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美国能源独立计划
自从理查德·尼克松总统宣称美国应当立足自身而非依赖外国能源满足本国需求以来,“能源独立”便成了美国最为经久不衰的政治口号之一。尽管当年尼克松可以自豪地宣称:“美国人口只占全世界人口的7%,但我们使用了世界能源总量的30%。这并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因为这代表我们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强大的民族,我们拥有全世界最高的生活水平。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如此多的能源,但愿这种情况永远持续下去。”37然而,自21世纪以来,美国能源政策的风向标开始转变,尽管仍不忘强调使用能源的方式是美国经济实力的表现,但以石油事业起家的布什总统在2006年度国情咨文中公开哀叹“美国使用石油已经成瘾”38,而其继任者巴拉克·奥巴马总统更是直截了当地指出,美国必须摆脱“石油暴政”39。在时下的美国,谈论能源安全而不提能源独立,让人不知所云,不谈新能源的前景,则给人以落伍之感。作为探讨美国能源安全的核心部分,有必要就动力、方案及限度等方面分析美国能源独立的一些热点问题。
一、能源独立的动力
20世纪70年代的第一次石油危机使得“能源独立”这一术语进入了美国政治与能源领域的话语体系。不过,在2001年9月11日美国遭受恐怖主义袭击之前,能源独立并没有成为美国公众的一个主流话题。对美国道琼斯Factiva新闻数据库的检索表明,从1988年到2000年,任何一年中引用“能源独立”这一术语的新闻报道数量都不足500个,即便是在引用率最高的2 000年,也只有449个新闻报道。然而,仅仅一年后,这一术语便出现在1 118个报道中。到2006年,这一数字更是飙升至8 069个。40用美国资深石油问题专家迈克尔·伊科诺米迪斯(Michael Economides)的话来说,“9·11”事件使石油变成了灰色。它不仅对经济和社会规则造成了深刻影响,更重要的是,它还使能源与恐怖主义更紧密地联系了起来——19个可以确认身份的劫机者几乎全都来自沙特阿拉伯这个全球最大的石油生产国。41这一关联仅仅是地理因素与恐怖袭击之间的惊人巧合,还是有着更为深邃的联系呢?对此,美国另一位油气问题专家迈克尔·克莱尔(Michael T.Klare)认为,只要美国更加依赖进口石油,它就会更进一步地陷入石油、暴力和恐怖主义的致命联系中。这并非由于生活在产油区的人易于产生反美情绪,而是由于在贫穷和不发达的石油生产国将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使冲突和暴力升级的行为。将获得进口石油提升至国家安全高度只会增加美国军事卷入的几率,因为这会在当地引发针对美国的恐怖主义行动。42
对进口石油的过度依赖加剧了美国人本已强烈的不安全感。与第一次石油危机相比,目前美国石油进口量相当于1973年的两倍,而当年仅仅1/8的石油供应短缺就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失业率翻番、1975年国内生产总值衰退3%—5.5%、油价在数周内暴涨了4倍。因此,人们担心一旦出现石油供应的长期短缺将会摧毁美国社会,扰乱从日常交通、空中交通到食物运输的一切活动。43兰德公司新近披露的一份报告认为,进口石油对美国国家安全的主要威胁来自潜在的全球石油供应的大规模中断与石油出口国的限产提价行为;相对来说,提高“无赖”石油出口国的收入、石油出口收入用于资助哈马斯和真主党以及保护海湾石油输出所造成的财政负担则属中等威胁,而以损害美国利益的方式通过石油出口胁迫或影响他国、石油消费国为争夺石油而展开竞争以及石油出口收入用于资助基地等小型恐怖组织则被列为极小威胁。44
“9·11”之后,摆在美国决策者面前的有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条路将美国引向传统的扩张主义道路,即借助强大的军事实力确保美国获取海外石油资源;另一条路则是充分利用全球科技革命带来的机遇,大力发展替代能源以降低对进口石油的依赖。尽管人们对后者的呼声越来越高,但前者才是布什政府更为熟悉也更加钟爱的选项。在新保守派的主导下,美国通过阿富汗战争把中亚这一存在安全隐患的油气产区及运输要冲进行了重新切割。45随后,美国成功地以武力推翻了萨达姆政权。事后,美国未能找到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证据,也未能找出伊拉克与恐怖大亨本·拉丹直接联系的证据——而这正是美国入侵伊拉克的借口,布什政府与伊拉克石油之间的关系也就昭然若揭了。46
尽管“反恐战争”既能用来掩盖美国自身在战略和能源领域的真实意图,也能够用来遏制潜在的竞争对手,但是战争的进展并没有如新保守派预期的那样顺利。迄今为止,美军仍在伊拉克和阿富汗为他们未竟的使命而疲于奔命。随着美军伤亡的不断上升,以及长期“反恐战争”造成财政赤字的节节攀升,美国人民的战争意志开始动摇。在布什政府多年的推诿和捏造事实后,美国民众迫切希望改变现状。这时,能源独立似乎又成了希望之舟,可以把美国人的失望和对未来的期望全部装在里面。47于是,继有助于摆脱恐怖主义之后,能源独立还成为了美国人民认可的可以帮助国家“摆脱伊拉克”的一个选项。而这恰好迎合了那些立足于美国本土的独立石油生产商的利益诉求。通过实施进口限制将使它们得以避免遭受廉价的波斯湾石油的冲击,这将有力地促进美国本土油气资源的勘探与开发。
虽然恐怖主义和伊拉克战争等因素降低了美国人的消费热情,但真正促使美国大型石油公司投放广告敦促消费者节约能源的却源于石油本身——油价的高涨、石油峰值的临近以及石油开采与利用所引发的环境问题。近年来石油价格的高涨既给石油公司创造了利润,同时也给它们带来了麻烦。由于油价高涨导致了美国家庭能源消费支出的上升,并给美国的经济体制带来了震动。由于缺少必要的替代品,石油的需求弹性非常低,这就意味着当国际油价高涨时美国人要么选择少开车,要么被迫支付油价上涨带来的额外开支。石油进口还是美国最大的单项商品支出,2009年石油给美国带来了2 045亿美元的贸易逆差,占其全年商品贸易逆差总额的40%。48正是在油价高涨的背景下,人们越来越怀疑有利于埃克森美孚的是不是同样有利于美国。于是,大谈如何提高能效便成为石油公司化解公众不满情绪的手段之一。
油价的暴涨还促使越来越多的人相信石油峰值即将到来。事实上,石油峰值早在1949年便由美国著名石油地质学家哈伯特(M.K.Hubbert)提出,只是最近几年更为人们所推崇。自新一轮的国际油价走高以来,美国能源专家撰写了大量有关于石油峰值的书籍,这其中最为知名的恐怕要数曾任小布什总统能源问题顾问的马修·西蒙斯(Matthew R.Simmons)。2005年,西蒙斯在其《沙漠黄昏:即将来临的沙特石油危机与世界经济》一书中对沙特阿拉伯的石油开采潜力提出了强烈的质疑。西蒙斯认为,沙特油田的死亡率一直被三种面纱遮盖着:一是保密,二是主权,三是自欺欺人。沙特人戴上了保密和主权的面纱,而美国那些专业的能源观察家则戴上了自欺欺人的面具。西蒙斯相信,随着加瓦尔这一全球最大油田的老化,这个曾经以最低成本满足世界需求的沙漠王国正走向以石油为背景的黄昏时节。有鉴于此,美国在石油方面依赖沙特人并不明智。49考虑到“9·11”事件后美国人普遍对沙特阿拉伯所持的反感态度,我们就不难理解该书刚一出版便引起了美国人的极大关注。
在环境保护方面,石油公司与汽车制造商同样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这不仅源于石油是美国首要的化石燃料,同样也源于人们最为关注的问题是这一碳氢化合物燃烧的后果——烟雾、空气污染、酸雨以及全球变暖。在布什政府时期,美国政府的行为经常遭受国际舆论的抨击。随着奥巴马总统将应对全球变暖列为政府重要议题之后,美国开始进入自我拷问的阶段。2009年6月26日,美国众议院以219票赞成、212票反对的结果,通过了旨在降低温室气体排放、减少美国对外国石油依赖的《2009年美国清洁能源与安全法》(American Clean Energy and Se-curity Act of 2009),这也是美国首个温室气体减排法。2009年12月7日,美国环保署宣布,温室气体威胁美国人民的健康与福祉。至此,过去10年来围绕环保署是否有权根据《洁净空气法》(Clean Air Act)将二氧化碳及其他气体作为污染物质进行监管的争论得到解决。50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美国的大型石油公司都想显“绿”。这并不见得是基于对环保经济意义的考虑,而是因为政治和公众压力太大,以至于没有人能站出来反对环保和能效。51
因此,尽管各界人士都提出了要实现美国能源独立这一主张,但在追求共同目标时,他们对能源独立的含义却有着不同的理解。新保守派认为,能源独立意味着美国国家安全不再受制于进口石油。反战主义者和独立石油生产商则殊途同归,一致认为能源独立是指切断对波斯湾石油的依赖。普通消费者认为,能源独立意味着即便国际油价高涨也不会威胁到美国人的生活方式。环保主义者认为,能源独立等同于减少石油的消费。正是在能源独立的名义下,他们纷纷推出了能源独立方案。
二、能源独立方案52
美国人紧张能源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由来已久的交通液体燃料的缺乏。532010年,美国平均每天消耗1 915万桶石油,这其中的1 164万桶需要从国外进口。美国能源部信息署(Energy Information Adminis-tration)的预测表明,2030年美国液体燃料的需求将增至每日2 148万桶,尽管参考情景显示美国的非常规液体燃料将会稳步增长,但每天仍需要进口近1 000万桶的石油。54如何填补这一供需缺口便成为美国能源独立计划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对于美国而言,要实现未来能源平衡的方案不外乎两种:其一是扩大供给,其二是加强需求管理。
能源来源多样化是扩大供给的关键,这不仅意味着石油来源的多样化,同样也意味着燃料本身的多元化。在扩大国内常规石油供给方面,美国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将国内的石油生产潜力转变为现实。从目前情况看,加强国内石油勘探和开发,包括开放近海及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油气开采是主要备选方案。美国能源部信息署2009年披露的一份研究报告表明,美国近海石油探明储量为43亿桶,远景资源储量为933亿桶。如果美国开放近海油气资源开采,到2020年和2030年,美国每天的石油产量将分别提高27万桶和54万桶。55如果开放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油气开采,到2020年和2030年,美国每天的石油产量将分别提高11万桶和73万桶。56
在扩大国内非常规液体燃料供给方面,美国主要有页岩油、煤制油、生物制油等选项。2007年,应美国国会的要求,美国战略性非常规燃料项目组(Task Force on Strategic Unconventional Fuels)发布了一份评估报告。报告认为,若在政府的推动下,由美国私营企业主导的规模宏大的非常规燃料开发项目能在2016年满足美国国防部的燃料需求,并有望至2035年时每天向市场供应700万桶液体燃料。57就具体项目而言,早在2004年,美国能源部海军石油和油页岩储备办公室就对美国国内极为丰富的油页岩资源开发前景作了评估。报告认为,如果自2011年起美国的页岩油初始产量为每日20万桶,并于2020年达到每日200万桶的话,将为美国国防部提供可靠的液体燃料来源,也将在未来十年为美国创造近1万亿美元的直接经济产值。58美国同样具备良好的煤制油条件——国内煤炭储量丰富,技术成熟,资金雄厚,并且水资源充足。兰德公司的研究报告指出,如果不考虑制约因素,那么美国在2020年和2030年煤制油的最大规模可分别达到每日220万桶和每日540万桶;如果考虑经济制约因素,将分别降为每日70万桶和每日350万桶;如果考虑环境制约因素,则分别降为每日50万桶与每日290万桶。59此外,大力发展生物燃料也是美国实施替代能源的核心战略之一。根据《2007年能源独立与安全法》(Energy Independence and Security Act of 2007),美国将于2022年时使国内的生物燃料产量提高到每年360亿加仑,是2008年产量的4倍。60美国可再生燃料协会(Renewable Fuels Association)最新年度报告指出,仅在2009年一年,106亿加仑的生物乙醇相当于为美国节约石油3.64亿桶,减少贸易逆差213亿美元,提供了近40万个工作机会,创造了533亿美元国内生产总值。61
除了非常规液体燃料外,电力也是石油的潜在替代品。如果美国汽车生产商能够开发出为广大消费者所接受的以电力为动力的汽车,那么美国降低的石油消费数量将会相当可观。在美国圣路易斯市进行的一项研究表明,电动行驶里程20英里的插电式汽车(PHEV20)的燃油效率为每加仑70英里,电动行驶里程40英里的插电式汽车(PHEV40)则可以达到每加仑134英里。这一性能优于丰田2004款普锐斯(Prius)混合动力汽车的每加仑55英里,自然更是远胜于普通汽车的每加仑21英里。若把插电式混合动力汽车的花费折算成行驶相同里程所需汽油的话,相当于每加仑汽油价格仅为75美分。除了降低石油消耗与开车成本外,电动车还可以大幅度改善城市空气质量。此外,鉴于电动车发动机效率远胜于传统内燃机,它能够有效降低温室气体的排放,即便它的电力来自火力发电站。62
作为应对能源供应中断的重要减震器,战略石油储备也可以在紧急情况下扩大美国的能源供给。美国联邦战略石油储备制度可以追溯至1975年,最初是为了应对阿拉伯国家针对美国的石油禁运。“9·11”事件后,为了应对潜在的国际石油危机,美国国会授权小布什政府将战略石油储备从5.45亿桶大幅增至10亿桶。此后,由于国际油价一路走高,该计划在美国联邦政府的战略石油储备扩容至7亿桶时被暂时搁置。从理论上讲,一旦美国国内石油供给中断,美国政府便会将战略石油储备投放至市场。接到总统的出售命令后,美国能源部能于13天内将石油投放市场。目前美国战略石油储备的最大投放能力为每天440万桶,略高于美国每天石油消费量的五分之一。如果将其全部投放市场,这些储备能替代美国两个多月的石油进口量,并能满足一个多月的石油消费量。由于战略石油储备的存在并未与能源企业形成竞争关系,联邦政府对其掌控也不至于侵蚀能源市场的功能,战略石油储备由此成了美国政府维护能源安全最为有效的政策工具。63
在加强需求管理方面,美国也有不少政策方案可供选择。首先,美国可以通过燃油税来调节国内的能源需求。对汽油和柴油征税,会提高公路运输和旅行费用,降低对交通燃料的需求。短期看,征收高额燃油税的主要意义在于汽车行驶里程的减少。就长期而言,征收高额燃油税还会促使汽车平均燃料效率持续提高。64其次,美国也可以将提高燃油经济性标准(CAFE)作为一项重要的能源政策措施。自1975年实施以来,该标准促使美国汽车的燃油效率大为提高。仅在2000年一年,美国因此减少了430亿加仑汽油消耗,这已超过了当年全球石油消费总量的3.6%。65然而,即便作为能源保护及政策法案中争议最少的部分,更为严厉的燃油经济性标准直到几十年后才获得国会的通过。2007年12月19日,布什总统签署了《2007年能源独立与安全法》。该法将美国2020年的燃油效率标准提高了40%,即从目前平均每加仑汽油行驶25英里的水平提高至35英里。按照新的燃油经济标准,美国原油日需求量到2020年有望减少120万桶,这相当于目前美国从中东地区石油进口量的一半左右。据能源安全领导委员会(Energy Security Leadership Council)预测,到2030年美国每日石油消耗量将因此而降低350万桶。66
美国还可以选择实施进口税与配额这两种既能扩大国内供给又能抑制需求的措施。征收石油进口税可从两方面达到目标:一是需求效应,通过提高石油价格,减少单位产出的石油消耗水平;二是替代效应,增强石油替代燃料以及美国国内石油工业的竞争力。与之类似,美国政府还可以对进口石油实行配额限制。为了限制廉价的波斯湾石油对本土石油产业造成的冲击、降低国际石油供应中断对美国国家安全带来的风险,艾森豪威尔政府曾于1959年实施过配额限制政策。
此外,限额与交易(cap and trade)立法的支持者们认为,给二氧化碳排放定价将有助于美国戒掉“油瘾”。从理论上看,限额与交易机制主要基于市场供求关系来改变行业行为。该机制要求联邦或州政府为二氧化碳排放总量设定上限,排放量将随着时间推移而降低。一旦设定了限度、明确了排放源,政府便将排放配额发放给排放源。此后,这些配额可以自由交易,并由此确定一个能够反映减排目标的市场价格,而越来越严格的减排目标与日渐稀缺的配额会导致配额价格的上涨。如果节能减排的成本高于配额价格,企业会去碳交易市场求购配额。为了转嫁减排成本,石油公司将会提高汽油这一碳密集产品的价格。由于汽油对全球变暖影响的真实价格显示在零售加油价格中,消费者就有新的动力迫切要求汽车既高效又能使用多种不同的燃料,这是一种能使美国汽车制造商感受到的压力。67就实践而言,美国众议院于2009年6月通过的《2009年美国清洁能源与安全法》就试图通过建立二氧化碳交易市场以逐渐降低温室气体排放。该法规定2012年美国碳排放量不能超过基准年2005年的97%,2020年不能超过83%,2030年不能超过58%,2050年不能超过基准年的17%。68
尽管限额与交易机制在降低二氧化硫排放方面有过成功的先例,但是批评者们认为碳税才是更好的选择。在他们看来,对石油等化石燃料开征碳税的政策制定起来更为简单,也更易操作,并且还有助于避免限额与交易过程中容易产生的腐败行为。在那些支持者看来,开征碳税能从两方面达到节能减排和减少石油消耗的目标:一方面碳税将会增加石油生产商的生产成本,提高低碳燃料与清洁能源的竞争力,从而推动低碳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碳税提高了汽油价格,促进了石油的有效利用,从而抑制了温室气体的排放和石油的消耗。
三、能源独立的限度
尽管美国有着众多的政策选择方案,但是迄今为止,美国尝试用来实现能源独立的各项国家政策都以失败而告终。尽管一些能源独立方案不乏内在的合理性,但能源独立这一诉求本身容易使人误入歧途。从根本上说,美国人所要追求的能源独立战略是在三个彼此竞争的目标之间作出选择:供应的稳定性、环境的可持续性以及价格的可承受性——追求海外能源的稳定供给会对美国的外交与安全战略构成一定的制约;强调能源自给自足意味着本国的石油、煤炭等资源的开采受到推动,这有悖于环境保护与温室气体减排目标;强调环境的可持续性将会增加能源供应的经济成本,这会削弱美国经济的竞争力;维持低廉的价格将会鼓励能源的过度消费,这同样不利于环境保护,并且可能导致未来的供应短缺。
就具体的方案分析,美国追求能源独立面临诸多挑战。首先,从资源禀赋上看,美国剩余石油探明储量仅为全球的2.2%,石油产量只占全球的8.7%,却要满足占全球21.1%的石油需求量。69由于资源储量有限,增加国内石油产量对于影响美国能源平衡的作用微乎其微,甚至对于影响美国国内石油平衡也微不足道,因此,是否开放近海及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油气开采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效果。换言之,这项政策实施与否更多的是表明美国政府寻求能源独立决心的强弱。在石油业坚持不懈的游说下,2010年3月奥巴马总统宣布不再延长有关在美国沿海钻油的禁令。然而,仅仅一个月之后,在墨西哥湾出现了美国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漏油事件。在联邦法院裁定奥巴马政府之前签发的深海钻探禁令无效之后,奥巴马政府于7月12日再度签发了一份新的限制大多数深海钻探作业的禁令,这令那些憧憬至少可以在墨西哥湾恢复部分作业的公司美梦破灭。70
如果说美国开发国内常规石油资源主要面临环境风险的话,那么开发国内非常规液体燃料更多的则是面临商业风险。兰德公司的研究报告指出,只有当美国西得克萨斯轻质原油(WTI)价格不低于每桶70至95美元(2005年美元价值)时,油页岩的商业开采才变得有利可图。71同样,只有当油价超过每桶55至65美元时,大规模的煤制油开发项目才具有商业上的可行性。72即便是已开始大规模商业化生产的玉米乙醇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庞大的政府财政补贴。目前,用于制造发动机燃料的玉米已是美国接受农业补贴最多的一种作物。1995年到2005年间,联邦玉米补贴高达513亿美元,仅在2005年,玉米补贴总额就已达到94亿美元。73在2006年春天,美国的汽油批发价大约为每加仑2.20美元。如果算上补贴,生物乙醇的批发价将达到每加仑3.16美元。74此外,为了避免巴西等国的乙醇燃料生产商坐享消费税减免的待遇,美国对进口乙醇征收每加仑54美分的关税。美国的农民团体极力拥护进口关税,即便这会加剧美国的“耗油成瘾”。75
尽管高性能电动汽车的出现是一个重要的标志性事件——它象征着可以改变极度“嗜油”的汽车,但是电动车要想取代传统汽车还需要克服诸多障碍。首先,石油供应链是经历一个半世纪的增长循环发展而成的,庞大的能源网络已经深深嵌入现代世界的每个角落,我们对这个价值数万亿美元的全球基础设施的依赖度之高,并不亚于我们对石油的依赖度。76其次,电动车将面临着巨大的进入壁垒,这其中就包括制造规模、品牌权益、销售渠道、客户管理和资本等。电动汽车对现有的汽车制造商形成巨大威胁。在汽车依靠电子而不是碳氢化合物来运行的世界中,传统汽车制造商要想生存,就要彻底改造其业务。77最后,对普通驾驶者而言,与常规汽车相比,电动车与普锐斯混合动力车除了具备燃料经济性优势以外,在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然而它们的价格却非常昂贵。78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如果美国能够更好地管理本国的战略石油储备,不但不能根除美国对石油的过度依赖,反而会使美国安于现状,因为正是石油危机的潜在危害促使美国摆脱石油依赖。随着美国石油对外依存度的日渐提高,美国现有的国内战略石油储备有效应对危机的能力也将随之下降。继续扩大战略石油储备是政策选项之一,但是储备扩容不仅耗资惊人,而且会对美国的周边环境造成巨大的破坏。与此同时,美国也可以加强国际协调,但是每逢重大国际石油危机,国际能源机构成员国总是试图保全本国利益。许多成员国往往无视石油储备协调机制,甚至积聚石油储备,由此导致全球油价不降反升。79
如果说美国扩大国内供给并不具备资源基础的话,那么加强需求管理则主要源于美国民众缺乏改变现状的强烈意愿。在石油消费方面,能否掌控自己的命运取决于美国人如何控制需求。追根究底,美国人之所以耗油成瘾,是因为驾驶汽车早已成为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们是如此地热衷于汽车,以至于有人套用《独立宣言》感叹道:“我们认为以下这些真理是不言自明的:人人生来喜爱汽车,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拥有和驾驶汽车的权利。”80这使得出台新的燃油经济性标准或者提高燃油税都变得相当困难,因为不管是美国的汽车生产商抑或普通消费者都不愿被限制自由,特别是在这些政策能否奏效尚不明朗的情况下。虽然几经周折,美国国会最终通过了更为严厉的燃油经济性标准,但是提高燃油税将会面临更多的政治障碍。鉴于燃油经济性标准只是针对车辆燃油标准,即便美国政府出台了更为严厉的标准,它也无助于降低车辆行驶里程。81而有助于降低车辆行驶里程的燃油税也同样面临着政策实施障碍。美国人普遍担心增加税收不仅会使政府放松财政自律,而且汽油税的提高只会降低穷人的生活水准,却不会对富人的消费行为产生重要影响。尽管从实际情况看,近年来美国总体汽油税仅为每加仑40美分,而欧洲则为每加仑4美元,美国有巨大的增税空间。82
与此同时,美国的政治家们一边誓言要寻求能源独立,一边又声称对市场机制充满信心,同时还一再抵制国际油价的上涨。然而,历史经验表明,如果缺乏政府干预,美国对进口石油的依赖只会有增无减。如果不考虑保护进口石油所支付的额外成本,美国国内的石油开采成本远高于波斯湾石油。从历史上看,美国曾选择实施进口配额制,但是这项最初由艾森豪威尔政府推行的政策却让美国消费者每年多支付了50亿美元购买石油。83美国也曾试图开发替代燃料,不过沙特阿拉伯政府的低油价政策轻而易举地让卡特政府组建的合成燃料公司在短短七年内负债高达二十多亿美元。84美国还可以选择征收原油进口税,不过鉴于税收对宏观经济造成的损失大大超过潜在的收益,里根政府从未考虑过实施该项政策。85
尽管麦肯锡的研究报告表明,如果将二氧化碳的价格设定为每吨50美元会有力地促进低碳技术在美国国内的推广与应用86,但是能给碳排放定价的限额与交易立法的前景仍不明朗。这并非源于联邦参议员们对于碳交易市场的可靠性存疑,例如减排额度测量工具是否透明以及抵偿方法是否合理,而是与美国在拒绝签署《京都议定书》时的情况如出一辙,一旦联邦参议员认为国内政策受国际因素推动就会表现出抵触情绪。对于那些参议员而言,如果中国未能作出明确有力的承诺,他们不愿就美国减排限额进行表决,而美国政府也不愿意屈服于外界的压力而与参议员对立。
相较于限额与交易立法而言,征收碳税面临着更大的立法障碍。由于税收提高了价格,而碳排放几乎涉及经济的每一个方面,税收会增加很多行业,尤其是煤炭、石油化工以及钢铁工业的成本,从而可能导致美国国家整体经济增长放缓。在20世纪90年代初,老布什政府曾经做过一项政策评估,如果每排放一吨二氧化碳要缴纳135美元的碳税,那么到2000年美国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可降低10%。如果世界上只有美国一个国家征收这种税,那么这将会极大地损害美国经济和降低国民生产总值。至2000年,下降幅度约为1.2%。87此外,与灵活的限额与交易机制不同,碳税是经济发展的刹车,它虽然能遏制碳密集行业的发展,但难以起到快速促进新部门增长的作用。88
任何一项能源政策的顺利施行离不开政策本身的有效性以及政治上的可行性。单从政策本身的有效性看,没有任何一项扩大供给与需求的管理方案能使美国实现能源独立的目标。而从政治可行性方面看,对于政治家而言,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再次当选,只要美国人继续沉湎于油罐中难以自拔,美国领导人就难以真正着手解决对外能源依赖问题,因为这样做无异于政治自杀。89就此而言,美国实现能源独立的政策选择余地并不大。
四、小结
在一个日益走向相互依赖的时代,美国寻求能源独立的举动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世界石油市场是一个有机的统一体,即便美国实现了能源的自给自足,美国同样难以避免遭受全球油价和供求波动的双重影响。石油是全球性商品,它的价格是由全球市场而不是美国市场决定的。进口石油份额对消费者免受国际市场油价波动的损害基本没有影响,甚至在遭受卡特里娜飓风等一些极端情况下,融入世界市场反倒有助于维护美国消费者的利益。在相互依赖的全球经济环境中,美国的繁荣离不开主要盟友与贸易伙伴的繁荣。即便美国成功地实现了能源独立,欧洲、日本以及全球主要新兴经济体仍将高度依赖中东石油。在这种情形下,确保波斯湾石油流向全球市场仍然事关美国的切身利益。90此外,在美国已经深深卷入全球事务的情况下,美国在短期内大规模降低本国的石油进口量可能还会引发某些事与愿违的后果——石油出口国更不愿与美国保持政策协调,因为美国不再是它们的主要客户;石油出口国将变得更加动荡不安,因为石油出口收入骤降会导致精英与民众产生强烈的财富被剥夺感;石油出口国将不得不转向非法贸易以维持国际收支平衡。91
近一个半世纪以来,石油给美国社会带来了一些最卓越同时也是最糟糕的东西。美国民众对于石油抱着一种爱恨交织的心理,而能源独立诉求更多地反映了美国社会对于能源饥渴症的一种反思。然而,从政策制定角度而言,与其说能源独立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能源政策目标,还不如说它是一个大箩筐,美国人民则根据自己的喜好往里面装东西。不仅如此,自尼克松政府以来,能源政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从属于美国的其他外交战略目标或者国内利益集团的利益诉求,结果美国的能源政策历来缺乏协调一致,而目前的美国也比以往更加依赖进口石油。如果美国人不能戒掉油瘾,那么“能源独立”更多的只是政治家们安抚人心的口号,而不是切合实际的能源政策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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