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车错毂兮短兵接”
屈原《九歌·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人教版《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注:“双方战车相遇交错时,用短兵器相互格斗。错毂,双方战车交错。错,交错。毂,车的轮轴。短兵,指刀剑一类的短兵器。”教材注释源于东汉王逸注:“错,交也。短兵,刀剑也。言戎车相迫,轮毂交错,长兵不施,故引刀剑,以相接击也。”东汉王逸之注,完全吻合今人对成语“短兵相接”的理解,故诸多注本皆采此说。
作为祭祀楚国阵亡将士的祭歌《国殇》,描写的是春秋末楚国和敌国的一场车战。战车交错,是用刀剑之类的短兵器击敌有效还是用戈矛一类的长兵器击敌有效?显然,“长兵不施,故引刀剑”是一种违反车战常识的说法,只有用戈矛一类的兵器作战,才能达到有效杀伤敌人的目的。
西周和春秋时期,车战是战争的基本形式,四马两轮式战车是车战的定型用车。战车乘法,每车载甲士三名,按左、中、右排列。左方甲士持弓弩,主远射,是一车之长,称“车左”。右方甲士充任车长警卫,称“戎右”,又名“参乘”。《周礼·夏官》“戎右掌戎车之兵革使”,贾公彦疏:“戎右者,与君同车,在车之右,执戈盾。”戎右所持为戈和盾。驾驭战车的御者居中,手握缰绳,不持兵器,称“戎仆”。
车战的作战方式是舆侧接敌。接敌前,车左以弓矢在舆侧射击敌人;接敌后,戎右以戈矛刺杀敌人。为保护舆侧不让敌车接近,车毂设计得较长,故又称“长毂”。有时在轮毂两端加上铜套,裹以利刃,以便在战车快速运行中杀伤敌方跟随战车的步卒。
两车错毂接舆近战是一个互相寻找战机的运动过程,这种“文明”的作战方式,双方遵守规则,实力决定胜负。最重要最有效的作战兵器是弓弩和戈矛。接敌过程中,双方以弓弩对射,以戈矛互刺。兵车错毂之时,受车毂长度的制约,两车车厢侧面之距,远远大于乘员手臂加上刀剑的长度,双方只能用长柄武器互相击刺,“刀剑一类的短兵器”在车战时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只有在战事失利的情况下,马仰车翻,甲士弃车与敌近身搏斗,刀剑才发挥作用。甲士的进攻型武器,为常规配备的弓和戈,此外,车上一般还备有其他有柄的格斗兵器。这些武器,插放在战车舆侧,供甲士在作战中择机选用。据《周礼·考工记》记载,车战用的一组格斗兵器包括戈、殳、戟、酋矛、夷矛等,它们的柄长由短向长递增。《考工记》“夷矛三寻”,郑玄注“八尺曰寻”,长达二丈四尺的夷矛专用于车战和守城。这些兵器插载在战车上,甲士可随情况不同而选取其中一种有效击敌。
阴法鲁、许树安主编《中国古代文化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01页)将青铜时代的兵器分为三种:弓弩为“远射兵器”,戈矛为“格斗兵器”,刀剑为“卫体兵器”,而“用于车战的青铜戈秘(柄)可长达3米以上”,以适用于两车交错时与敌战斗。《国殇》清晰交代了楚国甲士运用的作战武器。“带长剑兮挟秦弓”“操吴戈兮被犀甲”:远射兵器是产于秦地的硬弓,格斗兵器是产于吴地的利戈,卫体兵器是随身佩带的“长剑”,防护装备是牛皮制作的铠甲。
既然车战兵器是戈矛一类,那么,《国殇》为什么称双方格斗为“短兵接”呢?原来,古代的“短兵”有两种含义:与“长兵”弓弩相对而言,近战武器如戈矛刀剑等,皆可称“短兵”。长与短本相对而言,与“长剑”相比,“吴戈”是长兵;与“秦弓”相比,“吴戈”就是短兵了。“车错毂兮短兵接”中的“短兵”,其实就是“吴戈”一类长柄兵器。战车交错运行之际,挥动“刀剑之类的短兵器”,能有效地杀伤敌人吗?
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于《国殇》该句注曰:“《司马法》曰,弓矢、围殳、矛、守戈、戟助,凡五兵,长以卫短,短以救长。”此指车战所用之五种兵器,弓矢为长兵,其他则为短兵。殳是用以撞击的长柄兵器,顶端装有青铜铸制的殳首,用以扎刺锤击敌人。矛是击刺的长柄兵器,前装锋利的铜矛头,冷兵器时代一直沿用。戈是由长柄和横装的戈头组成,主要用于勾、啄的格斗兵器,也是车战中最重要的兵器。戟是戈矛合一的兵器,制造不便,后仅用于仪仗,称“棨戟”。洪兴祖用殳、矛、戈、戟诠释“短兵”,实际上否定了东汉王逸“用刀剑以相接击”之说,为确诂“车错毂兮短兵接”一句提供了坚实的论据。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201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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