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面条起源问题,长期以来,中外不少学者认为面条创始不在中国,甚或连中国是小麦的起源地之一也不愿承认。像日本学者筱田统先生在《中国食物史研究》一书中说:“中国古书里所记的麦是大麦,小麦制粉及面食技术都是纪元前1-2世纪传入这个国家(中国)的,即所谓张骞物之一。”再如台湾学者张光直先生在《中国饮食史上的几次突破》一文中说:“最早有面食记载是《齐民要术》”,“我相信面食是东汉时期以后由中亚经西域传入中国的。”对前一种说法,曾纵野《中国饮馔史》曾用大量史料和考古文物作过批驳,对后一种说法,我于2009年在韩国首尔大学召开的“东亚饮食文化学术研讨会上”,亦曾提出异议。遗憾的是这些说法不仅仍在国人中继续流传,且产生不良影响,因此,对面条起源再作一些讨论就显得十分必要。
《范子》一书说:“饼出三辅”(见李昉编撰《太平御览·饮食部》)。“三辅”是汉京畿所辖关中地区的通称。饼的概念古今不同,今天的饼多指烙烤成熟、扁而圆的粉制食品,古代则不然,刘熙《释名·释饮食》有“蒸饼、汤饼、蝎饼、髓饼、金饼、索饼之属,皆随形而名也”的记述。不过,若就烹制方法来讲,汉唐时期的饼,大致分为四大类,即蒸饼、油饼、炉饼和汤饼。我们平时所说用水煮熟的汤面片、面条等,古代均称汤饼。
记述汤饼最早的文献当为汉代,西汉扬雄《方言》说“饼谓之饦”,“饦”即“馎饦”,辞书均释为麦粉制成的水煮面食。《齐民要术》“水引·馎饦法”条是“挼如箸大,一尺一断,盘中盛水浸,宜于手临铛上,挼如薄韭叶,逐沸煮”而成的。说明汉代人已掌握将面团搓揉成细而薄的技术。这样看来,面条类汤饼最迟在汉代关中就有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但是,能否说“面条类汤饼就起源于汉代”则是大有商榷的必要。因为《方言》和《范子》虽成书于西汉及以后,可所记事实当是早就存在的,何况,历来的史书都是后代记述前代的,面条类汤饼未尝不能追溯到汉之前的秦朝和战国时代。
说面条类汤饼问世于秦,似可从“像裤带”的关中“八怪”之一的biang biang面来印证。
biang biang面为啥要用拼音来代替?据说,这是因为它的发音是普通话拼不出来的,再就是民间自创的biang字,是中国所有传统字书(包括康熙字典)未曾收录的。但是,大凡去过关中面食店的人都会发现面食店门前多有一个斗大的或字。这是目前中国笔画最多的汉字,也堪称“世界汉字之最”。由于此字非常复杂难记,关中人将其编成了歌谣世代相传至今。对此字的组合,长安、蓝田一带的歌谣是:“一点飞上天,黄河两头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左一扭,右一扭,东一长,西一长,中间夹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刀尖一钩挂麻糖,坐个车车游咸阳。”而泾、三原和富平一带的歌谣则是:“一点冲上天,黄河两道弯,八字大张口,中有盐篓篓。你扭扭,我扭扭,你尝尝,我尝尝,里面有个马代王。心字为底,月字做旁,戈字带钩挂麻糖,坐上车车逛咸阳。”另外,渭南、临潼、大荔、兴平、户县一带还有一些大同小异的歌谣版本也在流传,亦不为历代官方和辞书认可收录,可也并不像有人所说“这只是一种文字游戏”。确切地讲,这个字应该是最具关中特色的文化符号。由于这个biang字是多种文化元素组成的,承载着关中民间众多传说故事和历史文化,向人们传达出秦地、秦人特有的文化信息。
首先,biang字表明这是秦人一种手工拉面。这从biang字前五划歌谣内容和其中有“水”“盐”(言是谐音)、“扭”、“长”等字明显展示出,居住在黄河西部,以泾渭流域为中心的秦人,是用盐水和面后,手持面团,反复转扭和伸长的工艺流程和方法。追本溯源,中国用刀机切面是汉代才有的,正像《资暇集》所说:“旧未有刀钴,时皆托掌烹之”。看来,这种用手掌伸拉的biang biang面,当是刀机尚未问世的汉代之前的产物了。
其次,biang字含蕴着秦人主副食结合的膳食结构。史料表明,秦人在游牧时代是以肉食为主的,进入关中后,逐渐像周人那样,“好稼穑、殖五谷”、“农桑衣食齐备”,养成以食谷物为主的食性,可吃肉的习尚仍在。“月”通“肉”,秦人原来吃这种拉面时,常常佐有内片、肉酱或肉臊子的。肉是副食之首,以“月”为旁,正好体现了秦人主副结合的膳食。“油泼辣子biang biang面”是明末辣椒传入中国后,清代才逐渐出现的。
再次,biang字折射出秦人统一六国时的景象。一是biang字中有“心”、“马”、“刀”或“戈”字,传递了秦人统一六国时,齐心协力,尚武爱马,善使刀戈的秉性和忘生轻死、勇武刚猛的精神;二是歌谣中都有“坐车游咸阳”一说,这自然使人想到秦在统一六国后,采取“徒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作六国宫室于咸阳北阪上”等措施,促使咸阳成为最繁华城市的盛景和在全国推行“书同文”、“车同轨”等新制度,以咸阳为中心修建了“东通燕齐,南至吴楚”的驰道,人们要去游逛咸阳的盛景,当然是坐车了。
第四,biang字读音同三秦方言一脉相承。关中方言咬字重、音节短、响亮而浑厚。biang biang面因具有筋韧光滑的弹性,两手伸起一条面,双臂舞动,用力在案板上甩击,发出的音响与biang baing面的音调十分相似,充分展现出秦人高亢嘹亮的固有特征。
从以上文化信息的揭示中,我们清楚地看出,biang字歌谣的由来肇始于秦代,它既倾注了秦人无限的智慧,也昭示这种具有浓郁秦代风韵和显明关中地方特色的biang biang面,只能产生在秦时的关中地区,而不是别的任何朝代和任何地方。
如果说用民间歌谣来论证面条问世于秦的理由尚不充分和有力,那么,我们还可从有关文献和部分考古文物中得到必要的验证。
众所周知,作为面条优质原料的小麦,最迟于周朝已在中国栽培。《诗经》中不只有“麻麦幪幪”,意既麻和麦子长得盖满了田野,也有“贻我来牟”,《说文》谓“来”指小麦,“牟”指大麦。再者《吕氏春秋·审时篇》中所说的麦穗结构就是小麦。“得时之麦,梗长而穗黑,其粒二七以为行,而服薄糕而赤色。”大麦穗多是六棱的,籽粒排列成明显的三行,如果是大麦,应当说是三七以为行。小麦穗在正面看不到明显的行列,在侧面看,则成二行,所以“二七以为行”,显然这是指小麦而不是大麦。“赤色”,特指关中传统“紫麦”。不过,更为重要的是1955年安徽省博物馆在亳县钓鱼台遗址发掘中,发现了大量的岸化小麦籽粒,测定显示为公元前620±135年,大体相当于春秋时期。可以肯定地讲,这是我国周代栽培小麦的实物证据之一。另据《遗传与育种》讲“考察发现,在我国西南和西北高原尚生长一种具有典型野生性状的原始小麦。”这表明中国是小麦由野生驯化培育的最大变易中心之一,自然也是栽培小麦的起源地之一了。只是小麦没有粟米耐旱,且不适合粒食(周公“一饭三吐哺”,大概指的就是麦粒经蒸熟后的“麦饭”仍然难嚼难咽的事),所以,小麦要成为主要作物和由粒食转变为粉食,则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
《释名·释饮食》谓“饼为溲麦面,则饵为溲米粉可知。”人们十分清楚,古时候做饼饵食品,除石臼外,还必须有将小麦和稻谷磨成面粉的石磨。那么,石磨又是何时问世的呢?《说文》讲:“硙,磨也,从岂声,古者公输班作硙”。公输班是春秋时人,石磨是不是公输班发明的,现在尚难确证,但1965年在秦国原都城栎阳遗址中,发现了中国最早(战国前期)的石磨(磨齿由中心向外呈辐射形状,同近代石磨很相似)则是确定不移的事实。这一实物遗存的出现,为战国时将小麦等谷物磨成面粉得到了确切铁证。何况,在此之前的战国初期,“饼”字已出现在《墨子》一书中。《墨子·耕柱篇》就有“一人在此……食不胜食也,见人之作饼,则还而盗之,日舍余食”的记载。文中虽未说明是什么样的饼,可按“饼为溲麦面”来看,《墨子》中的饼,就是小麦面粉制作的。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1975年出土的《秦墓竹简·仓律》(关于粮食的法律)中有“麦十斗,为麦商三斗”的记述。(麦商,是麦麸中杂有面的名称)意思是十斗麦在加工成面粉时,可以出杂有面的麦麸三斗,其余七斗自然是粘性较强的细面粉了。作为咸阳帝国的秦朝政府,能将面粉加工放入大一统的法律条文明确记载下来,足见其小麦制粉的重要性和普遍性,抑或表明它是关中地区小麦制粉实践的总结。可以想象,有了粘性较强的小麦面粉再来制作面条等,不仅是很容易的事,其面食品种也不会是个别的,当是颇为丰富多彩了。
综前所述,无论是史籍文献的记述,或是民谣传递的信息,还是考古文物的佐证,都使人深信,秦代关中地区就是中国面条发祥地是毋庸置疑的。那种认为“古书里的麦是大麦,小麦制粉及面食技术是汉代张骞通西域时传来的”或“东汉以后从中亚经西域传入中国的”说法都是不能成立的。至于“岐山臊子面始于周文王”之说,则是毫无事实根据的杜撰,更是不值一驳的。
注:本文为2011年在“陕西面食文化研讨会”上讲演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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