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二任说“何处”
柳永《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一“千古俊句”中之“何处”,历来颇多聚讼。
“何处”是一个由疑问代词“何”与名词“处”构成的偏正短语。唐宋以来,这一短语在词作中使用频率相当高,其中,以“何处”表示询问的句子又占有一定比例。柳词此句的明显特点是用“何处”设问,接句则对询问作出明晰回答。既然如此,“何处”的字面意义,似当由答句的内容推求。我们不妨循着这一思路,来探究柳词中“何处”的意义和用法。
“何处”之表意功能,主要在表示地域方位。“何处”释为“何地”,词中常见,设问句中亦复如此:
①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
②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苏轼《满庭芳·归去来兮》)
③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朱淑贞《眼儿媚·迟迟春日弄轻柔》)
这些句子,皆以“何处”发问,承接之句则以表处所词明晰作答。“何处”之意义由答句界定,训为“何地”,谅无异议。
容易为人忽略的是,用以设问的“何处”,不仅有表示处所的功能,有时又存在表示时间的功能。这种用法在宋金词作中实不鲜见:
④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柳永《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
⑤吴钩光透黑貂裘,客思晚悠悠。更何处相逢?残更听雁,落日呼鸥。(李珏《木兰花慢·寄豫章故人》)
⑥相期,更当何处?算古来相接眼中稀。寄与兰成新赋,也应为我沾衣。(元好问《木兰花慢·拥都门冠盖》)
例④所询为“前期”,即重新聚首之期,接句云友朋星散相会无缘,“不似去年时”。例⑤之“残更听雁,落日呼鸥”是比较明确的时间概念。例⑥言古来离多聚少,相逢之日渺然无期。显然,从答句的文字看,问句的指向是时间而非地域。引例中的“何处”只能训为“何时”。“处”是仄声字,“时”系平声字,词人弃“何时”而用“何处”,显然是为迁就词律。
以“何处”表示时间概念,决定的因素是中心词“处”。“处”的表时用法虽为现代汉语摒弃,为一般辞书失收,然在古代韵文中常见,却是不争之事实。柳永《雨霖铃》:“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留恋处”释为“难分难舍时”,词意豁然贯通,强解为“难分难舍之地”,句子就佶屈聱牙了。这类例子词中频见。如“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叶梦得《水调歌头·霜降碧天静》),“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李清照《摊破浣溪沙·病起萧萧两鬓华》)等。大型辞书《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皆收“时刻、时间”为“处”之义项之一,例证多举宋词,正客观反映出“处”在词中的表时功能。因此,“何处”训为“何时”,应当说是合乎情理之事。
值得研究的是“处”涵盖“时、地”的兼容用法。下面是从柳永词作中摘取的例子:
⑦望处云收雨断,倚阑悄悄,目送秋光。(《玉蝴蝶·望处云收雨断》)
⑧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⑨何日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倾杯·鹜落霜洲》)
例⑦之“望处”,既可指眺望之“地”,也可指眺望之“时”。例⑧之“倚阑干处”,可以理解为“倚阑干”之“地”,也不妨理解为“倚阑干”之“时”。例⑨之“临风处”理解成“临风”之所或“临风”之际,均不妨害对词作意境的理解。这些“处”,包容了“时、地”两种意象,读者完全可以依据个人对意境的感悟作出选择性解释。钱钟书先生曾将这种词义兼容现象称为“并行分训”,“语出双关,文蕴两意,乃诙谐之能事,固辞章所优为,义理亦有之。”(《管锥编》)例⑦、⑧、⑨中之“处”正具有这种“并行分训”的特征。
既然名词“处”具有“语出双关,文蕴两意”的用法特点,按情理推测,就不能排除“何处”兼表时、地之可能。认识这一点,对完整准确地理解柳永的“千古俊句”具有特殊意义。
“杨柳岸晓风残月”是由三个名词组合而成的并列短语,“杨柳岸”指“酒醒”之地,“晓风残月”表“酒醒”之时,两者相互独立,不存在字面上的修饰关系或意象上的重叠关系。“何处”应当同时询问这两方面的情形。因此,只有将“何处”释为“何地何时”方能照应下句,贯通词意。无论将“何处”理解为“何地”抑或“何时”,都无法与承接之句文字衔接,内容关合。笔者认为,“何处”既有处所意义又有时间意义,这样理解,才能维持意象的独立性和意境的完整性,才能更为深刻地感知这一名句的底蕴。因此,这一名句应作如下诠释:今宵酒醒于何地何时?在杨柳依依的河岸,在风凉月残的清晨。
语言事实表明,柳词中“何处”这种“一身二任”的用法,对北宋以后的词作产生了影响:
⑩悠悠羁旅愁人,似零落青天断云。何处销魂?初三夜月,第四桥春。(罗椅《柳梢青·萼落华生》)
回首旧游浑不见,玉人何处倚阑干?紫箫明月底,翠袖暮云寒。(张弘范《临江仙·千古武陵溪上路》)
看来,“何处”这种“一身二任”的用法不是个别的孤立的情形。作为一种词作中特有的语言现象,渊源于单词“处”的“并行分训”的用法特点,却又受到“设问”这一修辞方式的有力制约。如果说,由于意象本身的模糊性,“处”之意义尚可由读者自主抉择,那么,由于意象的清晰性,上引三例中的“何处”却只能理解为同时具有两种意义。对这一问题的准确认识,必须依赖词作的意境,必须借助辞句的联系。从根本上说,“何处”的意义依然是由答句的内容界定的。毫无疑问,这样理解“何处”,丰富了词义的表现力,也拓展了词作的意境。
在汉语的句子中,一个词或短语只有一种确定的意义。“何处”的这一用法,应当说是一种少见的特例。为什么词篇中的“何处”会产生这种“一身二任”的语言现象呢?“律诗须谐平仄,词曲并严上去,声韵所限,下字易窘,斯字义假借之处,当亦愈多。”(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序》)当词人须兼顾时地两方面的意象时,受声韵字数的限制约束,不可能以汉语中的其他任何一个词来兼容双关,于是“何处”以其兼表时地的优势为词人常用,使之临时具有两方面的意义,解决了词人用字窘迫的难题。在这方面,柳永的名句应当说是一个颇有研究价值的例子。
(原载《中学语文园地》200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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