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睦族(下)

时间:2023-03-0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胡适认为这会养成族人怠惰之性,是亡国之本;钱穆则认为这是人伦之源,立国之本。这些拉仇恨的做法自然会激发胡适对家庭、家族的轻视甚至鄙视。对于钱穆先生的观点,无论从价值层面考察,还是从制度规范层面考察,中国传统家族,包括西方很多家族,本身就是一个利益共同体。清代王师晋在家训中严厉禁止族人之间放贷收息,鼓励救助帮扶。
睦族(下)_中国家法:家风家教

上一讲我们讲到睦族的一项重要功能就是赡族,要矜恤孤寡,要救济贫困,在现代法治社会这最容易引发争议。我的钱,送给你,你谁呀?凭什么呀?同为文化大师的胡适和钱穆两个人的观点也是如同水火,针锋相对。胡适认为这会养成族人怠惰之性,是亡国之本;钱穆则认为这是人伦之源,立国之本。两位大师的观点孰优孰劣?孰是孰非?

实际上,这是中西方两种文化的对决,谈不上优劣,更难以分辨是非。因为文化的差异必然表现为价值诉求的差异和路径选择的差异。比如中国人认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典雅明丽,朗朗上口,英语语系的读者就不懂一对鸟儿和一对男女谈恋爱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有关系。因为他们不懂或者不理解中国式的天人合一。所以,我们认为“梁祝”感天动地,西方人却一脸呆萌:蝶魂?蝴蝶哪来的灵魂?蝴蝶飞天飞地,跟年轻人谈恋爱有什么关系?

明白了不同文化语境的价值立场,我们才能评判两位大师之间的纷争。先看胡适的观点。先申明,作者对胡适先生的开明、真诚、宽厚等优良品格都十分感佩,但他对家族文化的反感特别是对赡族的反对确实存在两个方面问题。

第一个问题,评价标准错位。我们常说鹤立鸡群,是在同中求异,但问题是这评价标准是以鹤的高瘦清贵凸显鸡的痴肥低俗。换句话说,鹤与鸡之间,如果缺乏同一性标准,就不能放一块儿强生分别。胡适早年主张全盘西化,是用西方,特别是美国的个人主义立场评判中国特有的族群主义,角度、标准、方法自然有问题。这是一种“错置”,就是用同一种价值观评价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这样的结果是什么呢?就两个:要么是“鸡同鸭讲”,要么是误解偏见。

第二个问题,以个人好恶替代理性立场。除了受美国学说影响外,作为极力鼓吹民主科学的干将,胡适也势必不得不表现出与旧传统决绝的勇气和姿态。但细加考证,胡适对家族制度的批判,深层次的原因有两个方面:一个和他父亲有关系。1895年,清政府割让台湾给日本,胡适父亲胡铁花从台东知州任上内渡,因病客死厦门。江湖上乱传,说是横死,只有尸身没有头。按照胡家族规,对这类非正常死亡子弟的尸体有三大禁条:不能进入祖坟安葬,不能上谱,不能入祠。后来还是胡适的兄长以极端方式才赢得了父亲下葬的权利。那时候,胡适才三岁。祠规对父亲遗骨的排斥引来了母亲的眼泪悲叹和兄长的怒吼悲鸣,这些对幼小的胡适必然产生负面心理效应。

另一个和他兄嫂有关。胡适的母亲比父亲小32岁,两个哥哥是父亲前妻所生,嫂子年龄与母亲相仿,对这位后母谈不上尊重,平时也难得有好脸色。大哥是烟鬼,经常欠债不还,浪荡家产。二哥倒是支持胡适读书求学,但胡适有成就后,他经常理直气壮找胡适要钱。这些拉仇恨的做法自然会激发胡适对家庭、家族的轻视甚至鄙视。

无论是西方留学背景的影响,还是童年、少年时期的不愉快记忆,都强化了胡适对传统宗族文化的非理性评价,这可以理解。但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没有传统的赡族文化遗存和制度规范,这世上可能就没有大师胡适。

为什么这样说?胡家本是安徽绩溪小茶商,规模不大,盈利有限。几经战乱,胡家已经穷得叮当作响。胡适的父亲胡铁花,年纪轻轻,就不得不身陷家庭杂务,当上了小学徒。后来还是本家伯伯认为他为人聪明伶俐,人品很好,应该有更大、更好的前程,资助了他100银圆(胡适本人说是“借”了100银圆)。胡铁花就此由小学徒变成了读书人,这才有了后来的游学、中秀才、游幕、做官的人生际遇。当然,也才有了胡适成名成家的家底和资本。

对于钱穆先生的观点,无论从价值层面考察,还是从制度规范层面考察,中国传统家族,包括西方很多家族,本身就是一个利益共同体。所谓敬祖、孝亲、尊长等价值目标都必须以利益作为驱动力和保护力。如果缺乏利益关联,比如养老、扶贫、助学、资金融通等经济互助机制,传统家族文化最多倾向于一种抽象的精神认同与身份认同,很容易趋于衰亡。换句话说,如果一味强调单纯的精神关联而不注重利益的互助互动,中国家族文化本身就会失去其生存土壤,成为一种空洞虚幻的口号!

按照钱穆的人生体验和学术观点,睦族本身就包含了赡族,也就是对亲人、族人的帮护、救济。这在古代既是一种道德义务,也是一种法律义务,但因为不便强制执行,所以民间一般都是通过道德自律解决,赡族也成为历代家法的必要内容。

明代弘治年间学者、松江华亭人宋诩(xǔ)在家法中讲到三个原则:

贫困匮乏者,视吾亲疏,皆当周恤,但有轻重之差耳。若一概而施生,则是博施济众之蚤,非吾分力所任也。——(明)宋诩:《宋氏家要》

第一个原则,对家族贫乏者,作为族人都有救济义务;第二个原则,抚恤周济要遵循身份亲疏、贫乏轻重顺序;第三个原则,赡族以尽自己最大能力为限,不要动不动就想解放全人类。

清代王师晋在家训中严厉禁止族人之间放贷收息,鼓励救助帮扶。他说,家有余资,万万不可拿去放高利贷。自己落下盘剥骂名,借钱的亲戚也难以忍受催告之辱。与其放贷伤情面、拉仇恨,为什么不把这些闲钱拿去无偿周济族人,人我两忘,免生尴尬。[1]

为了让子孙辈切实做到这一点,王师晋要求子孙治家理财必须要有“章程”可循。按照存量、增量分为十股,其中三股必须留下——

周济族中亲戚之困乏者,贤士之穷厄者,乡里之饥寒者。——(清)王师晋:《资敬堂家训》

也就是说,王师晋要求子孙将家族财产的三分之一用来周济贫困的族人,如果还有余,就帮扶乡邻中穷困潦倒的贤德之士,再有余,就资助乡里中的贫困家庭。

按照王师晋的行为逻辑,周济族众,直到推恩周济乡邻和乡里的贫寒家庭,失去的是财产,换来的却是内心的欣悦与安宁,这就是俗话所谓“人有苦处,天有补处。”——一个人看起来处处让财让利,吃亏付出,但按照天理人情,他可以得到三样回报:仁厚的品格,身心的安宁,崇高的社会声望。自古以来我们说“仁者寿”,根本原因不在于有多好的物质环境,而在于品格的高尚和心灵的愉悦。更何况,人生不可能永远都是一帆风顺、家业昌盛。俗语说:“人是三节草,三穷三富不到老。”——每个人都有窘迫无助的时候,唯有亲人、家族才是自己最有力的物质依靠和精神依赖。

还有一点,赡族不单纯是一种善行,还是一种机变和智慧。如果只管自己的小家蒸蒸日上而无视族人的艰难困苦,到了兵火盗抢的危机时刻,没有任何亲戚愿意出手相救。从这一意义上说,赡族不仅能积德培德,还能远祸避祸。

但如果财富仅能自保,无力赡族怎么办?这不是问题。因为赡族从来就是量力而行的一种道义之举,并非只有钱财才能解决问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实在不行,还有善言。明代王士晋特别提到,善言也是一种赡族的精神安抚、激励方法。

贫者恤以善言,富者恤以财谷,皆阴德也。——(明)王士晋:《宗规》

一般人家对于族中贫困者,善言相劝,和睦以待,这和富家周恤钱粮一样,都是积累阴德的善行善事。

赡族的重要性已如上述,但针对一个大家族,族人众多且需求不一,事务庞杂且有轻重缓急,赡族从何入手?又如何形成长效机制?

古人的做法是:除个体化的私相赈济外,通过设立公产,制定规范进行持续有效的赡族活动。

这类公产称之为“蒸尝田”,一般由家族中富裕殷实人家捐赠或按照家族人口分摊,又细分为祭田、学田、义田等类型。祭田解决春秋两季祭祀祖先等公益活动所需费用;学田解决族中子弟就学、科考补贴;义田解决族中鳏寡孤独废疾者的救济抚恤。

清末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等人均为中兴名臣,左宗棠封侯拜爵,胡林翼贵为封疆大吏,彭玉麟担任两江总督,收入、赏赐可观,却极少置办私产。积攒下的巨量财富都用到哪儿去了?绝大部分都用于地方慈善和家族赈济。比如家族每年的祠祭、孤寡抚恤、捐资助学就是最大的三笔费用。左宗棠在给儿子的家信中算了一笔细账:虽然一年的养廉银数目可观,但兰州书院的膏火钱,中乡试每人奖励八两,进会试每人奖励二十两,仅此一项每年就耗去近万两。第二年的养廉银还要拿出一万两为老家湘阴赈济灾荒;还要为族人、乡党、邻居准备度荒费用;还得补贴姨妹一家生活。说起来官高爵显,收入颇丰,但开列支出,往往还捉襟见肘。[2]

胡林翼,湖南益阳人,号润芝,道光十六年(1836年)进士,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并称清末“中兴名臣”。胡林翼出身于湖南益阳官宦之家,后来成为湘军重要将领,担任湖北巡抚。年俸优厚,赏赐也多,但他给叔父写信表态说:

惟望国山整饬,我必无钱寄归也,莫望莫望!我非无钱,又非巡抚之无钱,我有钱,须做流传百年之好事,或培植人才,或追崇祖先,断不至于自谋家计也。——《胡林翼家书·呈七叔墨溪公》

我现在成天想的是国家的安宁和发达,不会寄钱回家,请告诉全家老小,千万不要指望。我不是没有钱,当上巡抚更有钱,但这些钱,我要用作流传百年的好事、善事。或者捐资助学,为国家培育人才;或者捐给祠堂,作为祖先祭祀、家族赈济之用。绝不会只考虑自己一家的安乐享受。

彭玉麟与曾国藩、左宗棠合称“大清三杰”,创建湘军水师,常年带兵在外,每逢寄钱回家都要叮嘱子侄辈周济、留养亲属,万万不可独享尊荣,以遗后患。为引起后辈重视赡族,他还特别警醒自己的儿子——

须知居高势危,盛极必衰,享大名者,或得奇祸也。——(清)彭玉麟:《家书·谕子》

彭玉麟出生寒微,父亲去世后,族人又侵夺了他家的田地,只好避居衡州,后来太平军兴,跟随曾国藩出生入死,官位通显。虽然族人对不起自己一家,他还是劝诫儿子:自古以来位高权重,风险也大。盛极必衰,天下一理。历史上暴享大名的人,往往有奇祸。唯一的化解办法,就是敦睦族谊,多做善事。到了临死之际,他还捐出俸银一万二千两银子修建了船山书院。一万二千两银子是什么概念?按照2016年的购买力,大约相当于一千万人民币。

上述这些措施,不仅提升了家族的凝聚力,还维持了地方的稳定与发展,最大程度减少了国家的治理成本,还为国家培育人才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怎么评价历史上睦族行为的功效?到了现代社会,这些道德层面的价值理念和制度规范还有现实意义吗?作者认为,睦族的功效和现代价值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联宗收族,凝聚人心。我们在前面的专题中讲到过,祭祖是塑造共同价值观的最原始、最有力的方式。对共同祖先的敬畏、感恩也是睦族的真正来源和最强大推动力。直到今天,很多家族都还特别注重春、秋两季的祠祭,这既是认知身份、明确责任的仪式,也是进行利益分配的时间。

颁胙(zuò)是古代祭祀祖先后的一种重要仪式,也是和睦宗族、教化子弟的重要手段。颁胙最早是指到了年节时期,对家族成员按照身份和比例分配紧缺的肉类等祭品,显示祖先恩德,集聚宗族力量。后来演化为对特定财产进行有序分配的规则和仪式。比如广东南海黄氏祠规就有专项条款规定“额胙”,区分为绅胙、耆胙、寡妇胙等类型,分别解决士绅、老人、寡妇等特殊人群的待遇。[3]

第二,敦伦联谊,弘扬祖德。也就是劝诫子弟敦睦族谊,恪守祖训,弘扬祖德。安徽省怀宁县丁氏祠堂有一副堂联:

书香誉世 一楼汇集八千卷

仁爱传家 五代同居三百人

——安徽省怀宁县丁氏祠堂楹联

丁氏家族源出江西义门陈氏,秉承了陈姓先祖的最重要两大原则:书香传世,仁爱传家。这副对联显然是以祖德激励后代,以仁爱之心睦族,以诗书之道兴家。

传承祖业是弘扬祖德的一种表现。前面我们提到过,在科考竞争日益激烈的时代,有的家族审时度势,调整方略,修习技艺。典型者如太湖洞庭席家,自明代先祖开始就传下家训,如果科考一路不通,家族子弟必须即刻转身从事其他技艺,借以养身、兴家、赡族。到了明代,席家和徽商齐名,成为扬名天下的巨商大贾,这就是“三言两拍”中著名的“钻天洞庭遍地徽”。到了19世纪,席家转战金融界,成为金融巨鳄,上海开埠以来最具实力和影响力的家族,后来又与宋子文一家联姻,铸就了近150年的辉煌。今天上海外滩沿线残存的众多恢宏建筑,很多都与席家息息相关。

第三,解纷排难,休戚与共。家族大了,利益纠纷势所难免。如果缺乏有效的调处机制,睦族的目标不仅不能实现,还会导致家族分裂,族人星散。

中古时期,今天的青海、甘肃、川西北一带有个小国家叫吐谷浑(tǔ yù hún),有个首领叫阿豺。阿豺雄才大略,可惜壮志未酬身先死。死之前,他把二十个儿子和弟弟叫到身边。要求每个儿子拿一支箭折断扔到地上,儿子们轻易地做到了。接着他叫弟弟慕利延折断一支箭,慕利延也轻松地做到了。阿豺又让慕利延将十九支箭一起折断,慕利延面红耳赤也没法办到。阿豺告知弟弟和儿子们说:

汝曹知否?单者易折,众则难摧。戮力一心,然后社稷可固也。——《魏书·吐谷浑传》

你们这下该知道了,家族不团结,很容易被各个击破;如果团结一致,国家才可能稳固长久。读者可能发现了,阿豺的教诲和老罗斯柴尔德的教诲惊人的一致。

但利益纷争在任何家族都是必不可免的,所以家法、家规除了要求族人忍让宽恕外,还要求族人相互排解纠纷,避免对簿公堂,伤族谊,破家财。前面讲到的胡林翼,虽然忧国如家,军务繁冗,但对于家族因分家析产引发的争端十分重视,几次修书专门要求弟弟居中调停,两相通融,即便自己受委屈也在所不惜。[4]

最后,我们要说的是,无论推行什么社会体制,无论国家富裕到什么程度,无论文明进化到什么高度,只要人类种群存在,血缘身份认同以及由此产生的心理、精神依赖和经济互助都是人类族群优势发展的最佳、最有效的选择路径,是实现家庭——家族——国家和谐共进的最有力保障!

【注释】

[1](清)王师晋《资敬堂家训》:“处家之道,有余断不可放债,放债之弊不可枚举:一则己受盘剥之名,人受催迪之累。伤情面,结怨毒,莫此为盛。族谊亲情有过不去者,不如周恤之,人与己可以两忘。”

[2]《左宗棠全集·家书诗文》,岳麓书社1995年版,第134页。

[3]额胙,由始祖至房祖每男丁颁额胙一份;绅胙,正途者由生员起颁每进一步即加一份,如生员一份,贡生二份,中进士者三份……耆胙,由六十起颁,每十年加一份……寡妇胙,凡妇人夫死守节者颁胙一份,若无夫有子及有继子者则不颁额胙。

[4]《胡林翼家书·致枫弟》3-1231/1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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