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南第一笛:徐剑鸣
徐剑鸣(1920-1990),平阳县人,永嘉昆剧团正吹。
如同一片经霜的秋叶,在寒风的湍流中漂旋了一阵之后,便默默还归大地,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就连传来的消息也是那么平常,平常得如同一则毫无兴奋点的马路新闻——徐剑鸣死了。
徐剑鸣(www.guayunfan.com)没有花圈,没有哀乐,甚至没有一声沉重的叹息。虽然他也活到70来岁,但他毕生为之献身的事业已经几起几落死而复生,可是,谁还会去追念往昔的舞榭歌坛中他那一手令人倾倒的绝艺?谁还会去考证在那早已湮灭的历史中,他究竟赢得多少狂热的掌声?我无法想像他那被酒精浸泡的暮年是怎样度过的,有几个故交能清楚地讲述他那茕独凄凉的晚景?
徐剑鸣是个极普通的人,在今天的文艺队伍中,不少人都拥有闪光的奖牌和吓人的头衔,而他却什么也没有,充其量只是一名永嘉昆剧的笛师,在几个昆剧班社剧团里当过“正吹”。但他又确实很不平凡,他的那支出神入化的笛子,曾令“中国笛王”赵松庭[1]也刮目相看,曾使专程来中国献艺的罗马尼亚长笛专家也为之震惊。
1955年秋,我就读于浙江省文艺干校首届导演训练班,徐剑鸣和赵松庭都是我的同班同学。那时所有的意识形态都向苏联一边倒,中国戏曲导演学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徐剑鸣是由当时所在的单位“巨轮”昆剧团保送来作短期学习的,他怎么也弄不懂这和他所熟悉的[新水令]、[山坡羊]有什么相干;赵松庭原是抗美援朝志愿军的一名文工团乐队人员,据说是因为成分不好而被遣送回地方,显然也是门不当户不对。每天清晨,这两个人都寄情于笛音之中。两支一流的笛子凑到一起,就像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那兴致说不出有多高。而我对笛子却像是赶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无法窥见其中的堂奥,只能从“知音”这个词来惦量他们之间的情谊。我曾私下问过老赵:“你看徐剑鸣怎么样?”赵松庭说:“他比我强多了。”
这年国庆节恰好又是中秋佳节,文艺界在杭州孩儿巷浙江越剧团旧址举行盛大的联欢晚会,文艺干校的全体师生应邀参加。赵松庭的一曲《早晨》轰动全场,近800位观众为之动容。赵松庭带着掌声下来找徐剑鸣,不料他早已“逃之夭夭”。此事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但至今还深深地印在我的心版上。我猜想,以徐剑鸣的技艺和修养,也许他的笛子演奏会因别具一格而引起轰动,他之所以要退场,最大的可能是要把荣誉留给赵松庭。
初冬的一天下午,我和徐剑鸣打从延安路胜利剧院门口经过,看到海报上写着“欢迎罗马尼亚长笛专家莅临杭州演出”,这时正值散场,我提议进去看看。那位专家正在接待几位记者的采访,那会儿我真有点不知进退,居然上前插话,大谈中国笛子如何神奇。翻译如实奉告,专家的眼神中闪出奇异的光,立即叫人抱来一大捆笛子要我当场演奏。这真是赶鸭子上架,无奈只得求助于徐剑鸣。徐剑鸣从容拣出两支笛子同时演奏起来,刹时间,嘹亮的笛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我没有江州司马那份才华,能够将声音和形象进行移换而把它变成美丽的诗句,我只是感到,他的演奏确实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池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涌进了许多人,个个凝神屏息,睁大了眼睛。专家夫人(钢琴家)也来到现场,忙不迭地为录音机接线。专家则双手支颔,完全沉浸在他的专业所无法获得的艺术享受中。几位记者一个个目瞪口呆,竟然忘记摄下这千金难买的一瞬。
一曲甫终,专家连忙递上名片,专家夫人拿出精致的纪念册要我们题字留念。我留意到那位翻译小姐总是用一种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再三询问我们的姓名和工作单位,我怕因此惹出麻烦,只得虚晃一枪,拉起徐剑鸣拨开人群迅速离开。
此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了,他依旧回到他的永嘉昆剧团去当正吹,似乎从未听到过他曾在什么晚会上露过一手。十年浩劫,缪斯蒙尘,他回到家乡平阳,靠摆一个小摊子,度过那一串漫长的、伤痕累累的岁月。
粉碎“四人帮”后,大地回春,缪斯在长时间的严寒封冻中重新苏醒。但这时候的永嘉昆剧已气息奄奄、朝不虑夕。为了重振家声,永昆子弟周云沾自筹资金在平阳办起了“永昆学馆”,许多老艺人亲临教学,徐剑鸣就是其中之一。他随着学馆四处演出,半年以后来到温州市区。那时,文化管理部门没有把这支队伍和振兴永昆的宏伟目标联系起来,给以必要的支持和援助,却让它和民间业余剧团一样自生自灭。折腾了一年多,学馆终因无法生存而宣告解散了。
徐剑鸣形容枯槁,一只脚因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得不到治疗而变成跛行,但他对酒精的嗜求却越来越高。我曾劝他戒酒,整日沉浸在酒精中无异是一种慢性自杀,而且,留给他的时间决不会太多……
徐剑鸣终于走了,走得那么平静,那么悄然。他实在太渺小了,太不惹人注目了。历史决不需要像对待一个伟人那样去评论他的功过是非。本来,他可以活在人们的记忆中,活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史册里,但他还是悄悄地消失了。在当今急流涌荡的商品大潮中,一个酒徒的殒灭,就如同一星泡沫在浪花中无声地消散,又怎能企望在人们的脑海里会掀起巨大的波澜?然而,他毕竟身怀绝技,而且带走了过去那个时代的艺术瑰宝,这也许就是他留给人们仅有的一点惋惜和遗憾吧!
徐剑鸣虽然晚景凄凉,但他的青年时代却过得丰富饱满而富有成就。如今的戏剧工作者都是有一定的学历和文化的人,他们也许无法想像,他们的前辈都是一些连大字都不识的人,他们是怎样排戏的?
这确实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中国所有的戏曲史著作中,从来没有人提出或回答这个问题。有的书上说,历史上戏曲剧目的传承主要依靠口传心授,这个论断固然不错,但第一个螃蟹怎么吃?谁曾经探寻过其中的奥秘?
1957年,两位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系毕业生来到永嘉昆剧团实习,他们惊奇地发现,剧团里的艺人们居然有一半不识字,不知道什么叫“宫调”,甚至不识工尺谱,他们不明白老艺人是怎样学会唱曲的。而永嘉昆剧中盛行的“九搭头”与“三点指”[2],他们却一无所知,连他们的老师也不懂。徐剑鸣对这个问题作了圆满的解答,而这个解答也恰恰就是他对永昆所作的贡献。
南曲作为一种音乐体系,看似五花八门,但乐队都用笛色定调,所以实际应用并不复杂。苏昆在发展过程中,增添了诸如犯宫、犯调、换头、集曲、赠板之类,音乐日趋复杂。晚清到民国,永昆有的班社曾聘请苏昆演员前来教戏,带来了苏昆的谱曲方式,造成一定的混乱。20世纪30年代,徐剑鸣在“新品玉”班当正吹,那时戏班经常排演新戏,老艺人又多半不识字,只有徐剑鸣是初中毕业生。他便根据实际情况,整理出30多个“九搭头”常用曲牌的腔格,并规定了一些灵活套用的方法,这就给不识字的老艺人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此外,他还利用业余时间把永嘉昆剧有史以来各剧目中用过的曲牌进行搜集整理,并加以分类,总共大约有700余个,其中有些曲牌名和旋律均为历代曲谱所未收。如永昆自编剧目《匿锁记》中小生李正明所唱的[七星赞][3]、[佛前灯]之类,系从佛曲中引进,经改造而成。可惜这本凝聚他多年心血的作品,在“文革”抄家时失去。
我曾请徐剑鸣再次把永昆曲牌整理出来,这是一桩功德无量的事,它标志着一个时代曾有的辉煌,将会成为历史的证明,尚健在的永昆老艺人中除了他谁也无能为力,无论如何这将是对历史的莫大贡献。他回报我的只是一个凄然的苦笑,我很难猜测,这其中究竟隐含着多少难言的苦衷。
如今,永嘉昆剧已经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我不禁又一次想起了徐剑鸣,如果他还活着,永昆的音乐肯定会比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更加丰富,更加出色。然而,他走了,像一片秋天的枯叶默默还归大地,带走了一个时代的辉煌。
[1] 赵松庭(1924-2001),浙江东阳人。笛子演奏家,有“江南笛王”美誉。九岁学吹竹笛。上海法学院肄业。曾任东阳中学、缙云师范学校音乐教师。建国后,历任解放军第二十一军文工团团员,浙江省歌舞团演奏员,浙江省艺术学校教员、艺术指导。中国民主同盟盟员。曾创吹笛循环换气法。创作笛子独奏曲《早晨》、《三五七》、《婺江风光》等。著有《横笛的频率计算与应用》、《温度与乐器间准问题》等。
[2] 三点指:永昆曲谱的一种点板方式。永昆艺人不懂工尺谱,用一种特殊符号在唱词旁边注明板式。
[3] 此曲牌仅见于永昆特有剧目《匿锁记》,小生李正明边唱边跪拜,手中的佛香不断改变姿势,凡三变而无一重复。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