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我们讲到家教的起源和特征。可以说,当政权鼎革,国家教育缺位的时候,正是无数个家教单元维系了整个中国文化的血脉贯通。无论是前秦苻坚亲自礼聘宣文君讲授《周官音义》,还是康熙皇帝盛赞张廷玉家的父训、母教,都印证了家教在文化传承方面不可替代的历史作用。
那么,传统家教的目标体系有哪些?这些目标又是通过何种方式实现的呢?
总览历代家法家训,家教的目标体系并非是单向化的升官发财,而是集中定位于四个方面:培德立品、弘道传业、齐家报国、致知游艺。
第一,培德立品。古代家教最重视的是子弟品德的培育修炼,这既是善性的表达,也是智慧的再现。
宋代四川华阳人范祖禹,自小丧父,由叔祖范镇养大。范镇为人清慎廉明,家风所袭,范祖禹学识淹通,品行优良。司马光主张君子之人必须德才兼备,按照这一标准,宋元丰七年(1084年),司马光向朝廷推荐范祖禹,评价他——
智识明敏,而性行温良,如不能言;好学能文,而谦晦不伐,如无所有;操守坚正,而圭角不露,如不胜(shēng)衣,君子人也。——(明)杨士奇等:《历代名臣奏议》卷一百三十五
范祖禹才学渊深,智慧敏达,但性情温和,待人谦诚,好像很不善于表达;勤学不倦,文名极高,但谦虚隐晦,从不显山露水,好像一点文才都没有;操守正派,立场坚定,但不露锋芒,更不盛气凌人,好像文弱书生。
遍览史籍,司马光很少如此赞叹一个人。但在奏章中,司马光特别交代了范祖禹如此人品才学,与其叔祖范镇的家教、家风有直接的关联。所以才出现了当时著名的范镇、范祖禹、范冲(范祖禹长子)同时担任史官的盛况,史称“三范修史”。
但自隋唐开科取士以来,才和德两方面形成了尖锐的冲突。很多人家以科考功名作为提升家族社会声望和竞争力的主要手段,子弟的品德修为反倒退居其次。明代万历年间的学者王士晋坚决反对这种所谓的“急务之学”,认为背德崇功绝非善事,所以在家法中明确规定:族中子弟满七岁就必须入学,不得教授作文、时文直接博取功名,不能教授商贾类的杂字柬笺,更不能教授怎么写状词打官司之类的技巧,而应该——
择端悫师友,将正经书史,严加训迪,务使变化气质,陶镕德性。——(明)王士晋:《宗规》
选择品行端正的师友,讲授正经的经史,严加约束训导,一定要将性情中的顽劣之气全部除尽,才能陶冶出良好的道德品行。
按今天的标准看,王士晋对职业教育似乎有偏见。但细细品读王氏《宗规》,王士晋并不存在职业歧视,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先培育品格,再培养技能。这样,子孙以后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只会为家族、国家增光添彩,而不是添乱——
他日若做秀才做官,固为良士,为廉吏,就是为农为工为商,亦不失为醇谨君子。——(明)王士晋:《宗规》
王士晋的观点在今天都还有极强的现实意义:一个品行纯正的人,无论为学为官,还是务农经商,绝不可能成为无良秀才,挑唆官司,包揽诉讼;不能成为贪官污吏,贪赃枉法,敲骨吸髓,盘剥百姓。
正是基于这种认知,如果子孙很小就聪明伶俐,父兄不应该感到高兴,而应该高度警惕。陆游诫训子孙时特别谈道:
后生才锐者,最易坏。若有之,父兄当以为忧,不可以为喜也。切须常加简束,令熟读经学,训以宽厚恭谨,勿令与浮薄者游处,自此十许年,志趣自成。——(宋)陆游:《放翁家训》
子孙中才气高的人最容易变坏。如果家族中有这样的人,一定要勤加约束,让他多读儒家经典和名人篇章,同时,随时敲打防范,要求他宽厚待人,恭谨从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大患酿成,追悔莫及。陆游在家训中将这种预防措施称之为治家的“药石”良方,明确要求子孙们牢记躬行。
稍加细化,传统家教最重要的一块就是培养孩子的“三格”:性格健全、人格健康、品格优良,这既是一种道德品行,也是一种求生保家的技巧,更体现了一种人生智慧。我们具体分解为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种智慧,保身立己。典故“明哲保身”出自《诗经》,是褒义词,是在明了局势、明断是非后的一种审时度势,不是一味逃避,虚与委蛇,更不是妥协阿附。
一方面,明哲保身无愧于节义,无损于道德,另一方面,自我保护是人的本能,也是维护家族存在的首要前提。只要不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关键时刻,保身立己在历代家法中都被推崇为一种智慧。
父亲的“父”字,甲骨文和金文写作。
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代表家教的手段和权威。但通常的情况是:当爹的一气之下会不知轻重,弄不好会打伤甚至打残子女,怎么办呢?孔子明智地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小棍子就挺着,大棍子赶快躲开。一来保障自己的安全,二来避免暴怒之下陷父于不义——虎毒不食子,真要打伤、打残了儿女,当爹的必然承受道德、法律的双重谴责。所以,孔子不反对“家法伺候”,但也提醒接受惩罚的子女们要权衡利弊,见机行事,算是家教中的一种明哲保身策略。
步入社会,更是如此。张良为什么功成名就后退居幕后?原因很简单:明哲保身。张良家“五世相韩”——父祖辈五代人担任韩王的相国,积累了众多的政治智慧,这是一种无声的家教,是一种家族世代相传的敏锐直觉和应世策略。
张良的“明”体现在:他看清了古今历史大势,凡功成必身退,否则功高震主,主人赏无可赏又要保住江山,那功臣就只有死路一条!张良的“哲”体现在:不自矜功伐,不显摆招摇,不攀比抢功,还要仿效赤松子学仙修道。这就是保身之道。所以,汉高祖屠戮功臣,但从来不会想到去杀张良。而韩信虽然绝顶聪明,却参不透功名和安危之间的关系,功高盖世却身死国灭,算不上明,更谈不上哲。
第二种智慧,卑己自晦。今天的口语化表述叫:做人要低调!北齐的大臣魏收是当时北方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但这人性情孤傲,古今天下他瞧得上的人没几个,还特别爱记仇,动不动就利用史官的身份打击报复。
但神奇的是,魏收自己高调、张扬,但却一再劝诫子侄辈要低调、淡定:
行远自迩(ěr),登高自卑;可大可久,与世推移。月满如规,后夜则亏;槿(jǐn)荣于枝,望暮而萎。——(北齐)魏收:《枕中篇》
今天的广告词说“山高人为峰”,这是一种孤高独上。魏收劝诫子弟:登高望远,就知道江山浩大深远,万古不移,人在自然面前那是何等的渺小,所以一定要学会卑弱自处。月满必缺,花开必凋。天下之道,与其贪大求多,倒不如有损无害。一个人身居高位,财富雄厚,名望尊显,带来的未必就是福分,更多的却是诽谤、猜忌、怨愤,最后肯定就是灾祸。[1]
唐代魏博节度使田兴,后来改名叫田弘正,从小丧父,由哥哥田融抚养成人。有一次,军队里面搞射箭比赛,田兴豪气大发,弓开弦张,连连中的,得了冠军。踌躇满志的回家,却遭到哥哥的一顿狠揍和臭骂:天下军阀割据,朝廷本来就够警惕的了。你只管自己逞能卖弄而不知道自晦取容,这么高调,必然引来祸患![2]后来田兴担任魏博节度使,怕失于教诲,奏请朝廷让哥哥到自己属地任职,随时承教。
第三种智慧,静柔自谦。俗语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上人的性情各异,才能有短有长,不能任性自高,也不能以长刺短。这是一种好人品,自然也能赢得好人缘。如果任性太过,必然矫情伪饰,势必难以容人,也难容于人,甚至破败亡家。
北齐时候的宋游道,性情骨鲠强(jiàng)直,不避权豪,本来应当是一个很好的清官,但一味吹毛求疵,揭人隐私,还喜欢酷刑逼供,动辄必置人于死地而后快,成了一个极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后来史书将他列入《酷吏传》。史书上说他“毁誉由己,憎恶任情。”,“是非肆口,吹毛洗垢”。——是非毁誉都是自己说了算,喜欢或是憎恶也是随性情、心情而定,只看到别人的缺点,从来看不到别人的优点。最突出的是,他还特别喜欢和上级对着干,查实上级贪赃枉法并绳之以法。
这样的人在官场上铁定没有什么好结果。今天他收拾人,明天被人收拾,几次差点儿连命都没了。但因为他反贪防腐雷厉风行,老百姓都拥戴他,一些超级粉丝还在兖州为他修建了一座生祠,竖立塑像,称他为“忠清君”。
按说,酷吏很任性,但怕人抓辫子,一般都比较清廉。但宋游道在经济问题上偏偏不怎么干净。根据史书记载——
历官严整,而时大纳贿,分及亲故之艰匮者,其男女孤弱为嫁娶之,临表必哀,躬亲襄事。——《北齐书·宋游道传》
担任任何职位,都能从严治理,整肃纪律。比如在尚书省门口贴上官员的姓名,每天签到打卡,让部长大人们很不爽。但不幸的是,作为反腐败的先锋,他经常接受贿赂,被他查处的官员就说他“欺公卖法,受纳苞苴,产随官厚,财与位积”——用法律胁迫他人行贿,自己乐得受贿,所以官位不断升迁,他的财富也就越来越多。
但我们要看到问题的另一面:宋游道并没有把这些钱藏在地窖里、池塘边、墙壁角。他拿这些钱周济日子艰难的亲朋故旧,家族的子侄辈娶不起媳妇,他出钱;朋友的女儿没嫁妆,还是他出钱。
最难得的是,宋游道知道自己的性格缺陷,也知道这种性格带来的危险和危害,所以他随时教育三个儿子说:
吾执法太刚,数(shuò)遭屯(zhūn)蹇(jiǎn),性自如此,子孙不足以师之。——《北齐书·宋游道传》
我性格过刚,执法过严,所以屡次被打击、排斥,贬官入狱,差点儿小命不保。但这是天性使然,你们千万不能学我。
万幸的是,宋游道的家教定位保护了自己,也保全了全家。他给三个儿子分别取名宋士素、宋士约、宋士慎,足以说明他对自己性格可能遭逢的命运有着深刻的危机感。
他三个儿子的性格一个也不像他,都是言语柔和,态度谦逊的君子之才。特别是大儿子宋士素,史书上说他有才有识,但“沉密少言”“周慎温恭”——沉稳周密,温顺寡言,态度恭谨,后来位至显宦。
第四种智慧,慎言自牧。人长一张嘴和一根舌头,按说就是为了吃饭和说话。北周猛将贺若敦,有勇有谋,南来北往,为国效力,军功卓著。但随着地位的提升,他的勇气、勇力还在,谋略却慢慢消失了。后来没当上大将军,认为封赏不公,心生怨愤,口出怨言,被晋国公宇文护勒令自杀。自杀前,他招来自己的儿子贺若弼,进行最后的父教:
吾必欲平江南,然心不果,汝当成吾志。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唐)李延寿:《北史·贺若敦传》
贺若敦的临终教诲分两部分:首先是要求贺若弼继承父志。他说,我身为将军,生平志向就是要平定江南,现在看起来已经不行了,你有领军之才,一定要继承我的志向,平定陈国;其次,要儿子警醒,多干事,少说话。我就是因为说话不慎,才引来今天的灾祸,你一定要吸取经验教训。
为了让儿子牢记父训,贺若敦还做了一件事:他用椎子刺扎贺若弼的舌头,满嘴流血,告诫一定要谨慎言辞。
这是一个父亲临终对儿子最真切的关怀和教诲。相当时期内,贺若弼确实做到了,不计艰辛,勤于王事。后来一举灭掉陈国,活捉了陈叔宝,实现了父亲的遗愿。遗憾的是,敌国一灭,贺若弼又开始走上了他爹的老路:高调张扬。隋文帝处处宽恕他,但还是毫不客气地指责他“三太猛”:
嫉妒心太猛,自是、非人心太猛,无上心太猛。——《北史·贺若敦传》
隋文帝谴责贺若弼嫉妒心太强,容不得别人超过自己一丝一毫;天下事什么都是自己对,别人错;自以为功高盖世,不把皇帝和上级放在眼里。
有了这“三太猛”,贺若弼的未来可想而知。后来,贺若弼在64岁高龄时被杀,他的儿子贺若怀亮一同被杀。繁华富贵,一瞬云烟。
宋代贤相富弼终生慎言慎行,直到80岁时,还在座屏上写下八个字自诫自励,训迪儿孙:守口如瓶,防意如城。——凡是听到的事情,可以进耳,但不能出口;凡是欲念心思重了,就要像对付敌人一样筑牢城墙,严防死守,不能泛滥任性。[3]
守住心、守住口,这是好品格,也是大智慧。
第五种智慧,清俭自奉。古代明达之人都将清俭自奉为养身、养心、养德的手段,并以家法、家训方式传递给子孙。
南梁中书令徐勉,身居高位,但不事产业,所有的工资、奖金都赡给亲族。他的门生、手下都劝他给子孙留下一些财产,徐勉回答说:
人遗子孙以财,我遗之以清白。子孙才也,则自致辎軿(píng);如其不才,终为他有。——《南史·徐勉传》
一般当爹的都给儿孙留下别墅田地、金银珠宝、股票债券,我就留给他们个清白名声吧。儿孙有才,他自己能够挣来宝马奔驰,否则,再多的财产也会变成他人的财产。
徐勉的话充满了正能量。但在堂堂的道德勇气后面,我们不能忽略作为一个父亲的通达智慧:留下清白名声,儿孙贤能自然仕途顺畅,这叫德报;即便儿孙无能,也能博得朝廷、宗亲、四邻的照拂,维持基本生计没有问题,这叫父荫。要是凭借高官显爵广置家产,不仅自己一代名声败尽,还会给儿孙带来无妄之灾,无数新兴势家必然会抢夺、劫掠,儿孙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都成问题。
徐勉的这种智慧代代相传,到了唐代,著名的开国元勋李孝恭,生活奢豪,居第壮丽,歌姬舞女达上百人。天下太平了,李孝恭却心存恐惧,私下对心腹说:
吾所居宅,微为壮丽,非吾心也。将卖之,别管一所,粗充事而已。身没之后,诸子若才,守此足矣;不才,冀免他人所利也。——(唐)刘肃:《大唐新语》卷十二
我住的地方太华丽了,这不是我的本心。我想把它卖了,另外买一套房子,可以栖身足矣。假如我死了,儿子们有才,守着这房子过日子足够;假如不才,别人也不会嫉妒、抢夺。
李孝恭是河间郡王,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排名第二的人物,从小机敏过人,通晓世情物理。他的这种做法极有可能是一种自晦策略,避开唐太宗的猜忌和陷害。
说起来,李家自曾祖李虎开始,多以军功立家,封公封侯,代有传人,在历史上很罕见。李孝恭的智慧和策略,不是他本人的独创,而是几代人恪守家教、家训的结果。他的三个儿子牢记父教,保证了李家世运代代延续。
传统家教的其他目标还有哪些?对我们今天是否具有借鉴意义?
请看下一讲。
【注释】
[1](北齐)魏收《枕中篇》:夫奚益而非损,孰有损而不害?益不欲多,利不欲大。唯居德者畏其甚,体真者惧其大。道遵则群谤集,任重而众怨会。其达也则尼父栖遑,其忠也而周公狼狈。
[2]王钦若《册府元龟》卷八○七:田融,魏博节度兴之兄,(田)兴幼孤,(田)融睦友而教之。会军中分曹习射,以角胜负,兴发矢连中。融退抶而责曰:“尔不能自晦,取祸之道也。”故兴於暴乱之时能全其身而致其位(及兴之节制六州,请融为属郡守。朝廷察兴诚不忍离其兄,故特授焉)。
[3](宋)晁说之《晁氏客语》 :“刘器之云,富郑公年八十,书座屏云:‘守口如瓶,防意如城。’”(宋)周密《癸辛杂·识别集下·守口如瓶》:“富郑公有‘守口如瓶,防意守城’之语。”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