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伊断交背后有“油”因

吴毅宏^[1]

2016年1月2日，沙特政府处死著名什叶派宗教人士奈米尔，引发了伊斯兰世界的一场轩然大波，愤怒的伊朗什叶派教徒包围并袭击了沙特驻德黑兰的使馆，致使两国关系恶化，1月3日，沙特宣布断绝与伊朗的外交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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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伊“没有硝烟的战争”

沙特和伊朗之间升温的紧张关系，并没使油价持续回升。布伦特原油期货2016年1月7日已跌破每桶35美元的11年来最低纪录。之前，石油市场的一个普遍猜测是，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在较后时期可能同意减产，以提高国际原油价格。但沙特与伊朗之间的不和，使主要石油出口国接下来合作减产的可能性大减，油价回升希望降低。

此次沙特与伊朗宣布断交是什叶派穆斯林和逊尼派穆斯林宗派矛盾激化所致，但又非宗教矛盾所能解释。美国著名共同基金公司奥本海默的一份报告指出，沙特和伊朗正在进行一场依靠油价进行的“没有硝烟的战争”。沙特人权组织泄露给英国《卫报》的一份政府备忘录显示，在处死什叶派教士奈米尔前，沙特早已预料到了伊朗方面会产生的激烈反应。在这份由沙特安全部门主管签发的信件中，沙特官方要求取消一切跨年庆祝，并做好一切“预防措施”。^[2]伊朗怀疑沙特情报机构故意制造了这一事件，伊朗警方已抓捕50名纵火嫌疑犯，并着手调查。

舆论普遍认为，沙特的举动与1月底或2月初联合国安理会将解除对伊朗的制裁，届时伊朗将有望重新融入全球经济有关。沙特似乎想通过挑起反伊朗旋涡来阻止这一进程，施压欧盟重新考虑在伊朗的能源和基础设施投资。

据英国石油公司预测，伊朗的原油储备约1578亿桶。伊朗目前原油产量为每天280万桶，原油出口每天逾100万桶。^[3]在伊朗原油获得解禁后，欧美石油企业也将助推中东的油气开发。伊朗目前每天生产石油310万桶，出口110万桶。伊朗计划在禁令解除后，马上提升日产量50万桶，2016年3月起再增加50万桶，六个月之后每天再增加50万桶。2016年底再增加50万桶，使得总产量达到禁令前的高点。^[4]

因宗教派别、民族和意识形态分歧，长期以来，沙特最高地缘政治目标一直是以伊朗为代价，将自身的权力最大化。安理会“五常”加德国与伊朗之间达成的核协议打开了沙特的担心开关——伊朗的地缘政治崛起进入高潮。沙特把德黑兰重新融入全球政治和经济结构视作对其自身区域力量构成的威胁。

面对“跌跌不休”的油价，在2015年的OPEC会议上，委内瑞拉表达出最强烈的减产呼吁，认为OPEC日产量必须至少下调150万桶。安哥拉和厄瓜多尔也表示了支持减产的态度，认为油价合理区间为每桶60—80美元。但最后沙特及其海湾盟国获得了胜利，它们坚守此前的捍卫市场份额的策略，希望低油价最终能将高成本的原油生产商赶出市场。低油价已经开始给产油国的财政带来巨大麻烦，委内瑞拉通胀高企，执政党下台，俄罗斯、巴西经济陷入衰退。

沙特财政部网站公布的数据显示，沙特2015年国民收入79%来自石油出口，2014年这一数字为87%。国际油价从2015年6月至2016年1月跌去60%，沙特经济压力伴随着油价暴跌持续增加。2015年12月29日，沙特国王批准2016年财政预算案，沙特2016年收入预期为1368亿美元，开支预期为2240亿美元，赤字高达870亿美元。分析称，社会福利削减将加剧民众的不满情绪。

石油价格的急剧下降，补贴和军费开支，包括也门战争以及对叙利亚反对派的支持，都是影响沙特经济的因素。然而这个国家面临最大的问题是持续上升的失业。沙特有人口3080万人，年龄在30岁以下的人口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二。15岁到24岁之间的失业率是30%。一旦实行减产保价，即意味着更多年轻人失业，这将危及沙特的国家安全。加上“伊斯兰国”极端恐怖组织在沙特的思想渗透、组织扩张(据沙特媒体报道，已有1000多名沙特年轻人加入“伊斯兰国”武装)、东部产油省什叶派穆斯林的骚乱，沙特急需一场强有力的行动来震慑伊朗这个可怕的对手，提振国民对政府的信任和信心。

面对美国和西方对沙特侵犯人权的指责和宽恕死囚的调解，沙特执意处决47名死囚，既是对美国表示不满，也是在告诉美国，沙特的确在意美国的立场，但在与伊朗针锋相对的地区问题的处理上，沙特必须要按照最符合自身利益的方式行事。消息人士透露，屠首47名死囚的决定是沙特王储纳伊夫作出的，得到多数王室成员的肯定和支持，民意向好。而此前舆论一直聚焦沙特副王储兼国防大臣萨勒曼。

《印度时报》2016年1月5日刊文说，中东棋局正在发生根本改变。多年来，石油为美国与沙特的关系提供了黏合剂，在价值观上两国鲜有共同之处。今天，随着美国石油产量增加以及沙特领导力的断裂，始于20世纪30年代的相互依赖不同往日。

美国对沙特的政策不是基于共同的文化或意识形态因素，而是以实实在在的战略利益为基础。长期以来，两国确立的是以“石油换安全”的合作模式。沙特为美国提供石油，美国为沙特提供安全保护。

但近年来，美国在页岩油开采技术方面取得突破性进展，石油日产量在短短几年间从500万桶上升至900万桶。美国油田技术服务公司贝克休斯2015年12月18日发布的数据显示，即使是在2015年油价腰斩后，美国仍然日均产原油917.6万桶，仍处在高位。美国全国的商业原油库存增加至4.907亿桶，目前的库存水平较去年同期高1.107亿桶。美国总统奥巴马2015年12月18日签署取消石油出口限制的法案，这意味着长达40年的原油出口禁令最终解除。

美国智库布鲁金斯学会此前研究显示，如果美国2015年解禁原油出口，到2020年，美国原油日产量将比不解禁时多130万桶至290万桶。利益与现实决定了沙特与美国已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接近。

沙特货币里亚尔长期实行盯住美元的策略，美元兑沙特里亚尔现货汇率盯在1∶3.7500位置。这次贬值幅度非常大，最高达到了3.7826，超过2015年1月沙特前国王阿卜杜拉去世引发的3.7606的位置，这说明地缘政治问题和外交冲突，已经极大地冲击了对沙特货币稳定性的信心。沙特里亚尔的一年期远期汇率，则创下了近20年来的新高。最高达到了1美元兑换3.8302里亚尔的水平。沙特远期汇率及主权信用违约，是仅有的可实施做空沙特策略的工具，两者双双创下新高，充分表明地缘政治问题严重影响到了国际资本市场对沙特国内稳定性的担忧。

油价持续下降将全球库存推至历史高位，库存能力成为2016年油价的另一定时炸弹。截至2015年10月，OPEC石油及其产品库存约45.5亿桶，较2014年同期增长5.65%。美国2015年12月末原油库存高达11.83亿桶，同比增加9.9%，其中战略原油储备6.95亿桶，逼近7.2亿桶的上限，商业库存能力也已占用60%—80%。^[5]

沙特不愿意减产也是因为经济结构中原油是支柱产业，占比太大:第一产业占比仅2%，第二产业占比达43%(其中天然气开采不到3%，炼油产业占3%)，第三产业占比38%。目前，沙特联合中东主权基金大举抛售全球资本市场资产，已经让全球资本市场承压，这表明趋势已经形成，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如果这时再出现沙特里亚尔脱钩美元，将导致里亚尔大贬30%或以上，变成全球投资者一致做空中东国家的货币，就连北非、墨西哥、加拿大、文莱、俄罗斯、委内瑞拉等国货币也面临贬值。

沙特积极采取行动应对危机

为了应对低油价带来的震荡和冲击，沙特政府采取了一系列行动。

第一，抱团取暖，谋划长远。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2015年12月29日开始对沙特进行为期两天的访问。两国决定建立一个战略合作委员会，加强两国在国防、军事、经济、贸易以及能源、投资方面的合作。土耳其是能源紧缺国，97%的能源靠进口。在俄土争端升级，俄罗斯有可能随时切断对土耳其天然气供应的情况下，同沙特结盟迅速抢占供油渠道上游是确保土耳其经济安全的必要措施。同样，沙特也可保住其在土耳其的石油市场份额。此前，沙特于2015年12月15日发起组成一支由34个伊斯兰国家参加的反恐军事联盟。沙特副王储兼国防大臣萨勒曼表示，军事联盟将打击“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一切恐怖主义组织”。

第二，收购炼油厂的股份，以确保炼油厂的大多数原料都会来自半岛王国。沙特已在亚洲投资了三处炼油厂。最近，沙特国有石油公司获得了韩国第三大炼油厂的控股权，沙特阿拉姆库石油公司与中国公司在福建省共同投资的炼油乙烯大型项目已正式投产运营。美国政府数据显示，沙特国家石油持股一半的美国炼油厂Motiva Enterprises LLC在2015年前八个月当中就输入了6500万桶沙特原油，相当于埃克森美孚从沙特输入的三倍还多。

第三，沙特打压美国页岩油的战略已显效。美国油服公司贝克休斯(Baker Hughes)2016年1月8日公布数据显示，美国目前的石油活跃钻井数约为2015年同期1421座的三分之一。2015年美国石油活跃钻井数一共减少了963座，为2002年以来首次出现年度下降，同时年度降幅也达到1988年以来最大。沙特国家石油还在执行一项旨在让这家世界最大石油公司阵容更加整齐的计划。计划在2025年前让炼油产能翻一番，达到每天1000万桶。这就意味着它们将超过埃克森美孚，成为全球最大炼油厂。

第四，根据世界核协会2015年9月公布的一份报告显示，沙特计划在未来20年建16座核反应堆，耗资共计800亿美元，第一个反应堆将在2022年建成。到2040年，将建成170亿瓦装机容量的核电，提供15%的电力供应，同时太阳能装机容量将达到400亿瓦。

第五，沙特与其他海合会成员国似乎已经达成一个海合会广泛实施“增值税法”的共识，可能会在2016年开始实施，旨在增加政府财政收入、减少财政赤字。其他原油生产国也在推行类似的策略。科威特正准备在越南建立一家炼油厂，按照合约，后者90%的原油将来自科威特。阿曼拥有一家印度炼油厂一半的股份，还是中国一家石化厂的小股东。伊朗和卡塔尔也都在实践建立亚洲下游企业的理念。据《华尔街日报》2015年12月22日报道，有熟知内情的消息人士透露，伊拉克正在展开一项谈判，寻求与中石化联手组建一家石油营销合资公司，原因是在原油价格大幅下跌的形势下，这个中东产油国正在为来自伊朗的竞争压力将会加大的局面做好准备。伊拉克为全球第五大产油国，虽然“伊斯兰国”武装一度占领该国大片领土，其2015年12月石油日产量为380万桶，这其中并不包括库尔德地区的产量，该月石油出口量达每天322万桶，11月为每天336.5万桶，这令国际油市供给过剩更为严重。

沙特一直希望通过维持产量甚至增产，来逼迫俄罗斯、美国等非OPEC国家减产，从而提高市场份额。俄罗斯、沙特都是世界最大的产油国，日产石油超过1000万桶。长期以来，沙特的主要市场在美国和亚洲，连续多年蝉联中国最大的原油供应国，但这一地位目前正受到俄罗斯的挑战。根据俄罗斯能源部公布的最新数据，2015年12月，俄罗斯原油和凝析油日均产量约为1082.5万桶，俄罗斯原油出口量增至日均525万桶。石油是俄罗斯政府主要收入来源。石油收入约占俄罗斯政府预算收入的40%。

值得注意的是，俄罗斯月度产量创新高是在遭到欧盟与美国制裁、国际油价一再走低的环境下取得的。油价目前已接近俄罗斯经济的承受极限。分析师认为，每桶30美元是重要关口。油价若跌至这一水平，俄罗斯财政体系将难以维持稳定。俄罗斯央行估算，若油价在2016年到2018年维持在每桶40美元以下，则2016年俄罗斯经济将衰退5%乃至更多，通胀率会攀升至7%到9%;若油价维持在每桶50美元左右，则2015年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将减少3.9%到4.4%，2016年将减少不到1%。^[6]

石油作为国际市场上活跃的大宗商品，不仅包括欧佩克和俄罗斯，正在摩拳擦掌欲回归的伊朗和已经十分悲惨的委内瑞拉等国，都是因为依赖能源输出而被国际油价左右。它们无一例外地希望油价尽快回暖。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2015年10月发布的报告指出，要平衡国家预算，沙特所需的油价是106美元，伊拉克为81美元，伊朗则为72美元，全都远高于当前全球油价。

低油价对中国的机遇与挑战并存

低油价带给中国的影响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是机遇，也是挑战。

首先，低油价为中国扩张石油战略储备规模提供极佳机会。国家统计局披露，至2015年中，我国已建成储备能力2860万吨，约合2亿桶;同时在建储备能力1.46亿桶，2020年规划储备能力5.5亿桶，按目前消耗速度勉强够90天。^[7]中国当前储备规模仍大大落后于美国近七亿桶的水平。如果中国储备能力加速扩容，对于避免因全球库存达到极限而导致石油产量和价格的巨幅波动，具有重要意义，有助于油价保持低位稳定。

其次，美国影响石油的能力显然正在被削弱，石油美元、石油欧元和石油人民币目前已经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石油美元的衰落，欧盟和中国是主要因素。而中国因素将是未来最大的变数，中国的模糊战略也是美国无法用更清晰的思路去维持石油美元体系的重要因素。

再次，中国同沙特、伊朗、伊拉克等产油国的战略利益更紧密捆绑，形成谁也离不开谁的利益共同体。据消息人士2015年12月表示，在沙特与中国签订的2016年度原油合约中，供应量连续第三年基本保持不变。中国对中东的商品出口、原料进口、吸引外资、引进技术、国际旅游、工程承包、劳务出口、境外投资和技术出口等方面都会有长足的进展。

又次，消极面是在我国的工业品价格变化中，油价的影响占比接近一半。如果油价继续下跌，或使得当前严重的工业价格通缩进一步恶化。

最后，必须清醒地看到，沙特等海湾国家的“保市弃价”战略，不仅要压缩俄罗斯、美国在国际市场上的石油份额，也包含着挤垮开采成本高，包括中国在内国家的石油工业。美国CNN电视台就曾对20个国家15000多个油田进行统计与生产成本计算，包括资本支出与运营支出。资本支出包括参与油田设施建设、管道和新井的费用。运营开支包括支付员工工资、一般行政费用等。其中英国52.5美元，美国36.2美元，中国29.9美元，俄国17.2美元，伊朗12.6美元，阿联酋12.3美元，伊拉克10.7美元，沙特9.9美元，科威特8.5美元。^[8]中国的成本是海湾国家的3倍，买油肯定比自己开采合算得多。但一旦石油企业停产，将影响中国1000多万石油工人的就业和生计，直接关乎国家安全稳定。

目前，在世界经济发展乏力，投资拉动放缓，能源需求减少的情况下，OPEC成员国保市场份额成为首要，况且OPEC成员国的3000万桶日产量，仅占世界日总产量9600万桶的三分之一弱。油价跌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哪一个组织和国家能单独救市的，在新能源正在被大规模采用的今天，沙特即使有减产救市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了。1985年世界经济危机，沙特为了救市，将日产量从1020万桶减至360万桶，产量减少了近三分之二，结果丢失了大量市场份额。对此，沙特刻骨铭心。要想稳定油价，只有OPEC成员国和非OPEC产油国，甚至消费国坐到一起共同协商，互惠互让，共同救市。

对未来局势发展，多数分析人士认为，沙特、伊朗两国不会爆发大规模的战争，至多在叙利亚和也门挑起更多的战乱。近期，沙特和伊朗领导人也都发出了不会发生战争信号。但面对日趋严重的经济困难，两国都想挤垮、拖垮对方的“石油”角力将更加激烈，不能排除双方会采取更激烈的行动。

美国《战略桥》杂志2016年1月11日刊载评论文章称，“伊斯兰国”武装目前正遭遇重重围堵。由于打击“伊斯兰国”武装联盟发挥了愈发重要的作用，“伊斯兰国”武装将被迫撤离原先占据的领地。文章认为，“伊斯兰国”武装一旦开始找寻新的据点，沙特必将是一个最热门的备选国家。沙特内部政治动荡，石油经济不稳定，加上与邻国冲突不断，这些为滋生极端主义叛乱提供了成熟的环境。因此，沙特将有可能成为“圣战”主义者寻找的下一个理想聚集点。美国国务卿克里认为，此次沙特—伊朗危机是“数十年来最危险的一次”。以沙伊断交为标志，中东局势或许将会朝着更加混乱与血腥的方向发展。

【注释】

[1]吴毅宏，新华社世界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

[2]李晽:《伊朗与沙特断交美国因素影响重大》，观察者网站，http://www.guancha.cn/Third-World/2016 _01_06_347162.shtml，2016年1月6日。

[3]《伊朗原油产量为280万桶/日创三年来最高水平》，中国能源网，http://www.china5e.com/ news/news-916688-1.html，2015年9月6日。

[4]袁源:《伊朗“解冻”大力引外援》，《国际金融报》2015年12月7日第11版。

[5]姜超:《假如油价跌到20美元沙特还撑得住吗?》，和讯网，http://copy.hexun.com/181655441.html，2016年1月7日。

[6]凤凰国际iMarkets:《OPEC增产油价涨不上去了俄罗斯离破产更进一步》，凤凰财经网，http:// finance.ifeng.com/a/20151207/14112073_0.shtml?wratingModule=1_15_108，2015年12月7日。

[7]《我国已建成8个国家石油储备基地》，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fortune/2015-12/11/c _1117436901.htm，2015年12月11日。

[8]Alanna Petroff，龚蕾译，《生产一桶石油成本有多少》(What it costs to produce a barrel of oil)，译言网，http://article.yeeyan.org/view/332720/445790，2015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