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时史进道:“却怎生(怎么)是好?”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道:“哥哥,你是干净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可把索(绳索)来绑缚我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负累了你不好看。”史进道:“如何使得!恁地时,是我赚(骗)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我。若是死时,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你等起来,放心,别作圆便(圆通、妥善的方法或主意)。且等我问个来历缘故情由。”
史进上梯子问道:“你两个都头(军职名),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那两个都头答道:“大郎,你兀自(仍旧,还。兀,wù)赖哩,现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史进喝道:“李吉,你如何诬告平人(平民百姓)?”李吉应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书,一时间把在县前看,因此事发。”史进叫王四问道:“你说无回书,如何却又有书?”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时醉了,忘记了回书。”史进大喝道:“畜生,却怎生好!”外面都头人等惧怕史进了得(本领高强),不敢奔入庄里来捉人。三个头领把手指道:“且答应外面。”史进会意(领悟了意思),在梯子上叫道:“你两个都头都不要闹动(喧闹),权退一步,我自绑缚出来解官请赏。”那两个都头却怕史进,只得应道:“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出来同去请赏。”史进下梯子,来到厅前,先叫王四,带进后园,把来一刀杀了。喝教许多庄客,把庄里有的没的(所有的,全部)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收拾)起了,一壁(一面)点起三四十个火把。庄里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枪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zhuài zhā,捆扎)起,把庄后草屋点着。庄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见里面火起,都奔来后面看。
且说史进就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了庄门,呐声喊,杀将出来。史进当头,朱武、杨春在中,陈达在后,和小喽啰并庄客,一冲一撞,指东杀西。史进却是个大虫,那里拦当(同“挡”)得住?后面火光竟起,杀开条路,冲将出来,正迎着两个都头并李吉。史进见了大怒,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两个都头见头势(形势)不好,转身便走。李吉也却待回身,史进早到,手起一朴刀,把李吉斩做两段。两个都头正待走时,陈达、杨春赶上,一家(一人)一朴刀,结果了两个性命。县尉惊得跑马走回去了。众土兵那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史进引着一行人,且杀且走,众官兵不敢赶来,各自散了。史进和朱武、陈达、杨春,并庄客人等,都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到寨中,忙教小喽啰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不在话下。
一连过了几日,史进寻思:“一时间(一下子)要救三人,放火烧了庄院,虽是有些细软,家财粗重什物尽皆没了。”心内踌躇,在此不了,开言对朱武等说道:“我的师父王教头,在关西经略府勾当(做事),我先要去寻他,只因父亲死了,不曾去得。今来(现今)家私庄院废尽,我如今要去寻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过几时,又作商议。如是哥哥不愿落草时,待平静了,小弟们与哥哥重整庄院,再作良民。”史进道:“虽是你们的好情分,只是我心去意难留。我想家私什物尽已没了,再要去重整庄院,想不能勾(同“够”)。我今去寻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朱武道:“哥哥便只在此间做个寨主,却不快活。虽然寨小,不堪歇马(暂住)。”史进道:“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玷污)了。你劝我落草(指逃入山林当强盗),再也休题(不要说)。”
史进住了几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进带去的庄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少碎银两,打拴一个包裹,余者多的尽数寄留在山寨。史进头戴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混青抓角软头巾,项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白纻(zhù)丝两上领战袍,腰系一条查五指梅红攒线搭膊,青白间道行缠(绑腿)绞脚,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铜钹(bó,击打乐器)磬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辞别朱武等三人。众多小喽啰都送下山来,朱武等洒泪而别,自回山寨去了。
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来。但见:
崎岖山岭,寂寞孤村。披云雾夜宿荒林,带晓月朝登险道。落日趱行(催促快走。趱,zǎn)闻犬吠,严霜早促鸡听鸣。
史进在路,免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独自一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繁华街市)。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坐(同“座”)位坐了。茶博士(茶馆里的伙计)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吃个泡茶(用茶叶和干果、蜜饯等沏成的饮料)。”茶博士点个泡茶,放在史进面前。史进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入来,走进茶坊里。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怎生结束(装扮)?但见:
那人入到茶坊里面坐下,茶博士便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个提辖(官名)便都认得。”史进忙起身施礼,便道:“官人(对有地位的男子的敬称)请坐拜茶(请喝茶)。”那人见了史进长大魁伟,像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两个坐下,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洒家(陕甘一带人称自己)是经略府提辖,姓鲁,讳(huì)个达字。敢问阿哥,你姓甚么?”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史进拜道:“小人便是。”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恶(wù,得罪)了高太尉的王进?”史进道:“正是那人。”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做事)。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种谔之子种师道。经略,官名)相公镇守。那人不在这里。你既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鲁达回头道:“茶钱洒家自还你。”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
两个挽了胳膊,出得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空地)上。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分开人众看时,中间里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出售东西的标志)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史进看了,却认的他,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鲁提辖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同和俺去吃三杯。”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鲁达道:“谁奈烦(耐烦。奈,通“耐”)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饭(谋生的路子),无计奈何。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跤,便骂道:“这厮们挟着屁股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都走了。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当下收拾了行头(服装道具)药囊,寄顿(寄存)了枪棒,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肆。门前挑出望竿(酒幌),挂着酒旆(长条的酒旗子。旆,pèi),漾在空中飘荡。怎见得好座酒肆?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旆(pèi)扬,太平时节日初长。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傍。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三人上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整齐干净)阁儿里坐下。鲁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酒店伙计)唱了喏(作了揖。喏,rě),认得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量器名)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酒菜)?”鲁达道:“问甚么!但(但凡,只要)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guō zào,絮叨,吵闹)!”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投机),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愤地。酒保抄手(双手拢在袖内打躬行礼)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买来。”鲁达道:“洒家要甚么!你也须认的洒家,却恁地(怎么)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酒馆里巡回卖唱的歌妓)父子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鲁提辖道:“可是作怪(奇怪),你与我唤的他来。”
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但见:
鬅松(péng sōng,头发蓬松)云髻(jì),插一枝青玉簪儿;袅娜纤腰,系六幅红罗裙子。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蛾眉紧蹙(cù,皱),汪汪泪眼落珍珠;粉面(脸)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
那妇人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妇女行礼的方式)。那老儿也都相见了。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女子的自称)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今天商丘县南法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子父(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受苦)。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契约),虚钱实契(指签了契约卖身却未得钱),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指派)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的,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一些)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卖唱)。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子父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耻。子父们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诉说,申诉),因此啼哭。不想误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子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āzā,肮脏的)泼才(无赖),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肉铺掌柜),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理睬,过问)。”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子两个告道:“若是能勾(同“够”)得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桌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直(同“值”)甚么,要哥哥还。”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爽快)的人。”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子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安排)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
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shē,欠)。”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住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宿钱(指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子父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小二哥道:“金公,提辖在此寻你。”金老开了房门,便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道:“坐甚么!你去便去,等甚么!”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哪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卖身钱),着落(指派)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那店小二那里肯放。鲁达大怒,叉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拳,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下当门两个牙齿。小二扒(爬)将起来,一道烟走了。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子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duō,搬)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的远了,方才起身,径投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命令),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肉末,肉丁。臊,sào),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āzā)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靠过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hún tun)。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就是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地切做臊子,把荷叶来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短小的)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戏弄)我。”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眼看着郑屠说道:“洒家特的(同“特地”,特意)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怒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怒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拔脚走)在当街上。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伙计),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的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了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bō,罐子)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答话)。”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眼眶。棱,léng)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丝织品的总称)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duō,呵斥声)!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对俺讨饶,洒家却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太阳穴)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qìng,石制敲击乐器)儿、钹(bó)儿、铙(náo)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假装)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脸色)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趁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一边)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凡)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且说郑屠家中众人,救了半日不活,呜呼死了。老小邻人径(直接)来州衙告状。正直府尹升厅,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系是经略府提辖。不敢擅自径来捕捉凶身(凶手)。”府尹随即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经略听得,教请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经略问道:“何来?”府尹禀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不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经略听说,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只是性格粗卤(同“鲁”,鲁莽)。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护得短?须教他推问使得(才可以)。”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军官。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帮忙),拨他来做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审讯)。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由,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判决)。”
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便唤当日缉捕使臣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的人,径到鲁提辖下处。只见房主人道:“却才拕(tuō,同“拖”)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着差使,又不敢问他。”王观察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旧裳和些被卧在里面。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西四下里去跟寻(搜查),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见。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府尹见说,且教监下。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行人(检验尸体的吏役。仵,wǔ),着仰(公文用语,表示恭敬)本地坊官人并坊厢(街坊邻居)里正,再三检验已了。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寄在寺院。一面叠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指限期完成,不然就受杖刑的某项公务)缉捕凶身。原告人保领回家;邻佑(邻居)杖断(打板子惩罚)有失救应;房主人并下处邻舍,只得个不应。鲁达在逃,行开个海捕(全国追捕)文书,各处追捉。出赏钱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年龄)贯址(籍贯),画了他的模样,到处张挂。一干人等疏放(下令释放)听候。郑屠家亲人自去做孝,不在话下。
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却似:
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独自贴天飞;漏网的活鱼,乘水势翻身冲浪跃。不分远近,岂顾高低。心忙撞倒路行人,脚快有如临阵马。
这鲁提辖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逃生不避路,到处便为家。自古有几般: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鲁达心慌抢路(慌不择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一迷(一口气)地行了半月之上,在路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辏集(聚集。辏,còu),车马骈驰(车辆并驾而驰。骈,pián,并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诸物行货(商品)都有,端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鲁提辖正行之间,不觉见一簇人众,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但见:
扶肩搭背,交颈并头。纷纷不辨贤愚,攘攘难分贵贱。张三蠢胖,不识字只把头摇;李四矮矬(cuó,矮小),看别人也将脚踏。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柱髭须;绿鬓(bìn)书生,却把文房抄款目。行行总是萧何法(汉代萧何定下的法令),句句俱依律令行。
鲁达看见众人看榜,挨满在十字路口,也钻在丛里听时,鲁达却不识字,只听得众人读道:“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该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就是)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窝藏)在家宿食,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鲁提辖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不是这个人看见了,横拖倒拽将去,有分教:鲁提辖剃除头发,削去髭须,倒换过杀人姓名,薅恼(惹恼。薅,hāo)杀诸佛罗汉。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僧人佩刀,按戒规不许杀生)杀尽不平人(指恶人)。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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