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宋江参禅双林镇燕青遇故

话说五台山这个智真长老，原来是故宋时一个当世的活佛（这里指积德行善的僧人），知得过去未来之事。数载之前，已知鲁智深是个了身达命（了悟人生，通达事理）之人，只是俗缘未尽，要还杀生之债，因此教他来尘世中走这一遭。本人宿根（出家人的本心），还有道心，今日起这个念头，要来参禅（佛教指静坐冥想，领悟佛理）投礼本师。宋公明亦是素（向来，一直）有善心，因此要同鲁智深来参智真长老。

鲁智深将（拿）出一包金银彩缎来，供献（供奉）本师。智真长老道：“吾弟子，此物何处得来？无义钱财，决不敢受。”智深禀道：“弟子累经功赏积聚之物，弟子无用，特来将为献纳本师，以充公用。”长老道：“众亦难消，与汝置经一藏，消灭罪恶，早登善果（佛教语。谓依善业所生之善妙结果）。”鲁智深拜谢已了。宋江亦取金银彩缎，上献智真长老，长老坚执（坚持）不受。宋江禀说：“我师不纳，可令库司（这里指寺院中司会计之事的僧人）办斋，供献本寺僧众。”当日就五台山寺中宿歇一宵，长老设素斋相待，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库司办斋完备，五台山寺中法堂上，鸣钟击鼓，智真长老会集众僧于海堂上，讲法参禅。须臾（片刻），合寺众僧，都披袈裟坐具，到于法堂中坐下。宋江、鲁智深并众头领，立于两边。引磬（qìng）响处，两碗红纱灯笼，引长老上升法座。智真长老到法座上，先拈（niān）信香，祝赞（祷告于神，祈求福佑）道：“此一炷香，伏愿皇上圣寿齐天，万民乐业。”再拈信香一炷：“愿今斋主，身心安乐，寿算（寿命）延长。”再拈信香一炷：“愿今国民安泰，岁稔（suìrěn，年成丰熟）年和，三教兴隆，四方宁静。”祝赞已罢，就法座而坐。两下众僧，打罢问讯（僧尼跟人应酬时合十招呼。也叫“打问讯”），复皆侍立（恭顺地站立在旁边伺候）。宋江向前拈香礼拜毕，合掌近前参禅道：“某有一语，敢问吾师：浮世光阴有限，苦海无边，人身至微，生死最大。”智真长老便答偈（jì，佛经中的唱颂词）曰：

六根（佛教指眼、耳、鼻、舌、身、意，又称“六识”，是人们接触外界的感官）束缚多年，四大（古印度认为一切物质由地、水、火、风构成，佛教指其坚、湿、暖、动四种性能）牵缠已久，堪嗟（jiē，感叹）石火光（指瞬间，时间短暂，有感慨意）中，翻了几个筋斗。咦！阎浮世界（大千世界）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

长老说偈已毕，宋江礼拜侍立。众将都向前拈香礼拜，设誓（立下誓言，起誓）道：“只愿弟兄同生同死，世世相逢！”焚香已罢，众僧皆退，就请去云堂（僧堂。僧众设斋吃饭和议事的地方）内赴斋。

众人斋罢，宋江与鲁智深跟随长老来到方丈内。至晚闲话间，宋江才问长老道：“弟子与鲁智深本欲从师数日，指示愚迷，但以统领大军，不敢久恋。我师语录，实不省悟（xǐng wù，明白）。今者拜辞还京，某等众弟兄此去前程如何，万望吾师明彰（明白，明显）点化（道教传说中说神仙能使用法术使物变化。后借指僧道用言语启发人，使其悟道。泛指启发开导）。”智真长老命取纸笔，写出四名偈语（佛经中的唱颂词）：

当风雁影翩，东阙不团圆。只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

写毕，递与宋江道：“此是将军一生之事，可以秘藏，久而必应。”宋江看了，不晓其意，又对长老道：“弟子愚蒙（愚昧不明），不悟法语，乞吾师明白开解，以释忧疑。”智真长老道：“此乃禅机（佛家禅宗所传播的机要秘诀）隐语，汝宜自参（自己参悟），不可明说。“长老说罢，唤过智深近前道：“吾弟子此去，与汝前程永别，正果（佛教指修行得道）临也！与汝四句偈去，收取终身受用。”偈曰：

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鲁智深拜受偈语，读了数遍，藏在身边，拜谢本师。又歇了一宵。次日，宋江、鲁智深并吴用等众头领辞别长老下山，众人便出寺来。智真长老并众僧都送出山门外作别。

不说长老众僧回寺，且说宋江等众将下到五台山下，引起军马，星火赶来。众将回到军前，卢俊义、公孙胜等接着宋江众将，都相见了。宋江便对卢俊义等说五台山众人参禅设誓（立下誓言）一事，将出禅语与卢俊义、公孙胜看了，皆不晓其意。萧让道：“禅机法语（佛教中有德望之人所说的话），等闲（一般人）如何省得！”众皆惊讶不已。宋江传令催趱（催促。趱，zǎn）军马起程。众将得令，催起三军人马，望东京进发。凡经过地方，军士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来看王师。见宋江等众将英雄，人人称奖，个个钦服。宋江等在路行了数日，到一个去处，地名双林镇。当有镇上居民，及近村几个农夫，都走拔来观看。宋江等众兄弟，雁行般排着，一对对并辔（pèi，马鞍）而行。正行之间，只见前队里一个头领，滚鞍下马，向左边看的人丛里，扯着一个人叫道：“兄长如何在这里？”两个叙了礼说着话。宋江的马，渐渐近前，看时，却是浪子燕青，和一个人说话。燕青拱手道：“许兄，此位便是宋先锋。”宋江勒住马看那人时，生得：

目炯双瞳（tóng），眉分八字。七尺长短身材，三牙掩口髭（zī，嘴唇上边的胡子）须。戴一顶包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褐布道服。系一条杂彩吕公绦（衣带名。两头有五色丝绦，传说八仙中的吕洞宾常用之，故名。绦，tāo），着一双方头青布履（lǚ），必非碌碌庸人（一般、寻常的人），定是山林逸士。

宋江见那人相貌古怪，丰神爽雅，忙下马来，躬身施礼道：“敢问高士大名？”那人望宋江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得以拜见。”慌的宋江答拜不迭，连忙扶起道：“小可宋江，何劳如此。”那人道：“小子姓许，名贯忠，祖贯大名府人氏，今移居山野。昔日与燕将军交契（交好），不想一别有十数个年头，不得相聚。后来小子在江湖上，闻得小乙哥在将军麾下（部下。麾，huī），小子欣慕不已。今闻将军破辽凯还（胜利归来），小子特来此处瞻望（观瞻），得见各位英雄，平生有幸。欲邀燕兄到敝庐（谦辞，破旧的房子）略叙，不知将军肯放否？”燕青亦禀道：“小弟与许兄久别，不意在此相遇。既蒙许兄雅意，小弟只得去一遭，哥哥同众将先行，小弟随后赶来。”宋江猛省道：“兄弟燕青，常道先生英雄肝胆，只恨宋某命薄，无缘得遇。今承垂爱，敢邀同往请教。”许贯忠辞谢道：“将军慷慨忠义，许某久欲相侍左右，因老母年过七旬，不敢远离。”宋江道：“恁（nèn）地时，却不敢相强（勉强）。”又对燕青说道：“兄弟就回，免提我这里放心不下。况且到京，倘早晚便要朝见。”燕青道：“小弟决不敢违哥哥将令。”又去禀知（告知）了卢俊义，两下辞别。宋江上得马来，前行的众头领，已去了一箭之地（比喻距离不远），见宋江和许贯忠说话，都勒马伺侯。当下宋江策马（驱马）上前，同众将进发。

话分两头。且说燕青唤一个亲随军汉（兵卒），拴缚了行囊，另备了一匹马，却把自己的骏马，让与许贯忠乘坐。到前面酒店里，脱下戎装惯带，穿了随身便服。两人各上了马，军汉背着包裹，跟随在后，离了双林镇，望西北小路而行，过了些村舍林冈，前面却是山僻曲折的路。两个说些旧日交情，胸中肝胆。出了山追问小路，转过一条大溪，约行了三十余里，许贯忠用手指道：“兀那高峻的山中，方是小弟的敝庐在内。”又行了十数里，才到山中。那山峰峦秀拔，溪涧澄清。燕青正看山景，不觉天色已晚。但见：

落日带烟生碧雾，断霞映水散红光。

原来这座山叫做大伾山，上古大禹圣人导河，曾到此处。书经上说道：“至于大伾。”这便是个证见（证据）。今属大名府浚县地方。话休繁絮。且说许贯忠引了燕青转过几个山嘴，来一个山凹里，却有三四里方圆平旷的所在。树木丛中，闪着两三处草舍，中间有几间向南傍溪的茅舍。门外竹篱围绕，柴扉半掩，修竹苍松，丹枫翠柏，森密前后。许贯忠指着说道：“这个便是蜗居（谦称自己的住所）。”燕青看那竹篱内，一个黄发村童，穿一领布衲袄，向地上收拾些晒干的松枝榾拙（gǔduò，短小的木头），堆积于茅檐之下。听得马蹄响，立起身往外看了，叫声奇怪：“这里那得有马经过！”仔细看时，后面马上，却是主人。慌忙跑出门外，叉手立着，呆呆地看。原来临行备马时，许贯忠说不用銮铃（luán líng，古时指皇帝车上的仪铃。这里指铃铛），以此至近方觉。二人下了马，走进竹篱。军人把马拴了。二人入得草堂，分宾主坐下。茶罢，贯忠教随来的军人卸下鞍辔，把这两马牵到后面草房中，唤童子寻些草料喂养，仍教军人前面耳房（与正房相连的左右两旁的小房子）内歇息。燕青又去拜见了贯忠的老母。贯忠携着燕青，同到靠东向西的草庐内。推开后窗，却临着一溪清水，两人就倚着窗槛（kǎn）坐地。

贯忠道：“敝庐窄陋（狭小简陋），兄长休要笑话！”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小弟应接不暇（风景很美，目不暇接），实是难得。”贯忠又问些征辽的事。多样时（多时，许久），童子点上灯来，闭了窗格，掇（duō，搬）张桌子，铺下五六碟菜蔬，又搬出一盘鸡、一盘鱼，及家中藏下的两样山果，旋了一壶热酒。贯忠筛（斟）了一杯，递与燕青道：“特地邀兄到此，村醪（láo，浊酒）野菜，岂堪待客？”燕青称谢道：“相扰却是不当。”数杯酒后，窗外月光如昼。燕青夸奖不已道：“昔日（以前）在大名府，与兄长最为莫逆（mònì，指两人意气相投，交往密切友好）。自从兄长应（参加）武举后，便不得相见。却寻这个好去处（地方），何等幽雅！像劣弟恁地（nèn dì，这样）东征西逐，怎得一日清闲？”贯忠笑道：“宋公明及各位将军，英雄盖世，上应罡（gāng）星，今又威服强虏。像许某蜗伏荒山，那里有分毫及得兄等。俺又有几分儿不合时宜处，每每见奸党专权，蒙蔽朝廷，因此无志进取（指谋取功名），游荡江河，到几个去处，俺也颇颇留心。”说罢大笑，洗盏更酌。燕青取白金二十两，送与贯忠道：“些须薄礼，少尽鄙忱（这里谦称自己的礼物）。”贯忠坚辞不受。燕青又劝贯忠道：“兄长恁般才略，同小弟到京师觑方便，讨个出身（入仕之途）。”贯忠叹口气说道：“今奸邪当道，妒贤嫉能，如鬼如蜮（yù，鬼）的，都是峨冠博带（古代士大夫的装束）；忠良正直的，尽被牢笼陷害。小弟的念头久灰。兄长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寻个退步（退路）。自古道：‘雕鸟尽，良弓藏。’燕青点头嗟叹（叹息。嗟，jiē）。两个说至半夜，方才歇息。

次早，洗漱罢，又早摆上饭来，请燕青吃了，便邀燕青去山前山后游玩。燕青登高眺望，只见重峦叠嶂，四面皆山，惟禽声上下，却无人迹往来。山中居住的人家，颠倒（反复）数过，只有二十余家。燕青道：“这里赛过桃源。”燕青贪看山景，当日天晚，又歇了一宵。

次日，燕青辞别贯忠道：“恐宋先锋悬念（挂念），就此拜别。”贯忠相送出门。贯忠道：“兄长少待！”无移时，村童托一轴手卷儿出来，贯忠将来递与燕青道：“这是小弟近来的几笔拙画。兄长到京师，细细地看，日后或者亦有用得着处。”燕青谢了，教军人拴缚在行囊内。两个不忍分手，双同（一起）行了一二里。燕青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必远劳，后图再会。”两个各悒怏（yì yàng，忧郁不快）分手。

燕青望许贯忠回去得远了，方才上马。便教军人也上了马，一齐上路。不则一日，来到东京，恰好宋先锋屯驻军马于陈桥驿，听候圣旨，燕青入营参见，不题（旧章回小说用语，犹言按下不表）。

且说先是宿太尉并越枢密中军人马入城，已将宋江等功劳奏闻天子。报说宋先锋等诸将兵马班师回军，已到关外。赵枢密前来启奏，说宋江等诸将边庭（边疆）劳苦之事。天子闻奏，大加称赞，就传圣旨，命黄门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见，都教披挂（穿上盔甲）入城。宋江等众将，遵奉圣旨，本身披挂，戎装革带，顶灰挂甲，身穿锦袄，悬带金银牌面，从东华门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见天子。拜舞起居，山呼万岁。皇上看了宋江等众将英雄，尽是锦袍金带，惟有吴用、公孙胜、鲁智深、武松，身着本身服色。天子圣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进劳苦，边塞用心，中伤者多，寡人甚为忧戚（忧伤）。”宋江再拜奏道：“托圣上洪福齐天，臣等众将，虽有中伤，俱各无事。今逆虏投降，边庭宁息，实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何劳（功劳）之有？”再拜称谢。天子特命省院官计议封爵，太师蔡京、枢密童贯商议奏道：“宋江等官爵，容臣等酌议奏闻。”天子准奏，仍敕禄寺大设御宴，钦赏宋江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匹，卢俊义以下给赏金帛，尽于内府关支（领取）。宋江与众将谢恩已罢，尽了宫禁，都到西华门外，上马回营安歇，听候圣旨。不觉的过数日，那蔡京、童贯等那里去议甚么封爵，只顾延挨（拖延）。

且说宋江正在营中闲坐，与军师吴用议论些古今兴亡得失的事，只见戴宗、石秀各穿微服（指为隐藏身份而穿的便服）来禀道：“小弟辈在营中，兀坐（独坐）无聊，今日和石秀兄弟，闲走一回，特来禀知兄长。”宋江道：“早些回营，候你们同饮几杯。”戴宗和石秀离了陈桥驿，望北缓步行来。过了几个街坊市井，忽见路旁一个大石碑，碑上有“造字台”三字，上面又有几行小字，因风雨剥落（剥蚀），不甚分明。戴宗仔细看了道：“却是仓颉（jié）造字之处。”石秀笑道：“俺们用不着他。”两个笑着，望着又行。到一个去处，偌（ruò）大一块空地，地上都是瓦砾。正北上有个石牌坊，横着一片石板，上镌（juān，雕刻）“博浪城”三字。戴宗沉吟了一回，说道：“原来此处是汉留侯击始皇的所在。”戴宗啧啧称赞道：“好个留侯！”石秀道：“只可惜这一椎（chuí）不中！”两个嗟叹（叹息，感慨。嗟，jiē）了一回，说着话，只顾望北走去，离营却有二十余里。

石秀道：“俺两个鸟耍了这半日，寻那里吃碗酒回营去。”戴宗道：兀那前面不是个酒店？”两个进了酒店，拣个近窗明亮的座头坐地。戴宗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酒保搬了五六碟菜蔬，摆在桌上，问道：“官人打多少酒？”石秀道：“先打两角酒，下饭但是下得口的，只顾卖来。”无移时，酒保旋了两角酒，一盘牛肉，一盘羊肉，一盘嫩鸡。两个正在那里吃酒闲话，只见一个汉子，托着雨伞杆棒，背个包裹，拽扎（zhuài zhā，捆扎）起皂衫，腰系着缠袋，腿绷护膝，八搭麻鞋，走得气急喘促，进了店门，放下伞棒包裹，便向一个座头（座位）坐下，叫道：“快将些酒肉来！”过卖（酒店伙计）旋了一角酒，摆下两三碟菜蔬。那汉道：“不必文诌（举止斯文。绉，zhōu）了，有肉快切一盘来，俺吃了，要赶路进城公干（办理公事）。”拿起酒，大口价吃。戴宗把眼瞅着，肚里寻思（xún si，琢磨）道：“这鸟是个公人，不知甚鸟事？”便向那汉拱手问道：“大哥，甚么事恁般要紧？”那汉一头吃酒肉，一头夹七夹八（夹杂甚多，比喻含糊混乱）的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宋公明再建奇功，汾沁地重归大宋。毕竟那汉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