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崩地裂话沧桑——读张岱《<陶庵梦忆>序》
公元1644年,明崇祯十七年,干支甲申,中华大地惨遭一劫。先是李自成挥师进京,崇祯帝自缢煤山;继则李自成败走京师,顺治帝登基龙庭。城头变幻帝王旗,三个皇帝你方唱罢我登场,历史上罕见的一幕改朝换代悲喜剧,上演京畿重地。社会秩序大乱,伦理纲常大变,旧朝缙绅大恐,天下士人大惶。
值此天崩地裂之际,中国的大名士,誉满天下的读书人走出了三条道路。第一条道路,钱谦益、龚鼎孳一类,剃发留辫,身着胡服,磕头效忠,苟延性命被讥“贰臣”。第二条道路,陈子龙、张煌言一类,纠集人马,举刀执矛,反清复明,悲歌一曲以身殉国。第三条道路,顾炎武、黄宗羲一类,隐姓埋名,遁迹山林,潜心著述,忍辱负重留名青史。在这一行列之中,倘论名士风流,不该忘却陶庵先生张岱。
清初,士人尚非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野人”张岱躲到天高皇帝远的嵊县西白山中。此时,张岱已至知天命之年。一方面,兵荒马乱,资财散尽,自食其力,耕种糊口;另一方面,匿迹销声,苦心研读,著书立说,传之后世。这位明末清初最有才气的文士,陷入兵荒马乱的动荡之中,想死,却不忍死也不能死。不死之因,《<陶庵梦忆>序》交代得十分明白:“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
这部记录明代历史的《石匮书》,五易其稿,九正其讹,惜乎大部分已佚;幸而记录崇祯及南明史事的《石匮书后集》还在。《石匮书》是这位大名士的灵魂所系,真爱所在。清人毛奇龄曰:“先生慷慨亮节,必不欲入仕,而宁穷年厄厄,以竟此一编者,发皇畅茂,致有今日。”(《寄张岱乞藏史书》)张岱以垂暮之年,饥馁之身,羸弱之力,孤难之境,给逝去的故国立传,实在是中国文人精神上的一种自我救赎。
然而,张岱最有影响的作品还是两部“梦”书,一曰《陶庵梦忆》,一曰《西湖梦寻》。从《石匮书》到“两梦”书,无论是寻梦、忆梦,还是记梦,张岱都是为了从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给这个逝去的王朝立传。故国故乡,民风民俗,魂牵梦绕,挥之不去。《石匮书》是以史实写照,“两梦”书是以形象留影。
而“两梦”之中,又以《陶庵梦忆》最有价值。
《陶庵梦忆》涉及晚明社会生活风土民情的方方面面:文物古迹、歌馆楼台、园林池沼、戏曲声伎、名工巧匠、奇花异木、节日习俗、饮食烹饪、斗鸡臂鹰、六博蹴踘、放灯迎神、观猎阅武……是书勾勒晚明社会生活,视野之开阔,内容之丰富,行文之流畅,笔调之鲜活,使张岱跻身晚明一流小品大家之行列。
且看八卷本《陶庵梦忆》对晚明社会风情的勾画。
《扬州清明》写扬州清明景况:“四方流离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踘;茂林清樾,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卷五)
《绍兴灯景》写故乡绍兴灯会情形:“庙门前高台,鼓吹五夜。市廛如横街轩亭、会稽县西桥,闾里相约,故盛其灯,更于其地斗狮子灯,鼓吹弹唱,施放烟火,挤挤杂杂。”(卷六)
《闰中秋》写中秋会友苏州虎丘蕺山亭:“在席七百余人,能歌者百余人,同声唱《澄湖万顷》,声如潮涌,山为雷动。”(卷七)
《西湖七月半》写七月半游览杭州西湖:“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卷七)
当张岱追记这类太平阜盛景象之时,江南大地,正关河冷落,百业凋零,人民流离失所,士人惨遭杀戮。张岱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满清贵族的铁蹄、刀剑和枷锁,看到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城陷”、“舟山岛焦”……真是两重天地恍若隔世。当天下士人大多失语之时,张岱以笔记《陶庵梦忆》寄托故国故乡之思,这是读《<陶庵梦忆>序》可以强烈感受到的。
张岱,生于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逝于清康熙十八年(1679)。甲申之年天崩地裂的巨变,也是其一生命运的转捩点。
明天启、崇祯年间是政治最腐朽的年代,却是文化最昌盛的年代。在明末文坛上,张岱是一方名士,山阴、杭城,乃至江左,皆羡其文采,慕其声名,效其洒脱,可谓风流潇洒,闻名遐迩,粉丝众多。张岱不仅是一位才情横溢的文士,还是一个身体力行,敢于将明中叶那种放浪形骸、沉湎声色的风气,推向极致的人物。
作为官宦世家的纨绔子弟,极爱繁华享尽富贵:“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张岱《自为墓志铭》)
作为风流倜傥的江南名士,交游广泛游乐无度:“大江南北,凡黄冠、剑客、缁衣、伶工,毕聚其庐。”“斗鸡、臂鹰、六博、蹴踘、弹琴、劈阮诸技,老人亦靡不为。”
甲申之变,地覆天翻。张岱从声色犬马、骄奢淫逸的一方名流变为寡欲清心、隐迹埋踪的一介寒士。
当年交游广泛名满天下,而今埋名隐姓门庭冷落:“三十年来,杜门谢客,客亦渐辞老人去。间策杖入市,人有不识其姓氏者,老人辄自喜。”
当年富甲一方荣华享尽,而今饥寒交迫家徒四壁:“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张岱《自为墓志铭》)
品茶、赏花、听曲、宴饮、狎妓、远游,先前的悠闲生活已成遥不可及的梦想。垂暮之年的张岱,竟至于亲自舂米担粪。“身任杵臼劳,百杵两歇息”,“因念犬马齿,今年六十七”。(张岱《舂米》)“婢仆无一人,担粪固其分”,“扛扶力不加,进咫还退寸”。(张岱《担粪》)江山鼎革人生无常,陶庵先生由名流而寒士,由寒士而“农夫”,今昔对比,不啻霄壤。张岱的另类生活,文士稀有,天下罕见,此种变化,令人唏嘘。
国家不幸,名士亦不幸。偏逢末世,无论国家,还是个人,都处于困顿没落的境地。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巅峰,跌入冰天雪地、昏天黑地的深渊,张岱不能不横生感慨。庆幸陶庵先生有着很强的抗击打能力。名士没有发疯,全赖手中健笔一支;名士没有死去,全赖心中“名根一点”。张岱将“梦忆”作为生命的支撑。《陶庵梦忆》追忆的,不仅是一己的生活,也是某种程度的民族灾难。张岱遭遇的,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整个民族共同的噩梦。天崩地裂话沧桑,无论是从民族的角度看,还是从个人的角度看,《陶庵梦忆》的主旨所在,正是哀叹沧桑而后国家、民族和个人的巨大不幸。
这一点,伍崇曜《<陶庵梦忆>跋》所言最为清楚:“昔孟元老撰《梦华录》,吴自牧撰《梦粱录》,均于地老天荒沧桑而后,不胜身世之感,兹编实与之同。”
《东京梦华录》,宋室南渡后作,记载北宋都城东京的城坊、街巷、寺庙、宫观、酒楼、食店、衣铺、鱼行以及民俗和宫廷生活。《梦粱录》,效《梦华录》体例作,记载南宋都城临安的观灯、修禊、游春、观潮、祠祭、户口、物产以及宫廷生活。孟元老“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东京梦华录>序》)。吴自牧“缅怀往事,殆犹梦也”(《<梦粱录>序》)。两书的共同点是,借琐屑之事寄追恋之情,那两宋繁盛景象就是永不流逝的梦。
张岱与孟元老、吴自牧心曲相通。“梦华”、“梦粱”所言,为一切繁华随着旧朝覆灭而成梦幻。《陶庵梦忆》题作“梦忆”,固然是从这两部宋代笔记中获取的灵感,而就内容而言,同样追忆旧朝盛事,也同样有一种铜驼荆棘之悲。
甲申之后,张岱曾有拜谒明陵之举。《陶庵梦忆》之首篇《钟山》即记其事。文末,作者慨叹:“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见之猿咽。”《陶庵梦忆》之末篇《琅嬛福地》言年迈营造生圹,当建碑曰“有明陶庵张长公之圹”。首篇开宗明义,末篇卒章见志,《陶庵梦忆》之主旨,不正是以这些哭泣语、直白语、牢骚语昭示的吗?
“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张岱追忆旧朝太平阜盛景象之时,必是心旌摇荡,难以自持。“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动荡时局艰难人生的凄风苦雨之中,张岱以其全部心力编织故国之梦。痛定思痛,国破家亡的惨剧不堪回首。作者自述:“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张岱是用泪眼来寻梦、冷眼来观梦、慧眼来说梦的;而透过昔日繁华的场景,读者品味到的是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哀愁。
但《<陶庵梦忆>序》提供给读者的,尚不止于此。
寻梦而又惧梦,这是一种矛盾心态和复杂情绪。酣睡之时频做好梦,觉醒之时倍感悲凉。此种矛盾复杂的心境多次表露在《<陶庵梦忆>序》之中。
“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孟元老之“梦华”,言梦入“华胥”之国,享人世繁华,梦醒原是幻觉;吴自牧之“梦粱”,言托着磁枕入梦,见一生富贵,梦醒黄粱未熟。“梦忆”将人生痴情点破:富贵荣华,本为过眼烟云,还去喃喃自语喋喋不休,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痴人”不得说梦,仍然执著说梦,原因何在?“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昔日生活于“轻煖”、“甘旨”、“温柔”、“爽垲”、“香艳”之中,而今“瓶粟屡罄,不能举火”,作者痛悔往昔:认为这是一种人生报应。原来,陶庵先生的忆梦是为了“忏悔”人生,净化心灵,实现精神的超越。这就给这场梦增添了不同于顾炎武、黄宗羲辈的个性色彩。
明知过去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缘何还要苦心孤诣记录在案?作者坦承,摆脱不掉名缰利锁:“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名心”,即留名后世永垂不朽之心,所以“痴人”要孜孜做此痴事。所谓“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对读者而言,这种文人的执著,难能可贵,意义非凡。
《<陶庵梦忆>序》表达故国之思、乡土之情,抒发沧桑之感、兴亡之叹。“读者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之丽。殆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社稷倾覆,民生涂炭,张岱经历并记录了天老地荒的沧桑巨变,这种黍离麦秀之悲是足以感动我们这个民族的。
(原载《语文学习》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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