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研究中国饮食史的过程中,逐渐觉察到要了解各种烹调技艺,必须先了解人们常吃的食物,在古代文献里,饭是中华民族最为丰富、最为基本的食物,甚至“饭”字还涉及中国饮食的观念和饮食方式的结构。这就不能不使我对平常的饭作一探索。
“饭”字的含义有其演变过程。最早的“饭”既作动词用,又作名词用。《论语》中的“饭疏食饮水”之“饭”,即作“吃饭”讲,是动词。《九章算术》中的“粟饭”“稗饭”,都当“饭食”讲,是名词。现代汉语普通话里,“饭”有两个内涵,一泛指一日三餐,而不论其原料和做法;一只指蒸、煮熟的稻米饭,与面食相对。但在黄河流域的大部分地区的方言里,面条也称“饭”,稻米饭则要在前面加上“米”字。“饭”的这些词义的演变历史,既包含着语言文字知识,也包含着烹饪史的知识。把谷物作成饭,是古人的一种吃法。《说文》曰:“饭,食也;食,米也。”可见,古人所谓“食”,指“饭”或“吃饭”之意,即食用谷米做成的饭。
就一餐的食物而言,当然绝不仅仅是谷米做成的饭。《论语·雍也》曰:“贤哉回也。一箪食(饭)、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礼记·檀弓》曰:“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黔敖左奉食(饭),右执饮,曰:‘嗟来食’。”《孟子·梁惠王》:“箪食(饭)壶浆,以迎王师。”从这些句子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般人一顿所用的食物,最低限度要包括用谷类做的饭和浆水两大类。但士大夫以至王公贵族一顿所用的食物,则要在饭与浆水之外再加上菜肴。《礼记·内则》中在饭与饮之间增加了一项“膳”,在膳的下面列出了20种用鱼和肉做的菜肴。《周礼·天官》中有“膳夫”的官职,专门负责天子的“食、饮、膳馐”。据郑氏注:“膳,牲肉也,馐,有滋味者。”实际上膳馐是专指各种菜肴的。从这里大致可以看出,在“食”这个范畴之内,有饭、浆水(酒)与菜肴三种不同类型食物的区分。这三种不同类型的食物,也就构成了中国的特有饮食方式。
但这三种类型的食物并不是平列对等的,特别是饭与菜两者有主有次,饭居主要地位,菜居从属地位于。《诗经·大雅·生民》云:“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臾臾,丞之浮浮。载谋载惟,取萧祭脂,取羝以軷,载燔载烈,以兴嗣岁。”诗中突出地反映了周民族祭祀的食物是以谷米蒸成的饭为主的。周王室的菜肴也是配饭而设的,《周礼·天官》有:“凡会膳食之宜,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粱,雁宜麦,鱼宜菰”。这就是说,牛肉宜与稻米饭配着吃,羊肉宜与黍米饭配着吃,猪肉宜与稷米饭配着吃,狗肉宜与小米饭配着吃,雁肉宜与麦饭配着吃,鱼肉宜与菰米饭配着吃。
《礼记·丧大礼》曰:“即葬,主人疏食水饮,不食菜果……练而食菜果,祥而食肉。”说明饭是基本的饮食,如果要超过这个基本的饮食,那么第一步是吃蔬菜水果,第二步才能吃肉。显然,在饭与菜之间,饭较菜更重要、更基本。直到清代,王士雄谓“饭为世间第一补人之物”。袁枚也认为“饭者百味之本”,他并进一步发挥说:“富贵人家讲菜不讲饭,逐末忘本,真为可笑。”即使到了现在,我们仍把饭称之为“主食”,把菜肴称之为“副食”,这和欧洲国家膳食没有主副之分的概念是截然不同的。可见,以饭为主食的中国饮食结构,自周代到今天几乎一直未变。
古代饭的名目繁多,难以尽举。不过大体上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单一谷物制成的饭,像《礼记·内则》里所载的“黍、稷、稻、粱、白黍、黄粱”六种饭以及随着谷物品种增加,后世又出现的麦饭、白粳米饭、香糯饭等。另一类是多种原料制作的饭,像“周八珍”中的“淳熬”,《登真稳诀》中的“青精饭”,韦巨源《食单》中的“御黄王母饭”,《北户录》中的“团油饭”,《清异录》中的“清风饭”,《山家清供》中的“蟠桃饭”、“玉井饭”、“金饭”以及民间和少数民族的“糍团饭”、“寒食饭”、“胡饭”、“抓饭”等。
但是,由于各种谷物产量不同和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等级森严,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所享用的饭是有显著区别的。周天子食用的饭是以早稻和黍米加肉酱的“淳熬”,唐中宗食用的是遍镂卵指盖饭面、装杂味的“御黄王母饭”,唐敬宗食用是以水晶饭、龙晴饭、龙脑末、牛酪浆调事的“清风饭”。富贵人家的饭也是相当考究的。据《北户录》记载,唐时岭南地区,用煎虾、鱼炙、鸡鹅、煮猪羊肉、鸡子羹、饼灌肠、蒸肠菜、粉糍、蕉子、姜、桂、盐、豉等装在一起,称为“团油饭”,是富贵人家妇女产儿三日或足月,行洗礼时食用的。这种饭确是相当高级的什锦饭,贫贱者是不会问津的。平民百姓的饭却是借以充饥饱腹的,但也有它自己的特色。唐宋时期黄粱饭和大麦饭是广大人民所常食的两种饭。杜甫在《佐还山后寄》一诗中就曾赞咏黄粱饭的香美,诗云:“白露黄粱熟,分张素有期,已应舂得细,颇觉寄来迟,味岂同金菊,香宜配绿葵,老人他日爱,正想滑流匙。”黄粱是当时广大群众的细粮,用以寄远,用以待客,黄粱饭的香味可与菊葵并称,为杜老所深爱,也体现了一般人民的喜好。关于大麦饭,《苏东坡文集》中有这样的记述:“先夫人二红饭语,今年收大麦廿余石,卖之价甚贱,而粳米适尽,乃课奴隶舂以为饭,嚼之啧啧有声,小儿女相调云是嚼虱子。日中饥,用浆水淘食之,自然甘酸浮滑,有西北村落气味。今日复令庖人杂二豆做饭,尤有味,老妻大笑曰:‘此新样二红饭也’。”苏轼曾在陕西凤翔任知府判官,在任期间能与民同甘苦,他对西北地区农民常食的大麦饭破感兴趣是可以理解的。道家、隐士的饭则又是另一种情况了。他们求延年益寿,饭重清雅,名称也很别致。《山家清供》中有“蟠桃饭”,是“采山桃,用米泔煮熟,漉置水中,去核,候饭涌同煮,顷之如焖饭法”。还有一种,是“采紫茎黄色正菊英,以甘草汤和盐小许焯过,候饭少熟,投入同煮,久食可以明目延年”,称为“金饭”。这种用各种花卉果实与米相煮的饭,色、味、香必然是十分佳美的。至于为杜甫、陆龟蒙、皮日休等人称道的“青精饭”,那更是道家山居修炼的保健食物了。它最早出现在魏晋之时,初名青精干石{L-End} 饭,又名乌饭。据《本草纲目》载,此饭系将白粳米浸在南烛木叶及茎皮煮取的汁中,待上色后入甑蒸熟,然后晒,晒干后浸以青汁,再蒸,如此三蒸三晒而成。此饭起先为道家食品,后亦为儒家所用。多于四月初八浴佛节时制作。李时珍还说,食用此饭可以“不饥、益颜色、坚筋骨……却老”。又据明末屈大均《广东新语》载,广东西宁有类似青精饭的品种,“以青枫、乌桕嫩叶,浸之信宿,以其胶液和糯蒸为饭,色黑而香”。如今,在江苏、广东等地民间仍有制做青精饭、乌饭的。
这里需要特别一提的是古代不经常食用而又颇有特色的雕胡饭。雕胡,即菰,是周时的粮食,宋玉《风赋》有“主人之女为巨,炊雕胡之饭”之句。到了秦汉南北朝仍有人喜食。《西京杂记》载:“会稽人顾翱,少失父,事母至孝,母好食雕胡饭,常率子女,躬身采撷;还家导水凿川,自种供养,每有赢储。家亦近太湖,湖中后自生雕胡,无复余草,虫鸟不敢至焉,遂得以养,郡县表其闾舍。”据此可见,当时似已不把雕胡当谷物普遍种植,但喜吃者却大有人在。据说“雕胡饭”芳香甘滑,在历史上颇享盛名,唐、宋、元、明时期更受到诗人文士的追求,诗人们曾写了不少赞美的诗句。如唐代王维“香饭青菰米”、“楚人菰米肥”;李白“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杜甫“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皮日休“雕胡饭熟醒醐软,不步高人不合尝”;宋陆游“二升菰米晨炊饭,一碗松灯夜读书”;元王逢“细雨菰米生”;明孙齐之“留得博山炉内火,待君今日进雕胡”,都是对雕胡饭的赞美。大约到了明代以后,我国用菰米做饭就更少了。因为菰米与“五谷”比较起来,谷粒成熟期不一致,籽实容易脱落,收获困难,产量较低,农民将它改种成不开花结籽的茭白,当做蔬菜食用,所以今天已很难见到菰米了。
古代最早的饭的做法,当为蒸而食之,这在追述我国周族始祖后稷传说的《诗经》中《生民》一篇就有所反映:“释之臾臾,丞之浮浮。”“释”即淘米,“臾臾”即淘米之米声;“丞”同蒸,“浮浮”即用猛火蒸时蒸气往上走的样子。又如“粟五变,一变而以阳化生为苗……五变而蒸饭可食。”这也说的是蒸的方法。将谷物蒸而为饭,这是我国继炙、煮之后问世的又一种新的烹调方法。迄今为止,在欧洲还未使用过蒸笼烹制食物,即使在法国,烹调术语里也没有“蒸”这一个词。蒸的先决条件是陶甑。甑的特点是底部有很多小孔,其作用是让水蒸气通过小孔把食物蒸熟。陶甑在我国的新石器时期就已出现了,后来又出现了甑和鬲的结合体——陶甗,可谓是我国最早的蒸锅了,这是我国烹饪史上的又一重大进步。这种陶甑更适宜于用谷物蒸饭。但是做饭不限于蒸的一种方法,后来又发展为先用水煮,待米心微开,再入笼蒸。不过先煮后蒸的方法不能保持米之本味。所以还有一种用盆盛米加水放入笼内蒸的方法。用这种方法做的饭,味较浓厚,此法现在通行于许多地区。但也有采用煮的方法做好的,清末的薛宝辰就是此法的积极倡导者。他说:“饭以煮成者最佳。”他对煮饭的要求是“始终俱用熟水,生水万不可用。用生水,饭定不佳。米以滚水淘静,漉入锅,视米多少加入滚水,米老则水稍多,米嫩则水稍少。煮至水尽微有腷膊之声,则饭成矣。”他还说:“饭须一气煮成,不可搅动,煮成颗粒分明,与蒸者无异,而味特厚。”这里除了“米以滚水淘静”值得商榷外,其余都是相当中肯的。
中国菜讲究技艺,中国饭也不例外。早在南北朝时,贾思勰就总结出几种做饭的技法。随着社会的前进,对做饭技艺的要求也就更高了。宋人赵希鹄《调变类编》卷三中说:“粥水忌增,饭水忌减。”这是说,煮粥饭时水和米的比例须一次调配得当,不能中途增减。煮粥如果中途加水,粥就会水米不融,不好吃;煮饭如果中途减水,饭味必淡,也不好吃。清人袁枚也说“要相米放水,不多不少,燥湿得宜。”这在今天仍然如此。
中国饭和中国菜一样,非常注意色香味形。明代有一种“桃花饭”,周履靖《群物奇制》有记载:“以梅红纸盛之,温后去纸和,则红白相间”,使饭变成一种令人愉悦的颜色。《齐民要术》载,做饭要用“香浆”。据说这种“香浆”就是经过乳酸发酸的稀薄淀粉糊,有乳酸脂的芳香气。苏轼《物类相感志》有“做饭入朴硝在内,则各自精而不相粘”的说法,即保持了颗粒的完整分明,这不只是其形象好看,还可以保持它的营养价值不致受到损失。《群物奇制》还说:“藉皮和茭米食,则软而甜。”上述种种注意色香味形俱佳的饭,必能引起人们消化液的分泌,促进人们的消化和食欲,对人体健康具有很大的好处。古人对饭的质地也有一定的要求,如桓麟《七说》之“香箕为饭,杂以粳菰,散如细蛴,抟以凝肤”和杜甫“饭忆雕胡滑”即是。说到饭的香,清人李笠翁有在饭里加花露的做法。他在《闲情偶寄》里这样记述:“宴客者有时用饭必较家常所食者为稍精……予尝授意小妇,预设花露一盏,假饭之初熟而浇之,浇过稍闭抹匀,而后入碗。食者归功于谷米,诧为异种而讯之,不知其为寻常五谷也。”但不是什么花露都可用,而是“以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为上”。因为“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与谷性之香相若,使人难辨”。作者说这是“秘方”,久未告人,实际上在今天,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注:原载新加坡《美食家》月刊1994年3月号。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