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双重危机的“进逼”
10月31日晚7时，艾森豪威尔发表题为《东欧和中东局势》的广播电视讲话。讲话前，他与讲稿起草人之一埃米特·修斯（Emmet J.Hughes）对由杜勒斯送交审阅的草稿做了些改动，删去部分内容，并特别对其中“东欧国家所释放出的‘不可抗拒’的‘解放’的力量”这一说法做了软化处理。[56]对于匈牙利局势，总统接受了巴恩斯当日早上10点发至华盛顿电文中提出的部分建议，[57]具体表述如下：“全世界都在注视着匈牙利已经并正在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件。在那里，像过去一样勇敢的匈牙利人，正在为从摆脱外国主人的奴役获得独立奉献出他们的生命。今天，一个新的匈牙利似乎正在从这场斗争中脱颖而出。一个我们打心底希望看到的匈牙利，将会成为一个完全自由的民族。我们为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而感到欢欣。”提到苏联的《宣言》时，艾森豪威尔说道：“苏联宣布它愿意考虑从东欧各国撤出苏联‘顾问’……还表示准备将军队撤出波兰、匈牙利和罗马尼亚。我们尚不知道，这些诺言是否会真能得以兑现……美国已明确表态，准备向这些国家新组建的独立政府提供经济援助。我们已于几天前同波兰新政府取得了联系。此外，我们也已公开声明，不会以实行某种特定的社会形式作为向这些政府提供经济援助的条件。我们唯一的关切，就是他们应当自由——为他们自己，也为了自由本身。对于苏联，我们也已试图明白无误地去除掉它可能怀有的错误担忧，即我们会将这些东欧国家的新政府视为潜在的军事盟友。我们没有这样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是把它们看作朋友，我们只是单纯地希望他们成为自由人民的朋友。”[58]
就在艾森豪威尔发表上述讲话之时，中东局势进一步恶化。同样在晚上7点，英、法军队开始对埃及发动入侵行动，占领了苏伊士运河要地，并对开罗、亚历山大、塞得港、伊士梅利亚等重要城市和军事目标进行空袭。当天，埃及政府对英、法两国的入侵行动提出抗议，并请求联合国予以干预。由于英、法两国频频投反对票，安理会未能采取任何行动。无奈之下，联合国秘书长哈马舍尔德宣布，如若不能立即采取行动，他将被迫辞职。在此情形下，安理会以7票赞成、2票反对（英国和法国）、2票弃权，通过了由南斯拉夫代表提出的第119［1956］号决议：鉴于安理会由于常任理事国意见不一致而不能担负起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的主要责任，应根据大会1950年11月3日通过的联大377A（V）号决议即“联合一致共策和平”决议的规定召开紧急特别会议。[59]
11月1日上午9时，国家安全委员会召开第302次会议。会议临时更改议程，苏伊士危机取代了原定有关匈牙利局势的讨论，成为整个会议的焦点。经大量讨论，会议最后，艾森豪威尔指示杜勒斯起草两份文件：一份是宣布美国暂停对以色列的一切军事援助和若干经济援助项目的声明，另一份是提交联合国大会的一个“措辞温和”的议案，以同苏联可能提出的“肯定是持反对意见”的议案相抗衡。[60]
10点26分，国家安全委员会上述会议仍在进行之时，纽约联合国总部收到了来自匈牙利外交部的一则简短消息，称苏联正在向布达佩斯增兵，匈政府即将宣布退出华约、实行中立。午时，纳吉在电台正式宣布了这一决定。几分钟后，联合国收到了一份由纳吉署名的呼吁书，请求联合国承认并保护匈牙利的中立地位。然而，此信并未受到特别关注，联合国秘书长哈马舍尔德没有试图去与布达佩斯取得联系，详细了解事态的发展。联合国办公室也只是将纳吉的呼吁油印出来后搁在各国驻联合国代表的文件架上，未附任何说明。[61]
此时，华盛顿也收到了来自美国对外广播情报机关的相关信息报告。[62]在得知了纳吉关于宣布匈牙利退出华约并实行中立的讲话后，中情局局长艾伦·杜勒斯显得比较兴奋，他在提交总统的一份情报评论中，不禁将匈牙利这一情势发展比作“奇迹”，称其“推翻了在现代化武器面前不可能发生群众性叛乱的说法”。[63]不过，来自驻匈公使馆的报告，则显得相对冷静，巴恩斯在布达佩斯时间当晚10点发至华盛顿的电报中，提请国务院对苏联再度出兵匈牙利的可能性予以考虑，理由是：苏军撤出布达佩斯并不太远，而匈牙利目前所表现出的“极右翼无政府状态”可能会在近期令“苏联人很不高兴”。电文最后，巴恩斯强调，“在此阶段，美国（对局势发展）具有非常巨大的潜在影响力”，并建议华盛顿“应尽快作出更进一步的表态”，并且最好由总统或国务卿亲自出面，以取得“最大效果”。[64]
不过，华盛顿并无意改变其基本立场，它不仅不想甚至竭力避免对纳吉关于中立的声明和要求承认其中立的请求正式给以任何支持。为从道义上作出表示，也为对国内舆论有所交代，艾森豪威尔于10月31日发表了一个声明，授权国会从紧急用途基金中拨款2000万美元用于向匈牙利提供粮食和其他救济物资。[65]不过，国务院在就此事发往各驻外机构的一份指示中特别强调，援助物资原则上将通过匈牙利政府交给匈牙利人民，但鉴于“匈牙利的政治局势尚不明朗”，要求各驻外机构不要提匈牙利政府。[66]值得一提的是，两小时后，国务院又专就政府对当前匈牙利形势的评估意见给各驻外机构发去了另一份电报。电报先是用了不小篇幅大谈特谈莫斯科10月30日《宣言》的“积极意义”，称此《宣言》是苏共二十大路线的逻辑结果，反映了苏联政府的“基本决定”，即尽速改变同东欧国家之间的关系，“支持那里的民族共产主义政权”。更令人百思难解的是，电文竟说，美国政府“目前尚不清楚，苏联人是否认为匈牙利局势已威胁了共产党对东欧的控制，以至于必须对匈牙利人实施镇压”，并进而预测：“苏联人可能希望继续避免同匈牙利政府作战。”[67]显然，在纳吉宣布了退出华约、华盛顿业已获得大量关于苏联增兵匈牙利的情报的情形之下，国务院仍作出这样一份评估，其动机多少是令人质疑的。这里有必要提及一个鲜为人知的插曲，或许此事为理解这一困惑能够提供某种线索。1960年8月，据国会议员迈克尔·费汉（Michael A.Feighan）称，国务院曾在1956年11月2日即给各驻外机构发出上电的同日，给铁托发去过一份电报，其中提到：“美国政府并不希望看到在苏联周边出现对苏联不友好的政府。”考虑到华盛顿此时已通过情报得知赫鲁晓夫、马林科夫将与铁托在布里俄尼岛秘密会晤一事，此番表态很大程度上意在借南斯拉夫领导人之口传给苏联领导人听的，希望借此机会最后向莫斯科摆明美国不欲干预的立场。[68]
与此同时，美国政府也没有依照NSC5616中所设定的政策目标，通过联合国向苏联施压。就在上述文件通过的当天，杜勒斯曾给洛奇发去指示，不要在预定于11月1日下午5点召开的联大第一次紧急特别会议上就匈牙利问题提出具有实质意义的议案，以便使会议聚焦于中东危机。[69]对此，英国首相艾登后来回忆说：“五天过去了，虽然我们和其他一些国家多次提议，安理会没有再就匈牙利问题举行会议。美国代表表现得很不情愿，声称他怀疑我们敦促讨论匈牙利局势是为了转移人们对于苏伊士局势的关注。美国政府看来不急于采取行动。”[70]但是会议当天，由于匈牙利局势日趋紧张，在联合国总部，一些国家的代表对匈牙利问题表现出极大关切，他们联合一些知名的匈牙利流亡者以及联合国秘书处官员，组成了后来所谓的“卡珊德拉俱乐部”（Cassandra Club），[71]提议在即将召开的首届紧急特别联大上对匈牙利问题进行讨论。倡议者之一的古巴代表埃米利奥·波图翁多（Emilio Nunez Portuon‐do）声称，此次会议是在“联合一致共策和平”决议之下召开的首次特别会议，如果提议获得三分之二票通过，联大理应将其列入议程。不过，“卡珊德拉俱乐部”的努力并没有结出什么果实，他们的提议没有受到美国等大国的支持。整个会议期间，除了英国代表提及过一次之外，匈牙利问题几乎被完全置于脑后。[72]
当晚10点，联大召开第二次紧急特别会议，继续围绕苏伊士危机展开讨论。会议进行中，“卡珊德拉俱乐部”一位成员在路透社电传机上看到了一则通报苏军调集并包围了布达佩斯机场的消息，他旋即向联合国秘书长办公室和某些国家驻联合国代表团发送了电报副本。包括杜勒斯在内的许多与会代表看到了这份材料。11月2日凌晨1时左右，联合国总部收到了纳吉发来的第二份紧急呼吁。纳吉在电报中通报了匈牙利政府最新收到的有关苏联军队大举入境、迅速占领各交通要道并向布达佩斯挺进的消息，呼吁哈马舍尔德要求各大国承认匈牙利的中立，请求联合国安理会立即对匈牙利局势予以干预，勒令苏联就苏军撤离问题与匈牙利政府举行谈判。[73]凌晨3时，在谴责英、法、以三国入侵埃及的决议获得通过后，意大利代表提请与会者对纳吉上述呼吁给以注意和考虑。他说：“匈牙利请求联合国援助，我希望联合国——并且如果必要，在这次特别紧急会议上——无论如何在可能的情况下根据匈牙利人民的请求立即采取行动。”秘鲁代表随后提出了同样的建议。然而，两国代表的提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争论很快地又重新转到了中东问题上。会议的最后，杜勒斯只是象征性地在其总结发言中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匈牙利问题，称其希望对事件“继续给以密切关注”，并称美国政府“不会在全身心投入中东事务的同时，忽略协助匈牙利人民重获独立的问题”。[74]
11月2日下午5点，安理会召开第752次会议。这一次，匈牙利问题终于被列入议程。此间，也许是为了转移各国代表的注意力，英、法两国宣布承认匈牙利中立。[75]美国代表洛奇则收到来自华盛顿相反的指示——尽可能地拖延，设法使联合国对此问题推迟表决。[76]于是，洛奇在讲话中，环顾左右而言他，一会谈苏联政府10月30通过的《宣言》，一会谈纳吉新近提出的抗议，随后以匈牙利局势“混乱不堪”为由，建议联合国秘书长哈马舍尔德暂且搁置讨论，先让布达佩斯派一名代表前来联合国提供进一步的情况。[77]美国当局作出的上述反应至今仍让许多学者感到迷惑不解。不过，美国总统和国务卿二人对中立问题所持的立场，可能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影响作用。艾森豪威尔本人对中立持一种比较宽容的态度。在他看来，“中立”仅只意味着不愿参加军事同盟，并不意味着对是非问题无动于衷。关于使东欧成为中立地带，他基本也是赞同的，但强调最好是在重建东西方关系的前提下、通过同苏联谈判的方式来推动这一目标的实现。他认为，若此时便承认匈牙利中立，很可能会让美国自此背上日后难以甩得脱的国际责任；而且，一旦苏联对此作出强烈反应，东西方缓和进程势必会受到严重影响。相比较之下，杜勒斯对中立一贯缺少同情。很长时间以来，他始终认为在一场像冷战这样如此尖锐对立的意识形态斗争中，中立没有什么存在的余地。早在1955年时他就宣称，中立“是个过了时的概念”；而此时，据其表述，这一概念已不仅只是过时，甚至可以说是“不道德”和“目光短浅”的。[78]故而，在反对推动东欧国家走向中立这一问题上，他的态度要比总统更为坚决。在他看来，倘若它们有朝会脱离苏联，美国政府又何须现在支持其中立。[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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