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学和空间理论之所以能够进入当代激进理论,原因在于其中介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因为只有马克思主义理论从一种辩证的思维看待自然、空间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马克思主义者将地理从濒危的、不相关的、或者更糟的是成了区域科学穷亲戚的领域中拯救了回来。马克思主义关于自然和空间的社会生产的中心观点[伴随着被辩证理解的生产过程,尽管有所夸张(社会改变可能是一个更好的词语),但它将地理学与社会学联系起来]将地理学的两个传统学派融合成一个可统一理解的不同方面。人文地理学最终融入了社会科学。作为社会科学更有批评性的组成部分,它利用了所有社会科学的概念,同时又给它们增加了复杂的环境空间的概念”[67]。马克思主义者通过人类实践(改造自然)和意识形态理论(塑造空间)的方式,将地理学纳入激进的社会科学中。这种促使地理学进入当代激进社会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具体说来,主要是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之所以有这样的理论内涵,在于其所坚持的对历史决定论的批判及其空间隐喻。阿尔都塞借助于结构主义对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空间隐喻的描述,也为空间理论打开了思路。“结构主义也开启了上层建筑领域,那里蕴藏着太多的地理学者们所关注的东西。假若扩大结构主义对历史决定论及其对具有强吸引力的空间隐喻的偏爱的纲领性批判,那么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与结构主义情有独钟也就更容易理解了。”[68]正是这种借助于结构主义的上层建筑理论,尤其是阿尔都塞学派的意识形态理论,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研究空间理论提供了重要的认识论工具。“结构主义的‘解读’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具有超乎寻常的吸引力,原因在于它为透过事物的表面现象(空间结果),揭示存在于业已构建和正在构建的社会生产关系中的解释性根源,提供了极其严格而明显的认识论上的理性化。”[69]也就是说,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为进行空间理论的批判提供了理性化的论述,它揭示了空间生产在当代社会所具有的意识形态功能。
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被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和空间理论视为空间理论的前奏,在于其对斯大林主义经济决定论的驳斥,并在结构主义和多元决定的范畴中谈论社会存在及其发展形态。“阿尔都塞批评斯大林的经济主义和技术决定论观点,并认为自己提供了马克思主义的、不同于斯大林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第三条道路。”[70]这是此时代法国马克思主义者所共享的理论背景。正是在这种极端单一决定论的背景中,法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都在以一种批判的思维来重新思考辩证法的问题并以不同的方式进入空间理论。
面对如此的理论背景,阿尔都塞诉诸的是意识形态批判和多元决定的观点。至于意识形态批判被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和空间理论描述为一种空间的意识形态结构,其主要表现就是被阿尔都塞称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教堂、剧院等。这种被意识形态再生产出来的空间,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成是空间生产的雏形,这是一种典型的社会空间的生产。进一步来说,在阿尔都塞看来,诸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通过再生产的功能所建构的便是社会生产、生活空间的全部,而且这种空间履行着意识形态的功能。这也是当今空间理论作为一种批判理论所开启的重要维度。可见,意识形态的再生产功能以及意识形态批判理论仍然是空间理论的一个重要切入点和理论资源。因为它一方面能够解释空间生产得以可能的条件,这源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保障,因为空间生产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空间生产,而不是纯物理空间的生产;另一方面能够解释空间生产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必要性,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断延续的需要。在此意义上,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对于空间理论来说仍然有重大的理论启示和指导意义。
而多元决定(overdetermination)思想则在于驳斥经济决定论,借助于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领域的交互作用而重塑社会。“甚至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结构作为总体统治)也不强调经济有直接决定意义,而重新将重点放在国家、意识形态和文化上,将它们作为再生产中的积极组成力量。这里,空间和环境作为实践(政治的、文化的再现)的系统的标记而被理论化,最后才由经济组织起来。从弗洛伊德观点借鉴来,并由辩证术语重新思考过的过度决定的观点提供了理论可能性,分析在权力和统治地位多种条件下,组织起来的积极力量的变化复合体。扩展而言,这个方法论使改变空间和自然的社会再生力量得到概念化。或者,这些力量不是作用于独立的自然环境,也不是由实践引起差异的空间,这些力量在组织上就是空间的,是有环境意义的物质性的。”[71]对经济决定论的批判,并不是直接否定经济的作用,而是要将其放到社会结构的内部,在结构功能体系中发挥作用。而阿尔都塞多元决定便是在辩证法的术语中重新定位结构内部各因素之间的关系,这种理论化的工作被视为空间理论概念化的先声。而这种与权力、政治和意识形态发生联系的空间理论,正是福柯的理论所集中讨论的问题。在此,被空间理论家所热衷的是阿尔都塞在多元决定因素之间所形成的对社会空间的结构表达,“把空间作为空间结构的表达来分析,就要考虑经济因素、政治因素和意识形态系统,它们的联系,以及由它们所产生的社会实践对其所产生的塑造作用。实际上,我们可以根据由空间产生的经济的、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系统‘解读’空间”[72]。显而易见,在此分析中起决定作用的便是由阿尔都塞多元决定和意识形态理论所开启的社会分析模式,它一方面描述了社会空间的构成要素及其相互关系,另一方面描述了由这些要素所形成的社会实践对空间的塑造,同时还指出了这些要素对空间理论进行社会批判所起的作用。所有这一切都不难看出,阿尔都塞对空间理论在理论切入点和分析模式上都具有重要的开拓和启示意义。这是社会批判理论实现空间转向的一个重要的理论资源,其重要性将会随着空间理论的深化而不断地展现出来。
阿尔都塞对空间理论有重要的开拓意义还在于其思想对列斐伏尔和卡斯特尔斯理论的影响。就列斐伏尔而言,他基本上和阿尔都塞分享了相同的时代理论背景,即对斯大林主义经济决定论和技术决定论的批判,两者都在辩证唯物主义的框架中重新探讨了马克思主义哲学,阿尔都塞以结构主义为方法论,而列斐伏尔偏向于人道主义。列斐伏尔通过《辩证唯物主义》中对黑格尔、斯大林的批判,进而在《巴黎手稿》的思想资源中探讨“异化”与“整全人”之间的关系,在此基础上展开了其所关注的日常生活批判和空间理论批判。但是,空间问题和空间塑造问题则直接是与阿尔都塞关于意识形态的理论和多元决定的思想相联系。在此意义上,列斐伏尔便与阿尔都塞有了交集,“从辩证法角度探求思维与存在、意识与物质生活、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客观性与主观性这些关系矛盾结合点的,并非只有勒菲弗一人。但是,将这种重新得到系统阐述的辩证逻辑应用于荟萃存在主义现象学和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精华并去其糟粕的,勒菲弗却是开先河者。在本世纪的这两大主流哲学运动中,他看到了完善并强化马克思主义(同时扬弃其约束性的理论僵化)的这一创造性机遇。在过去的三十年中,勒菲弗有选择地吸纳了这两大运动中的养分,坚持不懈地在理论与实践方面试图对马克思主义思想进行重新地语境化,而且正是在这样的重新语境化中,我们才可以发现对空间性进行唯物主义解读的许多直接根源,以及由此产生的发展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许多直接的源头”[73]。在此,阿尔都塞的理论已经内化为列斐伏尔空间理论语境化的内在“因素”了,当然,这些“因素”在空间理论中被激活,得益于列斐伏尔在马克思主义思想的重新语境化中敏锐地察觉到阿尔都塞“因素”的存在及其空间理论转化的可能性。在此基础上实现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融合,从而开出有望重新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模式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
而阿尔都塞对卡斯特尔斯的影响,则在于卡斯特尔斯借用了阿尔都塞的社会分析模式(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尽管在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和70年代早期,结构思潮和结构马克思主义思潮席卷法国,但是直到70年代中晚期,这些思潮才对盎格鲁美洲的地理学产生显著影响……最为重要的是,曼纽尔·卡斯特尔斯(Mannel Castells)的‘城市问题’(The Urban Question)关于城市的结构主义著作。该书的译本对地理学,特别是城市地理学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这种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强调确定的分析范畴,如生产方式和社会构成;强调各个重要链条中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74]显然,卡斯特尔斯对城市问题的分析得益于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分析模式的启示,在社会生产的结构内部及其各要素之间的关系中来分析城市问题出现的原因及其批判的切入点。而其直接的启示在于用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系统来解读城市空间。卡斯特尔斯“在形式上运用阿尔都塞的推理,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城市范围的概念……社会的(城市)空间形式的社会生产过程是怎样的;相反,城市空间与社会中的机构转化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75]这些问题的分析都将在阿尔都塞的分析框架中得到有效的展开。“在卡斯泰尔看来,一般而言,空间的社会组织可以根据空间形式的决定而得到理解,这种形式是三个方面(经济的、政治的—法律的和意识形态的)的每一个元素决定的,由三者结构上的联合(其中经济的决定在塑造空间中占据主要地位)决定的;它也是由空间形式的经验性的持续决定的,这种空间形式由先前的社会结构创造,并在更特殊、更具体的条件下与新形式密切相关;它还是由个体和社会组织在与环境的相互作用中的具体活动决定的。”[76]
[1] [法]列斐伏尔:《资本主义的残存》,转引自《第三空间》,陆扬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5页。
[2]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7页。
[3] [美]诺曼·莱文:《不同的路径》,臧峰宇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页。
[4] [法]阿尔都塞:《自我批评论文集》,杜章智、沈起予译,台北:远流出版社,1990年,第151页。
[5] 同上书,第152页。
[6] [法]阿尔都塞:《自我批评论文集》,杜章智、沈起予译,台北:远流出版社,1990年,第154—155页。
[7] [法]阿尔都塞:《黑格尔的幽灵》,唐正东、吴静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63页。
[8] [英]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高铦、文贯中、魏章玲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85页。
[9] [美]诺曼·莱文:《不同的路径》,臧峰宇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页。
[10] [法]阿尔都塞:《自我批评论文集》,杜章智、沈起予译,台北:远流出版社,1990年,第156页。
[11] [法]阿尔都塞:《自我批评论文集》,杜章智、沈起予译,台北:远流出版社,1990年,第159页。
[12]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65页。
[13] [法]阿尔都塞:《黑格尔的幽灵》,唐正东、吴静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44页。
[14]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页。
[15]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79页。
[16]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95页。
[17] 同上书,第81页。
[18]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页。
[19]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95—696页。
[20] 陈越编:《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86页。
[21] 陈越编:《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91页。
[22] 同上书,第193页。
[23] Louis 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edited by François Matheron and Oliver Corpet, London; New York: Verso, 2006, p.169.
[24] 韩潮编:《谁是马基雅维利:思想史研究》(第8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98页。
[25]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83页。
[26]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210页。
[27] 列宁:《列宁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页。
[28] Louis 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edited by François Matheron and Oliver Corpet, London; New York: Verso, 2006, p.188.
[29]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70—171页。
[30]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60页。
[31]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84页。
[32] 同上书,第167页。
[33]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页。
[34]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页。
[35] Louis Althusser: The Humanist Controversy and Other Writings, translated by G.M. Goshgarian, London: Verso, 2003, p.175.
[36]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67页。
[37]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02页。
[38]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页。
[39]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02页。
[40] 同上书,第206页。
[41]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99页。
[42]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04页。
[43] 同上书,第326页。
[44] [美]诺曼·莱文:《辩证法内部的对话》,张翼星等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03页。
[45] [美]诺曼·莱文:《不同的路径》,臧峰宇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7页。
[46] Andrew Levine: A Future for Marxism: Althusser, the Analytical Turn and the Revival of Socialist Theory, London: Pluto Press, 2003, p.117.
[47] [法]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19页。
[48] [英]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高铦、文贯中、魏章玲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84页。
[49] [法]弗朗索瓦·多斯:《从结构到解构:法国20世纪思想主潮》(下卷),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第404页。
[50] [法]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110页。
[51] [英]里格比:《马克思主义与历史学》,吴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234页。
[52] Louis Althusser: The Humanist Controversy and Other Writings, translated by G.M. Goshgarian, London: Verso, 2003, p.201.
[53]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95页。
[54] [美]诺曼·莱文:《不同的路径》,臧峰宇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3页。
[55] 同上。
[56] [法]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110页。
[57] Louis Althusser: The Humanist Controversy and Other Writings, translated by G.M. Goshgarian, London: Verso, 2003, p.178.
[58]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63页。
[59] [美]理查德·皮特:《现代地理学思想》,周尚意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81—82页。
[60]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8页。
[61] 同上书,第276页。
[62] [美]理查德·皮特:《现代地理学思想》,周尚意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12页。
[63]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95页。
[64] 同上书,第135页。
[65] 同上书,第113页。
[66]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15页。
[67] [美]理查德·皮特:《现代地理学思想》,周尚意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27页。
[68]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82页。
[69] 同上书,第81—82页。
[70] [美]理查德·皮特:《现代地理学思想》,周尚意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38页。
[71] [美]理查德·皮特:《现代地理学思想》,周尚意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34页。
[72] [美]理查德·皮特:《现代地理学思想》,周尚意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43页。
[73]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75页。
[74] [美]理查德·皮特:《现代地理学思想》,周尚意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28页。
[75] [美]理查德·皮特:《现代地理学思想》,周尚意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42页。
[76] 同上书,第1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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