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阿隆认为,马克思主义是“模棱两可的和取之不尽的”,他借用彼得·威尔斯的话,把马克思及马克思主义著作称作“一门不精确科学的百科全书”。[25]作为一名从个人主义方法论出发的自由主义学者,阿隆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资本论》何以既是“批判的”又是“科学的”?在阿隆看来,如果是批判性的,就免不了意识形态和主观性的危险;如果是科学性的,就必须表达明晰、逻辑自洽;而“劳动价值规律在实践中只有通过对自己的否定才能成立。这种辩证法使今天的经济学家目瞪口呆!”[26]
从辩证法的角度看,所谓“模糊”或者“明晰”,源自不同的思维方式。知性思维力求“明晰”,其思维过程主要是分析和综合,其思维对象是观念关系的知识和事实。这种思维方式决定了知性思维所追求的只是客观常识中的“明晰性”——按照雅克·德里达的说法,是“视觉中心主义”的教条,即在时间上要求恒常性、静止性,在空间上要求一维性、单独性。这种明晰性是苏格拉底或柏拉图早期就提出的要求,也就是思维过程的同一性、无矛盾性,只不过在近代哲学中越发精致化了。而阿隆使用的是另一种后现代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拒斥了知性思维的“明晰”,但也不懂辩证法特有的“明晰”——或者说“模糊”。
《资本论》的特有“明晰”在于,资本内在否定性自身内含的“现实性”特质。这种现实性,同时包含了德国人所说的“Wirklichkeit”(现实)和“Vernunft”(理性),只有被“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27]才能理解,只有通过“辩证理性”[28]才能把握。自相矛盾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它前进的动力。因此,与知性思维所要求的静止性、一维性不同,《资本论》的明晰性是变动的、多维的;与知性思维所要求的恒常性、视觉性不同,《资本论》的明晰性是发展的、生成的。它通过资本内在否定性的生命有机体表现出来,是一种在“对象性即主体性”[29]意义上的“明晰”。后现代主义拒斥“明晰”,对于反抗知性思维有针砭时弊的功效。但这种从个人出发、以瓦解为目的的思维方式,使阿隆无法理解绝对与相对、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辩证统一,也就无法接受似是而非、不断生成和发展中的“明晰”。
《资本论》的“模糊”在于,它不是西方主流经济学的个人主义方法论——那种从一个一个的独立的原子个人出发的研究,无疑是清楚明了的。《资本论》的方法论特点在于“中间层次”的研究分析,它从商品背后的价值实体和无数交换所构成的“看不见的手”出发,充当逻辑规律与经验事实之间的“中介”和“桥梁”,形成了内在联系的整体主义方法论。“中间层次”的研究分析还决定了《资本论》研究对象的开放性和发展性,无论是资本内在否定性的逻辑发展,还是它的历史表达,都是正在进行的和尚未完成的。既然《资本论》研究的对象是看不见的、变动不居的、自相矛盾的经济生活本身,又怎能要求它是一目了然和一成不变的“明晰”?
需要指出的是,资本对人的统治和人的抽象存在,本身也是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因此同样需要通过“中间层次”的分析方法才能把握。阿隆能够理解(并批判)两极对立、非此即彼的知性思维方式,但无法理解两极相通、亦此亦彼的辩证思维方式,更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不能把握这种思维。从作为“中间层次”分析方法的资本内在否定性出发,恰恰可以避免陷入阿隆式的思维陷阱。
【注释】
[1][法]雷蒙·阿隆著:《想象的马克思主义——从一个神圣家族到另一个神圣家族》,姜志辉译,上海世纪集团出版社,2007年,第190~194页。
[2]马克思著:《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页。
[3]参见马克思著:《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页。
[4]参见马克思著:《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页。
[5]同上,第24页。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97页
[7]马克思著:《资本论》(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78页。
[8][德]黑格尔著:《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427页。
[9]马克思著:《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1~22页。
[10]同上,第135页。
[11]同上,第194页。
[12]马克思著:《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1页。
[13]同上,第21~22页。
[14]参见《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序言:“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马克思著:《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页。
[1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5页。
[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3页。
[17]同上,第20页。
[18]在马克思那里,“异化劳动”是哲学术语,“抽象劳动”是经济学术语,二者一脉相承。
[19]“货殖”一词出自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指从货币出发,以更多货币为目的的无限运动。参见马克思著:《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78页。
[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7页。
[21]同上,第397页。
[22]同上,第297页。
[23]See Shannon Brincat,Negativity and Open-Endedness in the Dialectic of World Politics,Alternatives:Global,Local,Political,Vol.34,No.4,2009,pp.455-493.
[24]马克思著:《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页。
[25][法]雷蒙·阿隆著:《想象的马克思主义——从一个神圣家族到另一个神圣家族》,姜志辉译,上海世纪集团出版社,2007年,第194页。
[26]同上,第158页。
[2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4页。
[28]对于黑格尔来说,是“思辨理性”。
[29]“对象性即主体性”是相对于黑格尔“实体即主体”而言的。马克思超越了一切近代知性哲学,完成了“对象性即主体性”意义上的存在论革命。参见马拥军:《马克思主义生活本体论概说》,《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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