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我们讲到静心有宁静、贞静、虚静三个层次,也从各种家法中列举了修炼心性的各种原则和方法。那么,历代家法又是如何看待静心的作用呢?换句话说,静心对子孙的品格、人格、性格和学业、习惯有哪些影响?
总结起来,静心能够达成以下五个目标:寡欲自治,从容自处,勤俭自立,谦谨自守,清正自励。
第一,寡欲自足。今天的四川、重庆、湖南、湖北交界的地方,古代有一个国家叫巴国,这是重庆简称“巴”的来源。但巴国为什么以“巴”为国名呢?作者以为这和当时盛产的一样物种有关系——巴蛇。巴蛇是一种大蟒蛇,具体有多大?根据《山海经》的记载,相当于今天180米到210米长。这种蛇最喜欢的食物不是牛、羊、人、猴,而是巨无霸的大象。据说这种蛇吞下大象后,三年才吐骨头。[1]传说还有待考证,但语言是活化石,重庆简称“巴”是一种证据,还有一则俗语也从先秦时代流传至今:人心不足蛇吞象。
人心何以不足?因为贪欲。墨子曾经说过:
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非无足财也,我无足心也。——《墨子·亲士》
天地之大,处处都可安生乐居。为什么老是觉得难以安居呢?那是因为不安心,不甘心。住上窑洞羡慕茅屋,住上茅屋盼望高楼,住上高楼又瞧上别墅,有了别墅还想换城堡。人活一世,食取果腹充饥,衣取遮羞御寒,除此之外,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为什么老是觉得钱财不够?因为贪心不足。吃上山珍想海味,喝着啤酒想火烧,穿上麻布想皮草。如果这样活一辈子,那就只能是五心不定,输个干净,怎么活都觉得是失败的人生。
更悲剧的是,羞贫笑贫的世风导致很多读书人对自己的经济地位、社会地位感受到彻骨的自卑,拼命读书就是为了博取功名官位,钱财名声。如此一来,作为社会良知和时代精英的知识分子,就乱了心思甚至坏了心术。所以孔子感慨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古代的学者读书是为了明心见性,提高修养,增进知识,今天的学者却是为了炫示才情,升官发财。
这涉及人生价值定位和自我心灵净化的问题,明代吕坤深知其利害,所以教育子女和弟子说:
贫不足羞,可羞是贫而无志;贱不足恶,可恶是贱而无能;老不足叹,可叹是老而虚生;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无闻。——(明)吕坤:《呻吟语》
家里穷得连狗都养不活,不值得羞愧,可羞的是贫穷而无远大志向;社会地位卑贱,当了淘粪工不值得憎恶,应当憎恶的是卑贱又无能;年老是自然规律,不需要叹息,可叹的是懵懂偷生几十年;死是人生必然,不值得悲哀,可悲的是死后默默无闻。
吕坤的家教充满了道学色彩,但他确实看到了外在物欲对整个社会的侵蚀,为了延续家风家声,他谴责世风日下,严诫子孙随波逐流,成为“俗人”:
满面目都是富贵,此是市井儿,不堪入有道门墙,徒令人呕吐而为之羞耳。——(明)吕坤:《呻吟语》
成天想着升官发财,这是市井小人的奋斗目标,难登大雅之堂,只能让人恶心,感到羞耻而已。
不仅如此,对于名声、利欲一样需要防范——
读书人只是个气高,欲人尊己;志卑,欲人利己,便是至愚极陋。——(明)吕坤:《呻吟语》
现在的读书人,要么心高气傲,芝麻大点事都希望别人点赞称颂;要么志气卑微,一心想从别人那儿获得好处和利益,这是最笨拙、最丑陋的选择。
作为道学名家,吕坤批判流俗世态,很尖锐甚至很尖刻。那么,他希望自己的儿孙和弟子们到底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才算“高大上”呢?仔细看看吕坤提出的四大人生幸福标准,算不上什么“高大上”,但绝对有难度,有高度:
第一受用,胸中干净;第二受用,外来不动;第三受用,合家没病;第四受用,与物无竞。——(明)吕坤:《呻吟语》
吕坤认为,只要心中洁净,不为物欲所诱,全家无病无灾,与世无争,自然能守拙,能耐穷,能静心修业,能修身弘道。
这些理念后来成为很多正直知识分子的共同追求,也是明清以来家法的核心内容。纪晓岚的老师陈锷曾经写下一副对联自警醒世:
事能知足心常惬,
人到无求品自高。
——(清)陈锷:《自题联》
能寡欲,必知足,凡事自然如意称心;能自强,不求人,人品必然高蹈卓立。
第二,从容自处。我们常说“心静自然凉”“心空万事足”,只要能做到静心、虚心,就能克制不合理的欲求,为人处世自然会雍容大度,宠辱不惊。
中古时期,社会动荡不安,王朝频繁更迭,价值观日渐多元,名士之风大行天下。有裸奔的,有酗酒的,有随地大小便的,还有丧礼上学驴叫的,游山唱挽歌的,这些都是惊世骇俗的异常行为,今天的“名士风流大不拘”说的正是这个时代。
这类异常行为往往可以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名声,但有两个问题我们必须说明:
首先,这类所谓的名士风流都属于反常行为、异常行为,是对时代、社会不满的有意识宣泄,并非理性的诉求。无论是自我放旷,还是诡异求名,抑或佯狂避祸,都是心态严重失衡后的行为选择。
当这种行为延续到子侄辈的时候,这些高人狂士的理性立即恢复。比如阮籍,放旷不羁,不从时俗,不守礼法。他的侄子阮咸跟着“作达”,和一群猪抢着喝酒,把裤衩像万国旗一样用竹竿高挑起来暴晒。阮籍的儿子阮浑看得心痒痒的,想学样“作达”,哪知道被老爹严词拒绝:
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世说新语·任诞》
什么是“作达”?就是今天的作秀,故意装出一副放旷不羁的样子给人看。阮浑特别想跟着老爹放任旷达,老爹却告诉他说:阮家的阮咸已经放荡不羁,疯疯癫癫了,你还是当个正常人吧。
阮籍为什么禁止儿子效法自己“作达”?东晋著名学者戴奎认为阮籍是为了避祸而故意作秀,但他的儿子只看到这些名士表面的装萌卖傻,爆红出名。[2]
但我们更愿意相信,“作达”是有代价的,败坏的是名声,毁伤的是身体,毁灭的可能是个体生命和整个家族!
这就涉及第二个问题,才行相配。大凡能傲绝俗流的人,必须得有资本,至少得有才有名。比如古往今来的大名人、大才子裸奔,是骄俗,是惊艳,是率性。你要是一个“小青椒”,没有才名,试试看结果怎么样?不是被收进精神病院穿拘束衣,就是被“吃瓜群众”打成残废,要不就会被你爹锁进猪圈。
晋代的葛洪在《抱朴子》中特别谈道:如果阮籍这些大名士能够守住身心,完全可以从容自处,不仅可以颐养天年,还能护子保家。[3]北齐的颜之推更在《诫子书》中列举轻薄文人名单,严禁子孙模仿,这名单很长,但很多都是“熟人”,比如曹植、孔融、阮籍、嵇康、谢灵运等,统统榜上有名。[4]颜之推的观点是:从容自处才是正道,傲诞不经既非养心之道,更非处世之道,名为大度豪气,实则有损清德。更严重的是,这些行为艺术家的结局都很惨,杀头、流放、早夭是最常见的三种。
这才是作为父亲的阮籍禁止儿子“作达”的真正原因!
第三,勤俭自立。寡欲自足并不意味着不治产业,不事生产,而应该是自力更生,勤俭劳作,获得自己的养生之资。但稍有资产后就应当静心读书养性,不过分积蓄财产。
唐中宗时期的宰相苏瑰有个天才儿子,叫苏颋(tǐng),自幼聪明过人,一目十行且能过目不忘,人称“一日千里”。[5]苏瑰认为儿子有宰相之才,但太聪明,怕他误入歧途,于是专门写下自己为人、为官的经验、原则,让苏颋记诵、揣摩。他说,要当好宰相,必须守心、勤俭,不仅要约束自己,还要约束子弟、亲戚。比如对于财富积累,苏瑰认为,财富是保家养生之资,不可不积,但不能超过三年的用度,一旦超出,那就是积累财富,不仅乱心,而且害义。心乱了,成天理财算账数钱,宰相就当不好了,弄不好还会滑向贪腐的沼泽,这就是害义了。
唐代官员工资虽然没宋代那么诱人,但也是够高的了。那多出的财产怎么办?赡族,无偿捐赠给贫困的亲族!
对于子弟管教,苏瑰认为,官位越高,子弟教育就要越严格,所有的生活待遇不能超越一般人的标准。绝不允许今天买保时捷珍藏版,明天到日本买别墅,后天到巴黎买奢侈品。唯其如此,才能保家,才能治国。[6]
无论是教育子女守心归于宁静,还是防范外在物欲扰乱心神,苏瑰都体现了一代贤相和一个睿智父亲的品格节操,这些家教理念在今天都还有极为重要的教育意义。
结果怎么样呢?后来果如苏瑰所料,成为唐玄宗时期的一代名相。正史上说他——
性廉俭,所得俸禄,尽推与诸弟,或散之亲族,家无余资。——《旧唐书·苏瑰传》
为官清廉,生活简朴,所得的俸禄,要么送给弟弟们,要么赡给亲族,家无余财。
《旧唐书》史官对苏颋的最终评语是:
唯公是相,以俭承家……艰难之际,节操不回。善始令终,先后无愧。——《旧唐书·苏瑰传》
勤政为公,保持俭素家风。艰难之际,坚守节操。终生善始善终,无愧于国,无愧于父。
勤俭是美德,也是检测人心、人性的最好手段。中国人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是非多不多,并不取决于外来的评价,而是取决于寡妇自身的心性和志向。明代忠臣温璜的母亲对此有过精彩的评价。她认为:年少的寡妇不要劝她守节,也不要强迫她改嫁,是否贞静,只需要看一个字——勤。早睡晚起,好逸恶劳,守也无益;晏眠早起,忙碌不休,必有守节的志向。这就是著名的相人一字经:勤。
身勤则念专,贫也不知愁,富也不知乐,便是铁石手段。——(明)温璜:《温氏母训》
温璜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母亲立志守节,知道寡妇守节的艰难。她认为,年纪轻轻的寡妇如果从早到晚忙碌持家,身勤则心念专注单一,心如铁石,不为物动,不为利诱。穷,不会愁苦,想找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富,不会放纵,要找个“小鲜肉”来打发寂寞时光。
第四,慎行自制。宋代隐士陈抟的《心相编》说:
心者貌之根,审心而善恶自见;行者心之表,观行而祸福可知。——(宋)陈抟:《心相编》
内心是外象的根茎,考察内心就知道一个人是善还是恶;行止言动是内心的再现,观察一个人的行为和言语就知道他未来的祸福命运。
儒家学说主张欲修身,先正心。心是否正,可以有很多检验的手段,明清之际的江南大儒陆世仪认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的眼睛最能反映他的内在修养:
人视瞻须平正。上视者傲,下视者弱,偷视者奸,邪视者淫。——(清)陆世仪:《思辨录》
要看一个人怎么样,就看他怎么看人:眼珠朝天的人,桀骜不驯,傲慢无礼;随时垂着眼睛,不敢直视,是自卑的弱者;偷偷看人的人,心术不正,非奸即盗;斜着眼睛看人的人,心有邪念,多为淫邪之徒。
再看行为。宋代商品经济发达,各种假冒伪劣产品充斥市场,米中加水,盐中带灰,漆中拌油,连药品都有假的。袁寀认为这些都是丧尽天良的勾当,告诫子孙说:
大抵转贩经营,须是先存心地。——(宋)袁寀:《袁氏世范》
袁家子孙凡是经商的,一定要保住良心。不可贪求厚利而售卖假冒伪劣产品。为富不仁,断无福寿可言,还会带坏子孙,无利有害。
心正了,仁德之行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袁寀要求子孙对待婢女仆从一定要有仁心善德,要慎行自制,不能动辄打骂,不能冻饿惩罚,甚至要求儿女:
婢仆宿卧去处,皆为检点,令冬时无风寒之患。——(宋)袁寀:《袁氏世范》
对于下人居住的地方,一定要仔细检查,看看是否透风漏雨,不要到冬天感染风寒。
第五,清正自励。心地光明必然能够清正自律,这就是净而清,清而正。宋代晁说之赞扬陶渊明说:
不与物竞,不强所不能,自然守节。——(宋)晁说之:《晁氏客语》
陶渊明之所以能够耐穷忍穷,节操不亏,就是因为清正自励,不攀比求富,不阿附求怜,不强己所难,跑关系,求官位。这就是陈锷所谓的“人到无求品自高”!
彭玉麟在写给弟弟的信中谈到一个观点:
无贪无竞,省事清心;一介不苟,鬼服神钦。——《彭玉麟家书》
一个人只要能做到不贪婪,不攀比,自然省事清心;只要能做到一芥不苟取,一钱不苟得,自然鬼神钦服,万事无忧。
静心难,难静心。只要一个人能收拾身心,人生的智慧之光就会烛照天地,洞察幽微,变成一个心理强大的真正的人。在人生策略上也有底气、有勇气、有骨气攻坚克难,战胜欲望,战胜诱惑,最终战胜自己,远离是非祸患。在家庭生活中,自然也能平心静气,上下和睦,达到“满腔和气,随地春风”的理想境界!
【注释】
[1]《山海经·海内经》:“西南有巴国,又有朱卷之国,有黑蛇,青首,食象。”郭璞注:“即巴蛇也。”《山海经·海内南经》:“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其为蛇,青黄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
[2]《世说新语·任诞》刘孝标注引东晋戴逵《竹林七贤论》:“籍之抑浑,盖以浑未识己之所以为达也。”
[3]葛洪《抱朴子·刺骄》:“抱朴子曰:世人闻戴叔鸾、阮嗣宗傲俗自放,见谓大度,而不量其材力,非傲生之匹,而慕学之:或乱项科头,或裸袒蹲夷,或濯脚于稠众,或溲便于人前,或停客而独食,或行酒而止所亲,此盖左衽之所为,非诸夏之快事也。夫以戴、阮之才学,犹以躭踔自病,得失财不相补,向使二生敬蹈检括,恂恂以接物,竞竞以御用,其至到何适但尔哉!况不及之远者,而遵修其业,其速祸危身,将不移阴,何徒不以清德见待而已乎!”
[4]颜之推《诫子书》:“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如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复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蔡伯喈同恶受诛……曹植悖慢犯法……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斃;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陆机犯顺履险……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若翘秀者,不能悉记。”
[5]《新唐书·苏瓌传》:“古称一日千里,苏生是已。”
[6](唐)苏瑰《中枢龟镜》:“财无多蓄,计有三年之用,外散之亲族。多蓄甚害义,令人心不宁,不宁则理事不当矣……子弟车马服用,无令越众,则保家,则能治国。居第在乎洁,不在华,无令稍过,以荒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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