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蒲门生
蒲门生(1854-1886),原名叶良金,字莲襟,号丽生,平阳县蒲城镇人(今属苍南县)。原为温州“老锦绣”乱弹班生角演员,“同福”昆班创始人之一。清同治、光绪年间曾誉满东瓯。
上世纪50年代中期,我开始接触温州本土的戏剧历史,在经过一连串的调查之后,我惊奇地发现,在老一辈观众或地方戏曲剧种老艺人口中,“蒲门生”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最高,几乎是众口一词地说他的戏演得如何好,说现在舞台上还在上演的一些剧目,包括人物造型和舞台调度,都还是当年蒲门生创下的路子。然而,关于他的生平却像个谜,找不到一丝踪迹。即使偶有片言只语,也是语焉不详,不得要领。刘绍宽主编的《平阳县志》虽然收录了蒲门生与阿桃的名字,名字下面却是一片空白,没有具体的史料。民国初年做过瑞安知事的陈谧所著的《乡事纪闻》和瓯海关监督冒广生所作的《戏言》中,都提到过蒲门生,但却没有关于他生平的记述。我曾找到黄一萍写的《温州之戏剧》一文,其中有十分简略的描述,说蒲门生“善画梅,能为小诗词,在班为小生,演剧能出神入化。迄今犹为人传赞不替”。直到1984年,我参加编写《中国戏曲志·浙江卷》,这才下决心要想方设法去搜寻他的材料。终于在温州市图书馆古籍部找到吴树森的《退园偶吟小稿》[1]抄本,其中收录了作者赠蒲门生的六首七律;老友杨奔为我寄来蒲门生的生卒年记述。综合其他考查所得,终于拨开这段尘封的历史,能够写出一篇简单的传记了。
温州历来有以地名人的习惯,因擅演生角,“蒲门生”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艺名,真名叶良金倒反被人遗忘了。
蒲门生小时候曾读过几年私塾,粗通文墨,亦解吟咏。浙南地区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谚语:“瑞安出才子,平阳出戏子。”平阳民间流行的一些村坊小曲,很大一部分都是戏词。蒲门生天生一副好嗓子,这些村坊小曲又有很强的亲和力,从小耳濡目染,会唱的曲儿越来越多。他家境贫寒,十四五岁时就以贩糖为业。在卖糖的过程中往往引吭高歌,所以他卖糖果的生意也就特别好。当地某乱弹班见有此异才,就动员他随班学艺。一般学徒需要学满三年以后才能登台演出,而他才学了一年多,当即成为该班的当红演员。不多久,他就被当时浙南最大的乱弹班“老锦绣”聘为当家小生,当即声名鹊起。(www.guayunfan.com)“老锦绣”乱弹班是浙南地区历史较为悠久的班社,成立于清嘉庆年间,各地名优均汇聚于该班,声名颇为显赫。道咸以来,温州原有“霭云”、“秀柏”两大昆班,后“一死疫,一溺于海,中断20余年”[2]。蒲门生在进入戏班学艺之前,就已经会唱很多昆曲,在他看来,昆曲较之高腔、乱弹、和调等剧种更为高雅,曲牌也更为动听。为使中断20余年的昆剧得以恢复,蒲门生和该班丑角杨盛桃商议,准备另组新班。此举得到很多艺友响应,如正生徐锦富,正旦蔡阿种,净角邹阿青,正吹[3]陈银桃、周正等一起脱离“老锦绣”乱弹班。与此同时,他搜罗流散在社会上的部分昆剧艺人,择定于同治某年正月初一日在温州麻行僧街杨府殿(一名老爷殿)正式组班开台。初取班名“洪福”,蒲门生被公推为班主,后因路人误传为“同福”,为讨口彩,遂改班名为“同福”。
“同福”组班以后,又请金华艺人来温教戏,使剧目更趋丰富。叶良金、杨盛桃原为“老锦绣”班台柱,在观众中有很大影响。此次重新组班,各地演员纷纷来归,先后有小生炳虎(叶啸风)、正水(邱一峰),老生杨东、经傅、启其、光季、盛阿昌等,丑角方皮、曼生、秉富、阿海、白眼丑、矮鼻丑、顺溪丑等,旦角有碎梅、长弟、阿昌、梅柳、阿平、正贤等,花脸则有平阳江南之方田、金乡之尚容(蔡怀卿)等,堪称人才济济,各擅风流。该班剧目之丰富、演技之精湛、声望之高,一时无二,被推为浙南之冠。“老锦绣”乱弹班则因水土流失严重,从此一蹶不振,终至解体。
“同福”昆班所演剧目多为明清传奇,如《荆钗》、《琵琶》、《金印》、《八义》、《精忠》、《连环》、《绣襦》等剧。所有板腔程式皆遵古制,演员表演极其认真,使观众无懈可击。因其阵容强大,剧目众多,故戏金较一般戏曲班社为高。各地迎神赛会,都以能聘到“同福”为荣,民谚所谓“同福价钿老”即为此意。
据传,蒲门生所创造的角色如《十五贯》中的况钟、《东窗记》中的岳飞、《连环记》中的王允、《牧羊记》中的苏武等角色,每当冠带登场,在气色与眉宇之间自能透出一股浩然之气,这种气质与修养固非一般专事模仿的演员所能学到。此外,如《金印记》中的苏秦那种刺股悬梁、百折不挠的勇气,《绣襦记》中郑元和那种穷愁潦倒、志诚心专的酸气,《狮吼记》中陈季常因长期惧内所形成的呆气等,在蒲门生演来无不形神毕肖,别的演员难以望其项背。至今,永嘉昆剧生角演员所塑造的上述角色,在舞台调度与动作规范上大都按照他所开创的路子。他的入门弟子如邱一峰(小生水)、叶啸风(炳虎)等,虽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大抵能继承乃师衣钵。永嘉昆剧团已故著名生角演员杨永棠(邱一峰入室弟子)所演的《当巾》、《卖兴》二剧,剧中人郑元和那种落魄憨酸的书呆子形象,就得自蒲门生的衣钵真传。
蒲门生不仅是誉满浙南的优秀演员,而且还能自己编写剧本,这在旧时代的艺人中是不多见的。永嘉昆剧中至今还保留着《花鞋记》和《杀金记》二剧,据说都出自蒲门生的手笔,对此老艺人都比较肯定。另外还有一本《对金牌》,说的是温州知府何文渊诛杀江心恶僧祖杰与淫尼胡四妵的故事,是否为蒲门生所作,则存在较大争议。
《花鞋记》是个轻喜剧,写小生鲁文正外出,见客店主人张元发的次女秀英长得美貌,便住到她的店中,夜半时借机对她进行调戏。张元发长女貌丑,因赌博输了钱,便乘间对鲁文正进行敲诈,最终反倒成全了其妹与鲁文正的美满姻缘。该剧生动地刻划了长女粗犷泼辣的性格,“《花鞋记》里大姐”成了温州人形容尖酸、刻薄、行为放荡的女人的一句民间谚语。此剧后被温州乱弹(瓯剧)所移植,一直盛演不衰。
蒲门生常演的另一出充满柔情蜜意的小戏是《拾花扇》,叙述岳州王俊借寺院攻读,月夜误入胡家花园,适逢胡女惜珍偕婢至花园踏月寻诗,不慎遗落花扇一把。王俊拾得花扇,见上面题有诗句,即依韵和之。惜珍发现遗失花扇,返回寻找,王俊送还花扇,惜珍见和诗,爱其文采。攀谈中方知二人乃是表亲,遂以花扇相赠以为表记,订白头之约。剧中之遗扇、觅扇、拾扇、题扇、赠扇等皆有一连串优美身段,蒲门生的风流倜傥也在此剧中得以充分展现。蒲门生死后,此剧不复有后继者。
《杀金记》又名《杀金定情》,叙湖北省安陆县世家子韩振,其父在征匈奴时阵亡,家贫无所依,在颖州访友途中遇盗,主仆分散。韩振流落街头卖拳,遭恶霸金重父子四人欺凌,复将韩振诓至家中意欲加害,恰为韩仆所救,逃至范老儿家。金重父子追赶韩振,范老儿与女佩英力战,杀死金重父子,火焚家居,上山落草。佩英见韩振英俊武勇,卒以身许。此剧是永嘉昆剧的看家武戏,也是永嘉昆剧的独有剧目,多在庙会或斗台时演出。其中“卖拳”一出并无具体内容,演员可以凭借自己的武功任意发挥。温籍著名戏剧史家董每戡在《说剧》一书中,详述了少年时代在家乡拦街福[4]时看到此剧的演出盛况。
《对金牌》是从温州南戏直接继承而来的一个剧目,在戏剧史上有其重要的意义。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温州江心恶僧祖杰朝杀俞氏一家七口,明弘治《温州府志》及其后不同版本的府志与县志中都有记载。宋遗民周密在《癸辛杂识》中就有如下描述:“旁观者不平,唯恐其漏网也,乃撰为戏文,以广其事。”可见在元代就有南戏演出的记录。我在张日记中又找到转引《永嘉外集》中收录的江西人刘埙所作《义犬传》,张日记还两次提到他观看《对金牌》的演出[5],且都是同福班所演。老艺人中传说《对金牌》系蒲门生所作,但无确证。
另一本《开金锁》,亦名《匿锁记》,系温州昆班独有剧目,相传为蒲门生所作,但无确证,直至上世纪80年代尚在演出。叙述兵部尚书萧荣显和李佐廷同朝为臣,与方鸣钟相交颇深。萧女玉英七岁时,由方许配李子正明,李赠玉英金锁一把,锁内藏金牌四扇,并刻有“百年好合、李正明置”字样。正明自藏开锁之钥匙,作为今后认亲凭据。萧荣显因参奏权奸被全家抄斩,李、方均受株连。玉英幸被管家救出,因搜捕者追至,无奈将其弃于路旁,被京都回家省亲之秦夫人收为义女。九年后,方鸣钟出任常州知府,李佐廷出任临江知县。适逢中秋佳节,李佐廷在家中设宴赏月,席间李向其子正明透露当初向萧家订亲之事,正明深为感动。李佐廷有女玉娥,深得方夫人喜爱,认为义女。一日,正明送妹至方府,归家途中,偶游白莲庵,见一绝色女子,项挂金锁,顿生疑惑。经向尼姑询问,知是秦夫人义女、自己之未婚妻萧玉英,大喜过望,遂借尼姑衣帽,易装为白莲庵尼姑,带金钥匙混进秦府,开锁相认。因双方眷恋,李藏于闺房之中。秦兵部之子秦青云从京都回家探母,探知其母收留义女,即至东楼探看,李正明假扮尼姑被秦识破,李在混乱之中跳窗而逃,秦在黑暗之中错将其母绑送知县衙门,知县见是秦母,即将其释放。青云陈述原委,李佐廷即传白莲庵尼姑审问,尼姑招供,乃其子正明。李佐廷无地自容,连夜绑子送往知府衙门。知府方鸣钟得悉详情,从中作伐,将李女玉娥许配秦青云为妻,正明、玉英开金锁团圆,即日花烛洞房,皆大欢喜。本剧已收入《中国昆曲精选剧目曲谱大成·浙江永嘉昆曲传习所卷》[6]。
蒲门生所编剧目除上述三本外,据说尚有《恶蛇报》一种,此剧迄今未见,内容不详。也有人说现在保留于和剧中的《青蛇记》(与《白蛇传》无关)也是蒲门生所编,但无确证。
平阳吴树森所作的六首七律诗,不仅道出了他和蒲门生之间的深厚友谊,也可窥见蒲门生从事戏曲活动的一鳞半爪。现将六首诗转录于下:
为叶郎丽生书扇试题四首赠之
依依脉脉莫能名,看似无情最有情。绛蜡能传心事苦,《紫钗》不尽梦魂惊。前盟早已三生订,此恨殊教十索成。莫笑琅琊太无赖,从来幽怨几人平?
为底无端百感侵?欢场未散欲沾襟。投桃报李寻常事,别鹤离鸿缱绻心。上掌明珠抛不下,寄怀细发总难任。茫茫此际谁能遣?似我娇痴尚未深。
平生襟抱爱青鸾,初发芙蓉一例看。笔墨因缘还尔尔,神仙眷属共漫漫。回文锦就思无极,记事珠存誓岂寒?懒把琵琶写幽恨,歌音动处便眉攒。
曾许佳游杖履陪,风流无碍老怀开。珠帘卷处灯初艳,锦枕移时月又来。欲向箜篌寻好梦,聊浮琥珀快传杯。欲将欢乐等闲过,一刻千金得几回?
柬丽生
浪迹真如不系舟,才教欢聚又离愁。唐家小说匆匆解,晋代清言浅浅酬。老景由来嫌冷淡,少年自是擅风流。不知两地暌违日,热闹场中忆我不?
丽生既葬悼之
想是曾修香火因,当时一见便相亲。好联缥缈神仙眷,迥异寻常狎昵伦。十载相依浑似梦,半生投契更何人?而今空作千回忆,望断荒丘更怆人。
从诗意度之,作者对蒲门生的交谊是极为深厚的。第一首借用蒲门生所演的剧目《紫钗记》来寄托作者对他的倾慕之心。《紫钗记》是汤显祖《玉茗堂四梦》之一,据唐蒋防《霍小玉传》改编。其中《折柳·阳关》是蒲门生的拿手好戏,写李益与霍小玉“依依脉脉”的离别之情,幽怨缠绵,柔肠百结,写尽人间儿女情态。后三首则着重写别后思念之苦,可见他们之间经常翰墨往来,因此,作者才特别注目于“青鸾”(传说中西王母帐前的信使)。可能蒲门生开始登上艺坛时,他们就已经建立了这种交谊,“初发芙蓉”一句似能说明这一点。
旧时戏曲艺人属于贱民阶层,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一向娼、优并提,其社会地位与卖笑的妓女差不多。有清一代,宫廷严禁士大夫狎妓,这些纨绔之徒多情风流的秉性无处渲泄,便将目光移向艺坛。晚清时期记载演员的笔记小说如《日下看花记》、《金台残泪记》、《燕兰小谱》之类,绝大多数记的是旦角演员,诗中大抵充斥着“销魂“、“断肠”之类的文字。吴树森虽然没有功名,但毫无疑问也属于士大夫阶层,然而他所结交的艺人却并不是“楚腰纤细、莲步轻盈”的风流旦角,而是像蒲门生那样的小生。仅凭这一点,也足以说明他们之间的交谊与纨绔之徒对女性艺人的玩弄不能同日而语。吴树森把蒲门生引为知己,认为他是半生最为投契的友人,在封建社会里是难能可贵的。
上面的六首诗录自《退园偶吟小稿》,《温州经籍志》、《平阳县志·文征》都著录此书,但未见刻本流传。我所见到的是旧“永嘉乡著会”的转抄本,扉页有光绪十年(1884)孟夏作者自序一篇,是年吴树森70岁。
蒲门生的生卒年据杨奔先生考定为1854-1886,只活到32岁就去世了,其艺术生涯很短,吴树森的年龄比蒲门生要大34岁,属于老一辈。但从这几首诗来看,他们之间的友谊超越了年龄的界限,吴树森亲昵地称他为“叶郎”,又以自己的老景来反衬他的“少年风流”,这种感情是真挚而可贵的。
此外,平阳人张盛藻的《杖笠集》中也有一首七律,描绘观看蒲门生演出之情景,其中第二句指的就是蒲门生,颔联两句则对他的舞台形象给予了充分的赞扬,一并录下,以见一斑。
看剧演李密
张盛藻
一曲笙歌傀儡场,蒲山姓氏片时彰。妆来面目神惟肖,望去须眉气自扬。泪洒伯当悲剑短,樽开翟让示弓强。英雄往事成千古,莫与江东共较量。
[1] 吴树森(1815-?),平阳县吴桥人,少时曾从名儒吴焘学诗词。同治元年(1862)以诸生举贤良方正。平阳金钱会起义时,他在家乡举办团练,镇压过农民革命运动。晚年以诗词自娱,著有《退园偶吟小稿》一卷。
[2] 黄一萍:《温州之戏剧》。
[3] 正吹:剧团主笛。
[4] 每年春二月,温州流行的一种以祈福禳灾为核心的民俗活动,乾隆《温州府志》对此已有记载。
[5] 张震轩日记起自清光绪十四年(1888),止于民国三十二年(1943),其中保存了许多近代温州戏曲史料。详见《杜隐园观剧记》,张震轩原著,沈不沉辑注,香港出版社2005年7月版。
[6] 《中国昆曲精选剧目曲谱大成》(第七卷),全国政协京昆室编,上海音乐出版社2004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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