流”手法,写男士的心理活动。物犹在而人“不见”,睹“物”思人,望“物”生叹。如果女史真的出现于男士面前,卿卿我我之绵绵情话且不及诉说,描摹的重点又何须集中于“彤管”和“荑”呢?
不少优秀的作品会留有空白,留待读者想象补充,《静女》就是这样意蕴丰厚的作品。它写的是:卫国一贵族青年与宫廷女史在“城隅”约会,女史因故未能赴约,男士徘徊“踟蹰”,抚弄着女史赠送的“彤管”,勾起对前次约会于“牧”美好情景的回忆。这是一首描写热恋中男子心理活动的情诗。如此解读这篇被称作“瞎子断扁”(顾颉刚语)的作品,是否更贴近于诗歌“本事”呢?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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