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烂糊肉丝应当与肉丝黄豆汤一样,不冒一丝热气,但入口极烫,这叫“一烫抵三鲜”。
从外观上来看,“烂糊”应类似于较稀薄的“羹”而不是浓而粘的“糊”,这样汤汁的质感才宜于泡饭。如果芡打得过浓就只能“拌”饭吃了,这是不太爽的。
从口感和味感上来看,这道菜的肉丝与黄芽菜丝都要入口即化,味感应该醇厚鲜美。
烂糊肉丝原本是早期本帮菜中与肉丝黄豆汤齐名的一道名菜。可能这道菜实在是太不赚钱了,如今的本帮菜馆里早就看不见这道名菜的影子了。
而随着这道菜一起消失的,不光是一套独特的本帮技法,更重要的,是附着在烂糊肉丝上的那种独特的美食审美理念也随之失传了。
光绪二年,也就是张焕英的荣顺馆开张后的第二年,宝山人金阿毛在老城厢小东门外大街(今方浜中路)开了家“一家春菜馆”。此时的金阿毛和离他不远的张焕英一样,最多只能算是个饭摊帮主,但既然敢从郊区闯进城来开饭馆,当然要有几手绝活。
而对于金阿毛这样的小饭摊来说,他们在乡下的那一套价廉物美的实惠菜,也正好找准了市场。于是猪油菜饭、百叶面筋、炒肉豆腐、五香排骨、炒鱼粉皮、肠汤线粉、红烧猪爪、八宝辣酱、四鲜黄酱、烂糊肉丝、黄豆肉丝汤等菜式风行一时。
那个时候的上海滩,显然还是以老城厢(现今人民路环线内的上海老县城)为中心,外滩和南京路的那一大堆西式建筑还没有建起来。那时发展得最快的是十六铺码头,钱庄、商行、洋行、客栈、海关、货栈、仓库等像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当然,来上海谋生的人也多了起来。对这些流动性极大的小商贩、小职员、洋行跑街、黄包车夫、码头工人们来说,一日三餐就成了大问题,要知道那会儿是不可能有什么“单位食堂”、更不可能有什么“外送盒饭”的。
于是,粢饭、豆浆、大饼、油条、糕团、粽子、汤面、生煎馒头、鲜肉大包等小吃摊主们当然会笑呵呵地忙得不亦乐乎。
是啊,对于闯荡上海的这些小人物们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些价廉物美的家常菜更受欢迎的呢?
金阿毛的“小秘密”
金阿毛的绝活主要在“酱”上,一家春开张以后的一百多年来,这一家的八宝辣酱、四鲜黄酱、酱汁肉一直风行沪上(这些名堂下文再讲)。
但这些可以拌在饭里一起吃的“酱”菜,在当时,还是贵了那么一点点。市面上卖得最火的“下饭小菜”,还是更为实惠的肉丝黄豆汤和烂糊肉丝。
民国32年“一家春股东”
宝山位于上海东北,川沙位于上海东南,金阿毛的口音与张焕英应该还是有一点不同的,但一家春和荣顺馆的这两道乡下小菜的手筋却惊人地一致,尤其是烂糊肉丝。
上好的烂糊肉丝,汤面平滑如镜,不冒一丝热气,但一入口,白菜又烫又鲜、肉丝又软又烂,入口极其熨帖顺滑。大汤碗里拨下二两饭去,食客们往往会吃得摇头吐舌、连扒带喝、汗流浃背。什么叫入口即化、什么叫鲜香爽滑、什么叫饭菜合一、什么叫痛快淋漓,一碗烂糊肉丝里全都有了!
老城厢里的本帮菜馆,也是潮起潮落、一拨接一拨的,但除了一家春和荣顺馆,其他店子里始终做不出这种质感的烂糊肉丝来。
不是烂糊不够浓滑、就是烂糊稠成了浆糊;不是汤汁不够滚烫,就是汤面不能封热。
于是,一家春的食客里常常会有类似于厨艺间谍一类的人出没。但金阿毛总是不慌不忙,应对自如,他的灶头谁都看得见,事实上他就算是想藏也藏不住,店堂实在是太小了。遇到有人问起烂糊肉丝里的名堂经时,他总是笑眯眯地说:“荣顺馆的做得更好,我只是跟那家学的,你去那家看。”
迭个故事,其实我也是听阿拉爷讲的
李伯荣的招牌式微笑
而荣顺馆的张焕英,显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往往也会把这个磨再推到一家春来。这两家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守着烂糊肉丝的小小秘密,滋润且开心地做着各自的生意。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些乡下厨师们的小秘密,如果真的公开了,他们的生意就不会那么顺当了。
“迭个故事,其实我也是听阿拉爷讲的(上海话“我父亲”的意思,指当时德兴馆厨师长李林根),很有意思的”。
很多年后,八十岁的本帮菜大师李伯荣跟我说起这一段往事时,他脸上的那种表情很让我难忘。那是一种典型的上海式的微笑:平淡中的得意、谦逊式的骄傲,带着一丝精明的狡黠和些许的自负。
那么烂糊肉丝的名堂到底是什么呢?
首先,黄芽菜(也就是北方人所称的大白菜)要选那种菜叶嫩黄、菜茎脆白、包裹紧实的那种。一颗黄芽菜最好在两斤半左右。因为太大个的往往菜茎过老,而太小个的往往又菜味不浓。
黄芽菜当以每年秋天头霜过后时最美。因为黄芽菜原本是张开的,霜降时一受冷,叶子就自然卷紧起来。头霜后的大白菜包裹紧实、菜茎脆嫩、菜叶回甘,而随着天气逐步降温,虽然黄芽菜会抱得更紧,但其内部的糖分往往会发酵,这就是北方过冬时地窖里藏着的大白菜往往会发酸的道理。
选好的黄芽菜须剥去最外面的一两层,因为最外面的往往是一颗黄芽菜中生长时间最长的部位,菜茎里筋络会偏老,菜叶会发青,而且味道也不够浓郁。
虽然业内行话说“吃菜要吃白菜心”,但菜心部位却不符合烂糊肉丝这道菜的标准。一颗完整的黄芽菜要衔横着切两刀去掉根部和梢部,也就是全是菜茎的和全是菜叶的那部分都不要,只取连茎带叶、质地均匀的中间一段。
下一步是将黄芽菜切成细条(也有说成粗丝的,无所谓),但这里一定要注意,如果黄芽菜菜茎的质地是较嫩的,那么要顺纹切成细条。但一般大个的黄芽菜菜茎的质地往往较老,所以这一步一定要像切牛肉那样顶纹切,也就是垂直于菜茎纤维的方向来切。如果顺纹来切的话,筋络太长,咬起来就不方便了,横纹来切就人为地将菜茎的纤维改短了,吃起来更容易产生“烂”(而不是“糯”)的口感。
接下来的步骤,菜谱里是这样写的:
“炒锅置旺火上,放入肉清汤和肉丝,用铁勺将肉丝划散,加入绍酒烧开,撇去浮沫,放入黄芽菜条,再烧开,加入熟猪油八钱,改小火加盖焖至菜梗熟烂,再开大火,加精盐、味精,用湿淀粉勾芡,再淋入一小勺滚热的猪油,出锅装盆。”
看上去挺简单的吧。但如果你就这么做的话,再做八百回也做不出上海烂糊肉丝的质感来。为什么呢?因为,即使是最正宗的菜谱里,厨师往往也会藏着一些小小的秘密,这就是当年金阿毛的那一手绝活。
问题就出在那一句“用湿淀粉勾芡”上!
这句话显然是对的,但这句写对了的话显然又是藏着许多狡黠的机关暗套的。这句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话,几乎包含了烂糊肉丝这道小菜最核心的技术机密。
《上海老菜馆》书影
烂糊肉丝是早期本帮菜的代表作
正宗的本帮师傅是这么“用湿淀粉勾芡”的:
将芡粉用水化开,加入差不多与淀粉等量的化猪油,用筷子将其快速搅打,直至油珠全部散碎与湿淀粉混为一体,开大火将汤汁烧至滚开,左手晃动铁锅,右手高举碗芡淋下,汤汁此时会迅速地收稠,在汤汁收紧之前,在水花中心淋下一勺烧得滚烫的熟猪油,然后用手勺推搅直至汤汁完全糊化。这样才会使烂糊肉丝看起来不冒一丝热气,但一入口却又烫又鲜。
本帮厨艺中的许多小手筋往往就是这样富有戏剧性。
这就是简单中的不简单,这就是平凡中的不平凡!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