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低油价策略分析

陈沫^[1]

2014年以来，世界石油价格一路大幅度下跌，产油国经济受到严重冲击，欧佩克没有采取限产保价或限产促价的措施，维护其石油收入的利益，而且，在欧佩克中具有决定性影响力的沙特面对低油价不顾国际市场上强烈要求减产的呼声，任凭石油价格一路走低，始终维持石油高产的水平，拒绝限产促价。实际上，沙特的这种低油价策略符合其利用国际石油市场价格的变化来维护自身在石油市场的主要地位，与竞争对手争夺市场份额的战略利益。低油价策略在此轮低油价周期已见成效，但是，在当前风云变幻的国际局势发展的影响下，仍面临诸多挑战。

沙特，石油，低油价策略

低油价策略符合沙特的战略利益

长期以来，石油工业是沙特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也是主要的出口收入和财政收入来源，是直接影响沙特经济社会发展、政治稳定和国家安全的基础。因此，沙特要长期保持石油市场上的重要地位，就必须维持世界市场对石油的长期需求，还要防止石油供应的竞争对手进入市场。然而，对沙特来说，高度依赖石油收入并不是只能利用高油价来实现，合理的利用并追求适度油价的策略符合其长期战略利益。

(一)高油价并非高石油收入的唯一方式

油价过高会阻碍世界经济的增长，导致石油需求的下降;高油价可以促进替代能源的开发和加快生产，从而导致市场对石油的需求不可逆转地加速减少，也会导致高成本的石油供应竞争对手进入市场。然而，如果国际油价过低，或者低油价持续时间过长，超过沙特所能承受的底线，沙特则必然作出反应。因此，沙特由于拥有丰富石油资源，面对国际石油市场的变化，往往必须在短期的高油价收益和长远的市场需求与市场份额利益之间作出权衡，追求适合的油价水平。所以，每当油价下跌就限产促价，并不是沙特保证石油安全的必然选择。从过去40多年的历史看，事实上，与其他欧佩克成员国相比，沙特一贯不追求高油价，而是通过产量和产能的调节并利用油价的变化追求其利益的最大化。面对2014年以来持续下跌的石油价格，沙特如果在此刻减产则损失更大。更高的价格只会刺激竞争对手加大石油产出，挤压沙特的市场份额，重演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初的历史。所以，对沙特来说，高油价并非其获取高石油收入的唯一方式。

(二)利用低油价制约竞争对手以争夺市场份额及地区的重要地位

由于长期以来教派不同的冲突等原因，沙特与伊朗的矛盾在中东地区尖锐且复杂。伊朗在叙利亚问题上支持沙特的敌对势力巴沙尔政权，更增添了双方的矛盾。俄罗斯在叙利亚问题上不仅积极支持巴沙尔政权，而且还援助伊朗建立布什尔核反应堆，使沙特感到安全受到威胁。因此，沙特将削弱伊朗在中东地区的力量、阻止俄罗斯插手中东以加强沙特在中东反对派的势力作为其战略需要。

2014年以来，伊朗和俄罗斯这两个同是以石油收入为经济支柱的产油国不仅受到低油价的严重打击，还受到来自西方国家的制裁，油价的持续下跌更使得国家经济遭受重创。2014年，伊朗预算收入750亿美元，其中约400亿美元来自原油出口。^[2]因此，国际油价下跌对伊朗财政收入影响巨大。俄罗斯虽然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低油价导致苏联经济崩溃、民族分裂、国家解体的过程，但近年来，俄罗斯经济仍然过度依赖能源出口，油价的下跌对俄罗斯也是灾难性的。而沙特由于拥有较低的石油开采成本及充裕的国际储备等优势，对低油价的抗击能力比伊朗和俄罗斯要强。于是，沙特将低油价用来作为挤压其地缘政治对手伊朗及俄罗斯的武器，从自身利益出发，采取低油价的策略，以保持充分的市场份额，利用低油价遏制对手，赢得石油市场和地区的重要地位。为赢得市场份额及争夺地区重要地位，沙特与伊朗和俄罗斯等地缘政治对手以石油价格为手段的博弈还将继续下去。

(三)石油市场的结构性供应过剩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国际市场的结构性供应过剩主要来自轻质原油。而这种过剩是由阿尔及利亚、安哥拉、利比亚和尼日利亚的生产所驱动的，并非沙特所为。^[3]因为沙特主要生产的原油并非轻质低硫原油，这意味着沙特即便减产，也无助于解决轻质原油过剩的问题。而且，沙特如果减产，则市场需求会被其他欧佩克成员国的产量所填补。

可见，在此轮低油价周期中，沙特采取的争夺市场份额的低油价策略完全符合沙特经济战略利益。

沙特的低油价策略已见成效

总的来看，沙特的低油价策略已见成效。低油价严重冲击了竞争对手的经济发展，在较大程度上维持了市场份额。从总体上来说，沙特和欧佩克的石油生产成本是世界上最低的。欧佩克成员国的平均开采成本在每桶40美元左右，沙特则在每桶4—5美元。^[4]而美国页岩油的生产成本则在每桶60美元或以上。低油价的持续对于沙特来说，虽然意味着盈利的减少，但对于页岩油生产国来说，则意味着有可能因陷入亏损而被挤出市场。事实上美国页岩油企业已经受到巨大的冲击，一些页岩油生产商不得不削减资本支出预算，减少钻机数。

另外，沙特凭借对低油价的抗击能力比伊朗和俄罗斯强，为保持充分的市场份额，利用低油价遏制对手。这也是沙特为赢得石油市场和地区的重要地位在低油价下采取的合乎自身利益的油价策略。2014年伊朗预算收入750亿美元，其中约400亿美元来自原油出口，^[5]可见油价下跌对伊朗财政收入影响巨大。而俄罗斯约50%的预算收入以及40%的出口依赖于能源，油价大跌已经令俄罗斯经济受到严重冲击。^[6]

低油价承受能力尚未突破底线

2014年以来的油价下跌，虽然对沙特经济产生了严重的冲击。但是，沙特依靠长期高收入的积累、丰厚的国际储备和所持有巨额主权财富基金的海外资产，以及较强的举债能力，在相当一段时期内仍然有能力承受低油价的冲击。

从经济发展指标来看，沙特通货膨胀率并不高。2014年沙特通货膨胀率为2.7%，2015年仅为2.4%。沙特国际储备充足。

沙特国际储备情况^[7]

2014年沙特国际储备为7323亿美元，2015年虽然有所下降，但仍然保持6623亿美元的高位。所以，从总体上看，沙特在一定时期内有足够的能力抵御低油价的冲击。沙特国际储备满足进口用汇需要的月数2014年为37个月，预计2015年为35个月。^[8]沙特充足的国际储备已远远超过国际上公认的国际储备额应能满足三个月进口用汇需要的国际储备适度量，可以应付短期的外汇资金短缺情况。沙特在高油价时期积累的外汇，能够在低油价时期产生强大的承受力。

沙特的巨额国际储备中，大部分来源于石油美元，主要以现金和长期政府债券(目前主要是美国国债)的形式持有外汇储备。正是因为拥有巨额主权财富基金，沙特才能平稳渡过以往的低油价时期。虽然2015年沙特财政预算赤字达到历史最高点386亿美元，^[9]但是与其7572亿美元^[10]的巨额主权财富基金相比，依然在可承受范围内。值得关注的是，沙特上述主权财富基金数额，只限于沙特政府拥有的持有美国财政部债券的数量，沙特政府和私人持有的海外资产总额则远远超过此数额。沙特在美国的投资分布相当广泛，除持有美国财政部债券以外，主要包括石油加工业、房地产业、金融行业、农业等领域，在一定范围内对美国经济产生影响。“9·11”事件后，美国政府冻结沙特在美国的资产，沙特因此从美国大量撤资，导致纳斯达克指数一路下滑，可见沙特持有的海外资产在美国金融市场具有一定的分量。^[11]

因此，沙特可以在低油价导致经济发展受挫并需要大量资金支撑时，抽回其海外资产作为补充。沙特由于拥有巨额国际储备和主权财富基金以及强大的偿债能力，可以承受较长一段时间内石油收入减少的压力，同时还能够应对低油价的冲击。

沙特的低油价策略面临挑战

虽然2014年以来，沙特从本国战略利益出发所采取的这种维持石油高产的低油价策略已见成效，经受住了且正在经受低油价对经济发展的严重制约。但是，在当前国际局势发展的影响下，这种策略将面临以下因素的挑战。

(一)美国因素的影响

首先是美国石油库存增加对油价下跌的风险因素。美国石油库存2015年达到了近一个世纪以来的最高水平。美国能源信息署(EIA)2016年2月3日公布最新库存数据显示，截至1月29日当周，美国原油库存大幅增加779.2万桶，目前库存量达到5.027亿桶，自1930年来首次高于五亿桶。^[12]并且美国原油库存达到全部容量的风险在增加。如果出现库存容量饱和，而供应持续增加，大幅度降价将是必然的。其次是美国对原油出口禁令的废除。2015年12月19日，美国国会众议院投票决定废除有40年历史的原油出口禁令，按照市场化的标准经济理论，美国开放原油出口，加入石油市场，将增加石油市场的石油供应，进一步加剧市场供给过剩，促使国际原油价格继续稳定在低位。虽然短期内美国原油出口量可能很小，对供给原油市场的影响不大，但是长期来看，影响的趋势是存在的。最后是美元的上涨同样令油价承受压力。2016年1月6日布伦特油价下跌到2004年7月以来的最低点，而美元汇率就在近一个月的高位附近徘徊，美元走强将是推动油价进一步下跌的因素之一。

(二)地区因素的影响

首先是地区冲突导致石油价格持续下跌。沙特与伊朗的冲突发生以后，布伦特油价和WTI原油价格在2016年1月3日出现短暂升高之后，一路下行，1月6日，布伦特油价跌破了2004年7月以来的最低价格，下跌到每桶35.23美元。^[13]这场冲突并没有像过去一样导致油价飙升，显示出油价的地缘政治风险溢价不复存在。而油价的下跌伴随沙特与地区国家、沙特与伊朗、沙特与也门等的冲突乱象，都将影响沙特经济的发展。由于参与了对也门反政府武装的打击和对抗“伊斯兰国”的国际联合行动，沙特军事安全方面的支出飙升，导致沙特2015年的军费和国防开支大增，约为53亿美元，^[14]这使得受到低油价冲击的沙特的经济及财政状况雪上加霜。

其次是伊朗解除制裁后石油产量的恢复对石油价格可能产生的影响。随着西方对伊朗经济制裁的解除，伊朗将获得大量资金支持用于重建能源产业，伊朗也即将重返原油市场。伊朗石油部部长称在制裁解除后一周内，伊朗将每天提高出口量50万桶，六个月内每天提高100万桶。^[15]这将进一步增加全球石油供应，令原油价格受到更大的下行压力。

最后是市场份额受到俄罗斯的挤占。沙特低油价策略不仅企图排挤生产成本较高的美国页岩油生产商，另外一个目的则是打击其在中东地区的宿敌伊朗以及限制非盟友俄罗斯对其市场份额的侵蚀。而且，出于远期利益考虑，为了确保在全球需求疲软之际仍能保住亚洲市场份额，沙特已调低销往亚洲的原油基准价格，特别是针对中国这个巨大的市场。长期以来，中国一直是沙特主要石油出口市场。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西方国家出于能源安全和国际战略的考虑，实行石油供应来源多样化的战略，美国和欧洲国家都将其石油供应来源纷纷集中到自己的周边地区。美国将主要来源集中到美洲，特别是随着能源革命的进程，美国逐渐减少了从沙特的石油进口。欧洲也将石油来源集中到中亚和北非地区。只有东亚国家包括日本、韩国、印度和中国由于地理等原因，依然不得不主要依赖沙特阿拉伯等中东产油国的石油供应。而且，长期以来中国的石油进口主要来自中东地区，其中主要来自沙特。因此，中国的石油进口在沙特的出口市场份额中占据主要地位。然而，在全球石油供应过剩和低油价的背景下，世界主要产油国也将争夺市场份额的目标锁定这些地区，中国也就成为沙特及俄罗斯捍卫自身市场份额的必争之地。

然而事实上，随着油价的降低，俄罗斯在中国的市场份额增速超过了沙特。2010—2015年，沙特向中国的原油出口每天增长约12万桶，这一增速不及南苏丹和哥伦比亚等七个国家。同期，俄罗斯向中国原油进口增速达到每天55万桶。^[16]2015年，俄罗斯在5月、9月、11月、12月四次超过沙特，成为中国最大的原油供应国。^[17]另外，从2010—2015年中国从沙特与俄罗斯的石油进口量的变化也能看出市场份额增速的变化。

2010—2015年中国从沙特、俄罗斯进口石油变化图

资料来源:《2016年1月中石油经济技术研究院能源数据统计》

虽然2015年沙特石油出口在中国市场的份额是15.2%，俄罗斯是12.4%，但是，俄罗斯的增速显然高于沙特。未来市场份额的减少以及持续下行的油价将严重影响沙特的财政收入及经济发展，进而将影响到沙特的油价政策。

(三)面对挑战的举措

长期低油价将继续消耗沙特的国际储备及海外资产，严重阻碍其经济的发展。2016年沙特财政预算赤字为386亿美元，成为沙特历史上最高赤字，也是2009年以来的首次预算赤字。2015年沙特海外资产下降为三年来的最低点。面对这些挑战，沙特政府采取了一些措施:2015年1月18日，沙特国王批准了2016年财政预算案，其中，2016年收入预期为1368亿美元，开支预期为2240亿美元，赤字预期为870亿美元，均比2015年有所降低，特别是财政赤字一项就少了14%。^[18]按照沙特政府的说法，上述调整是基于原油价格低于每桶50美元制定的，沙特已经做好了长期应对低油价的准备。此外，沙特政府还将2016年的国内成品油价格大幅上调40%，还计划扩大收入范围，增加除石油以外的其他收入来源，以缩小2016年预算赤字。最近沙特副王储萨勒曼(Muhammadbin Salman)提出了一个沙特改革的蓝图，计划要开放沙特封闭的经济、改革政府，调整税收和政府补贴:包括医疗、电力、水和住房等补贴;对民营企业实行市场化改革;对航空、电信、电力等部门实行私有化;沙特还首次决定在国际市场发行债券融资;在非石油行业，旅游业、基础设施等行业大力吸引外资;石油业最重大的举措是推动沙特阿美上市，这将成为沙特平衡财政预算并应对油价暴跌的重要步骤。尽管目前沙特阿美已经对油价有着重大的影响，但如果该公司的一小部分股票能够在沙特证劵交易所公开交易，这种影响可能会更大。当然，这种影响有多大，还要看这项改革蓝图是否能真正实现。

结语

综上所述，沙特在2014年以来的低油价中坚持不减产促价的这种低油价策略符合其战略利益。这种低油价政策以其可承受的底线决定持续时间，在其可承受的范围内则不会减产，且能以较低油价阻止替代能源的快速发展，同时利用较低油价遏制其他产油国对市场的争夺，保持理想的市场份额;还能利用可承受的较低油价拖垮地缘政治对手。但是，如果低油价持续时间过长，难以回升，同时，市场份额再受到挤占，沙特经济将会受到严重影响，国际储备及海外资产严重消耗，社会稳定受到威胁，中东地区的动荡加剧。在这种情况下，沙特将会改变现行的油价策略，对其石油市场政策进行调整。

【注释】

[1]陈沫，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海湾研究中心秘书长，主要研究能源问题及中东经济。

[2]EIU Country Report April 2015＜Iran＞，p.8．

[3]http://m.wallstreetcn.com/node/209627/2015-04-08．

[4]http://wallstreetcn.com/node/212330/2015-04-29．

[5]EIU Country Report April 2015＜Iran＞p.8．

[6]http://finance.sina.com.cn/world/gjcj/2016-01-11/doc-ifxnkkux1105060.shtml．

[7]根据EIU Country Report April 2015＜Saudi Arabia＞p.9数据计算。

[8]根据EIU Country Report April 2015＜Saudi Arabia＞p.9数据计算。

[9]http://news.sohu.com/20141226/n407311556.shtml/2015-04-23．

[10]http://www.swfinstitute.org/fund-rankings/2015-04-28．

[11]http://finance.yahoo.com/q/ta?s=^ixic+interactive#{%22customRangeStart%22:1000191600，% 22customRangeEnd%22:1126422000，%22range%22:%22custom%22，%22showPrePost%22:false}．

[12]http://finance.sina.com.cn/money/forex/datafx/2016-02-04/doc-ifxpfhzk8838977.shtml．

[13]http://finance.ifeng.com/a/20160107/14153286_0.shtml．

[14]http://gold.hexun.com/2015-12-29/181484028.html．

[15]http://finance.ifeng.com/a/20160117/14172463_0.shtml．

[16]http://futures.hexun.com/2016-02-09/182224113.html．

[17]http://business.sohu.com/20160126/n435883266.shtml．

[18]http://vnetcj.jrj.com.cn/2015/12/31043020328394.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