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响亮的名字·无名的存在——女性电视节目的现状
由于中国妇女解放被拯救型的历史路径和央视的“国家级”地位,《半边天》被惯性地理解为政府的有意设计。但按照节目初创者的说法,节目的诞生源自央视三个女编导在世妇会影响下的“突发奇想”,央视的决策者们不过是提供了一块基本闲置的荒地。节目创办时的承包方案规定:用白天时段播出,每期45分钟,每周4期,用5分钟广告收入作为节目开支,台里给20万元启动资金。这个方案在表明节目处于不被宠信的边缘地位的同时,也意味着节目得到了相对自由和宽松的生存空间。
关于节目创办的初衷,一个标准的说法是:1.一个国家台应当有妇女节目(这预示节目为功能性的,它的存在剥夺了开办其他女性节目的设想的合法性。事实上,这种设想并不存在);2.中国妇女中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这一点逻辑上并不可靠,没有专门的女性节目,妇女的事迹照样可歌,何况我们已经有了许多对女性事迹进行“歌”、“泣”的组织化途径);3.电视节目应当参与保护妇女权益(这一方面确认妇女的弱者地位,一方面暗示电视具有“保护”妇女权益的力量可能)。
为了支持本章的论述,有必要对《半边天》节目的基本元素进行一次细致分析。
宗旨:展示时代女性的风采,关注女性的社会生活。所提供的信息是,通过女性节目建构“时代”精神。
文本名称:用一个空间语词“半边天”来描述所要建构的位置,带有很强的模糊性和暧昧性,既可以理解成对“半边天”(男女平权)地位的索要,也可读解为只想占有半壁空间、不会僭越的承诺。但如果我们考虑到性别意识在当时传媒机构中的缺失,或许我们应当承认,“半边天”显然只是一个习惯称谓的沿用,不具备社会主义性别话语的含义。
片头:一组在阳光下纵情跳跃的女性:跳绳女孩、穿婚纱的新娘和将孩子高高擎起的母亲等,在城市的广场前、在广袤的田野里,音乐轻快、色调明亮,有展示当代中国女性美好生活、体现中国女性昂扬向上的美好追求之意。按照女性主义看与被看的经典理论分析,这是一个被欣赏的女性群体,女性对着摄像机做出种种姿势展示身体,却没有男性在场。
播出时间:最初每日有首播节目,后改为每周四期首播节目。目前是每周三、四、五中午11∶25日常版首播,每期节目从最初的45分钟调整至现在的30分钟,当晚约00∶16分重播,每周日晚约23点以后为周末版(无重播),除“三八”等特殊节目在晚间黄金时间段举办特别节目之外,从未进入过各种黄金时间段,每周播出时间包括重播时间在内共计3.5小时,中央电视台每周全部播出节目时间近1000小时(英语频道不计入内),与其他对象性节目相比,儿童节目每周共约30小时,老年节目约20小时,体育节目约120小时。央视每日收视率最低的三个时段是早9∶00~12∶00;中午13∶30~17∶00;晚间23∶00至凌晨2∶00,《半边天》无论首播、重播,无论如何调整,基本都在这三个时段内,而且从节目播出时间来看,节目的生存环境正处于日益恶化的状态,即播出时间越来越少,时段越来越差。
内容构成:最初分为“女性与社会”、“我是女人”、“休闲时光”三部分,后经过多次调整,目前包括:
1.传媒广场 约5分钟,是传达制作者性别观念的主要阵地,由主持人选读近期其他媒体与女性或儿童有关的热点话题,加以简短评述。2000年12月7日,以《中国青年报》文章《怎能随便观摩我的身体》为主题,介绍新疆石河子某医院给一女青年做妇科手术时,未经患者允许,大批实习医生便进行观摩,女青年愤然起诉的事件,并辅以《羊城晚报》文章《在妇产科,我们没有尊严》、《北京青年报》漫画《心电图让人脸红》、《北京晚报》的《医生进补人文知识》四篇文/图,提出了在我国病人隐私权没有得到应有尊重的问题,深层上剖析了医疗服务业及反科学实践的人性化和人文关怀问题。当时,大小媒体均已报道过该事件,《半边天》节目对问题的关注就显得滞后。接下来的话题是“预防各类犯罪对女性的伤害”,以某报的一篇题为“专拉女乘客,抢劫又强奸”的文章说起,除提醒外地女青年注意自我保护之外,没有提出任何新建议。在三五分钟的闲谈式评述中,一个个隐含深刻社会背景和社会问题的女性或儿童问题被“解决”或加以定论,制作者们或许要体现一种对女性的现实关怀,但这种关怀显得有些吝啬且过于简化,相反对弱势群体却起到“消音”的负作用。由于节目被设计为对报章的摘录,对于处于媒体包围之中的观众而言,多半已是旧闻,用布尔迪厄的观点来说,就是“思想的颠覆性沉沦于老生常谈之中”。主持人一本正经地重复着其他媒体的报道时,往往忽略了女性自己应该具备的视角和对其他大众媒体女性意识的反思,甚至还不如后者。将儿童问题放入妇女节目中,儿童并不会收看这个节目,研究儿童问题的人也不会以女性节目为研究的必要对象。显然,仍然将家庭视为女性的领域有两种可能的诠释:一是女性的实际生活内容;二是女性与儿童都属弱势群体,社会对弱势者的关心对二者都有好处。
2.演播室谈话 女主持和一名男嘉宾主持对谈,或许要避免近距离面对面的尴尬,故采用狭长的扭曲型高桌,主宾斜向相对而坐,一人面对观众时,另一人必背对观众。多数情况下,男嘉宾主持面对第一摄像机位,女主持背对或侧对观众,视觉上颇为怪异,女主持人作为演播室的主人,言谈上对男嘉宾主持多能照顾,但这种照顾与其说体现女主持人的主导地位,不如说体现女性应善解人意、将照顾男性视为职责的传统观念。正如节目在2000年12月27日讨论的话题“了解ED,关心男性健康”一样。同年12月7日的话题是从事公关事业的女性,为什么女性占从业人员的65%,但进入公关管理层的不足30%?结论有二:一是女性在公关事业的基层发挥了很大作用;二是女性要想进入管理层,需要逻辑思维能力和综合能力的进一步提高。这样的结论无形之中强化了女性即使在女性占优势的行业也不如男性的刻板观念。
3.女人故事 2000年12月7日介绍了山东省一位70多岁的居委会大妈,30多年来协助抓获1000多名坏人的事迹。主题是希望女性并不总是犯罪的受害者,应当拿起武器与坏人斗志斗勇,观看效果却是女性都希望身边能有这样的人,而不是打算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栏目设置上,编导凸显女性生存现实的初衷和努力清晰可见,但除了以女性为拍摄对象,此外与同类的人物短纪录片,如《生活空间》、《百姓故事》等的叙述模式与语言并无明显差异,当后者以女性为主人公时,对女性体验、女性困境等的关注并不弱于前者,尽管这些关注的目的更多地是为了讲故事。
广告:占相当比重,主要广告主为化妆品、日用品、药品广告商,每期广告5分钟。以2000年12月的节目为例,主要广告为“严迪”(抗菌素药,可治妇科炎症)、“大宝美容洗面奶”、“玉丽保湿美容膏”、“佳雪”、“雅倩亮发保湿摩丝”、“浪莎保暖内衣”、“浪莎丝袜”,其中浪莎产品的广告语为“不只是吸引”,画面分别是:一、寒冬之夜,出租汽车站牌下,一个身着大衣的女性在候车,一辆汽车尖啸而过,女子开始脱去大衣,继而是时尚外套,一阵风起,女子化作灯箱广告表面的一幅画被卷走,当女子在灯箱广告中再次出现时,仅仅身着尽显姣好身段的保暖内衣,刚刚远离的汽车急速倒驰入画面……此类广告以隐喻方式暗示、引导受众去搜寻捕捉隐藏在意象里的种种言外之意、味外之旨,使之由“缺席”而达“在场”,所隐含的男权意识表现得颇为明显;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士手持一枝玫瑰似乎在寻觅着什么,一个腿部特写,腿的女主人——一个身材高挑的时尚女性由踝部至短裙上部轻抚着自己深灰色裤袜的秀腿,继而陷入松软的黑色皮质沙发中,双腿先后高举在镜头前画弧线,颇具挑逗性,男士接到此“信息”后,走至沙发,将玫瑰送给女子。前一个广告直接将女性塑为向男性展示身体魅力的画幅;后一个广告中,女性看似居于吸引男性的中心地位,实为被动等待男性赏识的位置,广告所传达出的性别观念与节目构成鲜明的分裂。以前的节目中还播出过“婷美”、“一点红”等物化女性更为露骨的广告。为此,节目的制作者曾专门与广告代理公司交涉,却无果而终。这些产品广告在向女性意识的构建者提供资金的同时,通过兜售一个个性感女人躯体的方式参与了对女性的形塑。广告主/商来选择这样的广告时段,原本看中的就是女性的商业潜质,而对于节目的制作者来说,既然不可能不做这类产品的广告,那“我们怎么能管得了广告商呢”?
主持人:曾有多位靓丽女性坐阵,但长期担任主持的主要是沙玛阿果一人,她已然成为《半边天》的一个形象/符号元素,因此,无论《半边天》与沙玛阿果之间的相互选择是偶然还是必然,她已在事实上成为《半边天》的一个节目组成要素,直接影响观众对节目的态度。从视觉上看,其面庞饱满、身材丰满,显得成熟、温柔,不露锋芒,很符合社会刻板印象中传统女性的形象。穿着中式的、古典立领服装,或睡衣式的衬衣,裸露部分极少,显得规矩端庄,质地考究似绸、光亮柔滑,呈富裕少妇状,同期节目不同的小板块还要换服装。服装的作用并不仅止于吸引观众,它还是一种含义深刻的符号,一件服装联系着穿着者、观看者、环境/场合、穿着者对观看者和场合的态度等等,体现穿着者的经济、地位、性格、兴趣、爱好、甚至个人的修养,从网络反馈来看,中青年男性非常认同沙玛阿果。在语言上,女主持很少用“我觉得”、“我认为”这样表明主体态度和个性的话语,而是用“我们”,或直接引用他者的观点。苛刻地说,作为个体,她是缺失的,在语调和用词上,也较平和,甚至趋于平淡。虽然缺乏激情,但这样的设计不会引起男性或女性的反感,也保证节目中不会出现将男性与女性对立起来的较大冲突。目前另一个固定的主持人张越——一个盘腿打坐、能言善辩、咄咄逼人、嗜烟的胖女人,从外观上不太招男人喜欢、也不易被女性认同,与沙玛阿果比起来,以一个聪慧、自强的女性形象出现,更易让人将其与女权建立起联系,目前更多地在周末版节目《两性走廊》和一系列特别节目中担纲主持。
“在场”的男性:(1)男主持人均为嘉宾主持,目前是两位文人,都是谦谦君子形象,或许是受女主持人风格限制,只起到陪衬和结构平衡作用。从网上相关反馈看,网民/观众对这些男性嘉宾的评价是“阴阳怪气”、“没有阳刚气”;(2)专家多为医学和社会学者,负责提供与女性有关的知识和资料;(3)“女人故事”中主人公的丈夫、同事等。总的来说,男性在节目中即使不是缺席的,也是较为尴尬的,类似父权社会中指派给女性的角色,女性仿佛是在自说自话,使这个自我圈闭的空间略显不完整、不平衡。
节目风格:精致、时尚、平和。张同道主持的《98’中国电视栏目调查报告》认为,《半边天》介绍的家居生活常识超出一般家庭生活条件,定位于中上等以上收入的观众,表现出一定的高消费倾向。
制作群体:《半边天》全部工作人员40人,男女比例1∶5,制媒者的性别是否重要,是否只要有性别意识就可以?否。男性很难传达女性独有的体验,女性参与制媒本身就是享有社会地位、占领社会空间的一个表现。然而,如果女性节目的制作群体都是女性,又可能使节目陷入女性的独语,这种两难困境是女性空间与生俱来的。
表二:《半边天》收视率统计
(注:收视率=实际收看人数∕总观众人数;占有率=实际收看人数∕实际开机观众总人数。)
收视分析:央视8套(CCTV-9未计入内)共240多个栏目,《半边天》是唯一的女性栏目,在《2000年中央台节目收视情况年度报告》中列出的主要栏目收视率比较图中,共统计收录76个栏目的收视情况,《半边天》未被列入“主要栏目”内。以2000年9月、12月的收视情况为例,分析时期内,首播节目收视率平均为0.399%,但因为奥运会比赛转播和中秋晚会重播等特殊情况,节目曾被调整至收视较好的13∶15,因此这个期间数值较正常收视率偏高(参见表二)。
可以看出,节目的播出时间很不规律,与央视其他处于同一时段(11∶25~11∶55)的节目(如《中国人口》、《人民子弟兵》、《地方台30分钟》)相比,收视率差别不大。说明这一时段内的观众可能属于不作选择(被动)的随意性收看,而节目的内容品质对这些观众的收视选择影响不大。在临时调整中,当被调整到略好的时段时,收视率会随即上升,说明时段对该节目的收视影响很大,而节目的品质问题不是导致收视率低的主要因素。《十二演播室》、《文化视点》等节目在《半边天》时段重播时,收视率虽比《半边天》高,但差距不是太大。与其他对象性节目相比,《半边天》的收视率较低。同一时期老年节目《夕阳红》(播出时间为早8∶50)的收视率保持在0.80%~1.67%,《大风车》(播出时间为下午18∶09)为1.50%~2.84%,主要原因是后两者的播出时段都是收视对象群有条件开机的时段。调查表明,将近一半的女性(49.8%)通常在晚上19∶00~20∶00开始观看电视,晚间22∶00以后,这个比例降为0.5%。《半边天》的播出时间是大多数女性观众的工作和休息时间,在收视率理论已经变成普遍的实践原则的今天,这种安排显然不能以疏忽二字一笔带过。
收视对象:据央视网站介绍,城镇职业女性为主要收视群体,也有大批男性观众,他们和女性观众“几乎平分了《半边天》节目收视率”。但这一判断的准确性值得怀疑,原因在于日常版首播时,职业女性不可能收看,重播时间为夜间00∶16,周日版在夜间23∶00之后,在这两个时段,央视的收视率一般在0.05%、0.3%左右,而这之中,第二天还要上班的城镇职业女性和男性观众能占多大比例?
1996年3月,在世妇会的余温中,成立了妇女传媒监测网络,首都女新闻工作者协会通过政协委员,向全国政协提交了关于改善妇女电视节目播出时间的提案,呼吁央视重视妇女节目,调整妇女节目时间。同期《中国妇女报》“妇女论坛”专栏全文发表了提案“半边天为何看不到《半边天》”,但对于决定节目编排的电视机构主管来说,政协显然不具备干预节目具体安排的合法性权力。
有调查说,《半边天》在央视的专栏中属于知名度较高的节目。但大多数观众对于节目内容、形式所知十分有限。有两个因素可能影响节目的知名度:一是被调查者对“半边天”这个在中国有特殊影响力的专用语,与央视这个国家级媒体之间的联系的合理想象;二是每年“三八”妇女节当天晚间黄金时间的文艺晚会。对于媒介主管来说,为妇女开辟一个空间能证明民主和宽容,女性节目的意义仅此而已,但知名度高而美誉度低,对于一个节目来说,却绝对是个尴尬。
一个偶然获得的空间,因为名字的响亮、身份的独特而获得生存权,而对于赋予其生存权的媒介主管层来说,女性节目既不能带来商业利润,也不可能为电视机构和个人获得直接的政治资本,这样便决定《半边天》的生存状态:在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的“悠闲”中,营建这个独立的空间,并且等待每年一次的绽放。
毕竟,在宏伟(=雄性?)的中华世纪坛下,有一个面积还不算太小的女性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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