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的“桎梏”

第五章　马蹄南去人北望：蒙古的“桎梏”

1162年，一个叫做奇渥温·孛儿只斤·铁木真的男孩诞生在蒙古乞颜部。通常来说，传奇人物出生，上苍都会有所表示的，铁木真也不例外。传说这个孩子出生时，手中握一血块，形似可以指挥蒙古军队的苏鲁锭长矛，寓意天生将掌生杀予夺大权。铁木真出生时，乞颜部打败蒙古族塔塔尔部落，也杀死了他们名为铁木真·兀格的首领。按当时蒙古人的信仰，在抓到敌对部落的勇士时，如正好有婴儿出生，该勇士的勇气会转移到该婴儿身上，于是新生的儿子起名为铁木真。

同期，相隔甚远的另一个国度，处在东欧平原上的基辅罗斯正处在内乱之中。内乱的焦点是一个叫做抢椅子的游戏，参与游戏的是一群以兄弟叔侄为血缘纽带的贵族，争执程度已然达到了人脑袋打出狗脑子的高尚境界，这既是经典的基辅模式，也是亘古不变的封建社会法则。

当然，在自家院儿里折腾得欢实的基辅大公肯定不会想到，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男儿，五十多年后，会给他们带来永远的梦魇。蒙古铁骑给封建时期的欧洲世界带来极大的震撼，西方人称之为“黄祸”，俄罗斯人称之为“鞑靼枷锁”。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1219年，成吉思汗率大军进入中亚，越过大高加索山脉，侵入顿河流域。

1220年，成吉思汗率军攻陷了花剌子模国的首都布哈拉。

1223年，成吉思汗进占伏尔加河东岸，在卡尔卡河与罗斯会战，罗斯惨败。

1237年，拔都率领蒙古军队先后三次大举侵入罗斯。

1238年，蒙古人占领整个东北地区，然后转向南部。

1240年，蒙古人占领了基辅，基辅全城居民被屠杀，罗斯人的伟大首都被焚毁。

1243年，拔都由中欧折回伏尔加河下游，建立术赤兀鲁思。

这24年，满载着每一个罗斯人的血泪，蒙古的入侵，彻底打乱了整个罗斯的政治和经济，给内讧不断、走向衰落的基辅罗斯最后一击，加快了它的瓦解过程。金帐汗国（术赤兀鲁思）统治下的罗斯各公国逐渐步向了分裂。对于罗斯来说，这不仅仅是领土的侵略，城堡的摧毁，而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自此，罗斯大地“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昔日草木向荣的中部和北部罗斯，变成了一片屠宰场；伏尔加河和第聂伯河流淌着殷红的血水；昔日人烟稠密、繁荣壮观的基辅只剩下了不到200所房子，白骨遍野，一片萧瑟。

《拔都毁灭梁赞纪实》中这样描述：“他们摧毁了上帝的教堂，他们在圣坛里倒入大量的鲜血。全城无人幸免于难：所有人都一样地死去，同饮一杯死亡的酒浆。无人呻吟，无人痛苦：无论是父母对子女，还是子女对父母；无论是兄弟对兄弟，还是亲戚对亲戚。所有的人都死了。”故此，在基辅以南的第聂伯河流域，在蒙古征服后出现了一个宽达120千米左右的无人地带；顿河和沃罗涅什河之间，自被蒙古征服以来就一直荒无人烟。

13世纪的一位作家描绘道：“父兄之血似流水浸润土地，无数兄弟子女皆被俘虏，田园荒芜，草木丛生，伟业沦丧，美景消亡，财富劳动所获尽为歹徒所窃……土地悉为异族所掠夺。”

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俄罗斯人经历了其历史上最为漫长的黑夜。与蒙古人的统治相比，瑞典、波兰、拿破仑乃至希特勒对俄罗斯的征服都短暂得犹如白驹过隙。从那时候起，成吉思汗、术赤、拔都以及他们子孙的名字宛如屈辱的烙印一般刻在绝大多数俄罗斯人的心中。世界历史也为此抹上了让人心悸的浓重阴影。

向天再借五百年……

蒙古统治的领土中，俄罗斯可说得上是幅地最广、时间最长的国度之一，其意义极为深远。狭义而言，蒙古对俄罗斯的统治可以说是自1240年攻陷基辅公国开始，直至1480年莫斯科公国停止向汗国纳贡为止，即一共240年。但广义来说，蒙古势力影响俄罗斯平原实际是自1223年成吉思汗第一次西征开始，一直延至1783年“克里米亚汗国”被完全消灭，前后约500年之久。

这500年，罗斯在蒙古的统治下，充满恐怖和血腥，恩格斯指出蒙古在俄罗斯的统治时期是一个黑暗时代，马克思又把俄罗斯之所以落后于西欧诸国归咎于蒙古统治所造成的影响。不少马克思史学家受到马、恩影响，对蒙古对俄罗斯的统治下了较负面的结论，他们认为“金帐汗国”实行的中国式的封建统治改革是使俄罗斯内部民族分离的政策，又强调蒙古统治是一种长期的经济剥削，即大规模的破坏生产力行动。前苏联科学院出版的教科书《俄国文化史纲》中写道：“鞑靼的占领给俄罗斯人民带来无尽的苦难……物质财富被不断榨取……鞑靼入侵两个多世纪的压迫，使俄国落后于西方……文化急剧衰退……”

但我们是接受辩证唯物主义教育的一代。辩证唯物主义告诉我们，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蒙古对于俄罗斯的侵略和统治，也有其积极的、进步的意义。近代学者列宁格勒大学古米留枯教授认为：“与其说俄国人与蒙古人之间的是一种冲突概念，倒不如以另一种互补、互惠、互相学习的互动模式来解释更为恰当。”

蒙古对俄罗斯的这段占领史，在俄罗斯民族的发展和性格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前苏联科学院院士阿·勒·奥克帕拉德尼科夫就曾指出：“蒙古征服者入侵俄罗斯后，以莫斯科为中心的各公国联合起来同入侵者进行斗争。客观上蒙古的入侵促进了俄罗斯的统一，同时为俄罗斯境内的蒙古汗国灭亡后建立统一的、强大的俄罗斯国创造了条件。从这一点来讲，蒙古人对今天世界上最大的俄罗斯联邦版图贡献巨大。”

在蒙古人的长期统治下，俄罗斯能够生存、发展并重新独立，这说明他们是一个生命力十分顽强的民族，确实令人敬佩。同时，也应该注意到，尽管两百多年的统治没有让俄罗斯人屈服，他们却不可能不受到蒙古人的影响。因而，对这段历史进行必要的梳理，也就成了我们了解今天的俄罗斯的一个窗口和路径。

人不亲血亲……

在广义上500年的统治中，蒙古人和俄罗斯人大量混血，欧洲国家至今还称俄罗斯人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欧洲有句俗语“Scratch a Russian and find a Tatar”，意思是剥开一个俄罗斯人，就会看见一个鞑靼人（蒙古人）。俄罗斯谚语说：“如果深究俄罗斯人，就会出现鞑靼（蒙古）人。”德迈斯特也说过：“抓伤一个俄罗斯人，就等于抓伤一个鞑靼人。”俄罗斯人剽悍尚武的民风就是深受蒙古的影响，直到19世纪西方国家还畏惧地将俄罗斯称为“白色蒙古”。

蒙古鞑靼人对于俄罗斯民族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以至于形成了这样的观点：俄罗斯人是西方的东方人，是东方的西方人。

我从一本叫做《游牧民族史》的书中发现了以下有着蒙古血统的对俄罗斯产生深远影响的著名人物。

——喀山汗国、阿斯特拉汗国、西伯利亚汗国、克里米亚汗国、诺盖汗国的蒙古鞑靼贵族们后来都供职于俄罗斯公国，成为很多大公、王、贵族的姓氏起源。

——沙皇家族有蒙古血统，伊凡四世的母亲椰列娜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一直到彼得大帝脸上还有明显的蒙古特征。列宁有卡尔梅蒙古血统。

——蒙古人为俄罗斯贡献了鲍里斯和费德尔戈杜诺夫两位沙皇和六位皇后：所罗门尼娅·萨布洛娃、椰列娜·格林斯卡娃、伊琳娜·戈杜诺娃、纳塔利娅·纳雷什金娜、马尔法·阿普拉克希娜、叶夫多基娅·萨布罗娃。

——军事将领如尤里·梅谢尔斯基汗将军、安德烈·谢尔基佐夫、叶尔莫洛夫、多赫图洛夫、马秋什金、莫尔德维诺夫、叶潘钦、比里列夫、日林斯基、谢尔巴切夫等。

——科学巨匠如门捷列夫、梅奇尼科夫、巴甫洛夫、季米里亚泽夫等。

——历史学家坎捷米尔、卡拉姆津以及极地学家切柳斯金、奇里科夫等。

——文学泰斗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

——舞蹈家乌兰诺娃和安娜·巴甫洛娃。

那些叫做格勒的地方……

现今的俄罗斯第二大城市圣彼得堡又名“列宁格勒”，斯大林时代的伏尔加格勒州被称为“斯大林格勒”，而“格勒”一词在蒙古语中是“老巢”的意思。由此不难看出，蒙古的统治对于俄罗斯城市建设的不可磨灭的影响。

莫斯科和克里姆林都是蒙古人的杰作，鞑靼蒙古统治之前的俄罗斯中心在基辅，当时的莫斯科只是一片田野和森林。在蒙古的统治下，莫斯科渐渐形成了它在俄罗斯的地位及财力，成为俄罗斯的新兴势力，克里姆林也随之扩张，成为俄罗斯的政治、经济和军事中心。“克里姆林”一词源自蒙古语，意为“要塞”。“乌克兰”一词也是由蒙古语而来，意指“边境”。

13世纪至14世纪，金帐汗国的许多城市，如克里米亚的苏达克、刻赤、卡法，花剌子模的兀龙格赤以及保加尔、必里牙儿等城市有了很大发展。有的经过复建，超过了原来的规模，如兀龙格赤重建后，成为东方的最大城市之一。在金帐汗国统治时代又新建了一些城市，如克里米亚（今旧克里米亚城）、伏尔加河上的拔都萨莱与别儿哥萨莱、北高加索的马札儿城等。由于汗国具有优越的地理位置，以及与邻国的贸易往来，各城市的商业很快发展起来，特别是别儿哥萨莱城。

根据1333年到过该城的阿拉伯旅行家伊宾·巴都塔的记载：“萨莱城是最美丽的城市（之一），这个城市规模特别大，建在平坦的土地上，城里人众拥挤，到处有漂亮的市场、宽阔的街道……城中有十三座举行礼拜的清真寺……城中（居住着）不同的民族：蒙古人（他们是国家真正的居民与统治者，其中一些是伊斯兰教徒）、信奉伊斯兰教的阿速人、钦察人、契尔克斯人、俄罗斯人与拜占庭人（他们都是基督教徒）。每个民族分占一定地区，有自己的市场。”

拔都萨莱、别儿哥萨莱、兀龙格赤、保加尔、克里米亚等城市，是东西贸易的集散地。根据《金帐汗国兴衰史》记载，中国、中亚以及欧洲的商品都运到这些城市，通过这里再运往东西方各国。

最早的克格勃……

蒙古并不像一般西方人所形容的只是一个野蛮的民族，也绝不比俄罗斯落后。他们不但具有自己特有的制度、文化，更重要的是他们学习到不少中国文明的发展成果。蒙古人把先进的文化、制度带到俄罗斯，对于俄国今后的历史发展，产生了很大的潜在的影响。

蒙古人在俄罗斯的统治与对中国之手段有所不同，并非采取直接统治，把它们直接划入金帐汗国疆域之内，而是保留其政治上的自治权。蒙古对罗斯的统治是一种间接的臣属关系而非直接的治理，他们在征服罗斯各公国后并未长期占领，而是很快退回了草原，“从远方统治着罗斯”。

由可汗委任当地官员或利用原有的政治实体代行统治的方式，以配合当时的封建国家形态。金帐汗赐给罗斯王公“诰封”，承认他们继续为各自公国的统治者，以一套中国式的封建礼仪制度去约束诸侯，诸侯必须承担“贡税”。蒙古的税收制度是采用中国式的方法，需清查户口，编造名单，征收“人头税”。蒙古于1245、1257、1274年进行过三次大型的人口普查，以制造较先进的名册；又有万户长、千户长的军旅制度，称为“八思哈制度”，十丁抽一的征兵法以及募兵法，还有官僚制度，这些政治制度的引入促进了俄国的制度史发展。

蒙古人把中国宋代高度发展的“榷务” 带到俄罗斯。酒的专卖被后世沿用，成为政府收入的大宗，对政府财政有积极的作用。另外，还有秘密警察、刑法理论和中国特有的驿站邮传的制度等，皆成了日后崛起的莫斯科公国的基础，这些制度大多维持了好几个世纪。

蒙古的统治与征战使俄罗斯吸收了蒙古的特务制度、作战技术和扩张主义，这些东西至今仍在俄罗斯发生作用。蒙古人是第一个把间谍提升到国家利益高度的民族。每逢战前，他们都会派出间谍，尽量收集有关敌人的道路、河流、防御工事、政治和经济状况等方面的情报。他们还派间谍散布关于蒙古势力强大、任何抵抗都无济于事的谣言，使敌人士气低落。13世纪的蒙古人之所以会战无不胜，间谍在其中立下了不少功劳。在蒙古统治期间，俄罗斯人以蒙古人为老师，接受了特务制度，并把间谍作为服务君主的工具。伊凡四世在位后期，曾一度实行特务恐怖统治。他组成了一支人数为1000人的“特辖军”。彼得一世在位时，为了加强对教会的控制，规定实行“忠诚审查”。如果神职人员发现有人正在进行违背国家利益的行为，必须立即向政府有关部门报告。如果教徒在忏悔时，说出自己有过损害国家利益的行为，他就会被隔离审查。彼得一世设立了“秘密办公厅”，负责抓捕和审查政治犯，从而开始建立了秘密侦探和特务制度。“秘密办公厅”与之前的蒙古间谍和之后的苏联时期的“克格勃”是一脉相承的。

信仰，一个民族的灵魂……

蒙古统治中最值得后人称道的是其对宗教的宽容态度，对于一切的宗教信仰都加以尊重，不加干涉。而蒙古的统治阶层亦有部分信奉被侵略者的宗教，或对其加以保护的。钦察汗国认为东正教是一支维持社会秩序、安定俄人的精神力量，故加以利用，不但承认其合法地位，还给予特权，对教会人士豁免其税役，蒙古统治期间东正教修道院有了充足的发展。

据统计，1340年到1440年间，新修建的修道院便有一百五十多所，这可能多于俄罗斯原有修道院的总数。而当时修道院的教士水准相当之高，许多著名教士在此时出现，当中以索洛维茨基、阿历克西斯为代表者，对当时的教会及社会文化有积极的影响。

东正教在蒙古时期的地位提升对俄罗斯日后的发展有莫大的影响。其一，自此教会成为俄国的国教以及大部分人的信仰，这使得大俄罗斯民族在精神上得以统一，而宗教在社会上产生一定的安定作用，也间接为日后八百年的“罗曼诺夫王朝”稳定社会发展作出了贡献。其二，东正教的地位在该时期高度提升，自此成为俄罗斯的正统宗教，主导了中古罗斯人的意识形态，这造成了与西方文明的差异，是俄罗斯与西欧文明格格不入的原因之一，俄罗斯独特的宗教、文化左右了日后俄国的发展。

总之，由于蒙古的统治，俄罗斯文明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使得俄罗斯这个大帝国的很多制度，都可以在蒙古统治时期找到源头。例如政治上的中央集权、经济上的农奴制度、军事上的扩张好战、宗教上的服从世俗等等，都与蒙古人的统治不无联系。可见，近世俄国的种子是在蒙古统治时期播种的。无论蒙古人的统治造成的利多还是弊多，有一点应该是能获得公认的，那就是：蒙古的统治使俄罗斯人发展起了一种既不同于东方，又不同于西方的独特文明。

俄罗斯国家是围绕莫斯科建立起来的。莫斯科公国的壮大，俄罗斯最后以莫斯科为核心的统一，应该说是蒙古统治的“功劳”。俄罗斯著名学者、历史学家波克罗夫斯基认为：“罗斯围绕着莫斯科的统一，至少有一半是鞑靼人的功劳。”因为正是在成吉思汗统治时期，欧亚地域才开始形成一个统一的文化世界。

马克思说过：“莫斯科的兴盛是由于鞑靼枷锁，而现在的俄罗斯，就是莫斯科的延伸。”

罗斯人既然成了金帐汗国的臣民，就要为金帐汗国的国家建设贡献力量，就得纳税。这个税收的基本道理是古今皆同的，首先，蒙古大汗派人口部门的官员来进行人口普查，登记造册，这个数据库就是税收、征兵、摊派徭役的重要依据。那个时候，没有什么个税起征点的问题，罗斯人要缴纳的税金是个人收入的10%——这个比率太高了，很不利于社会公平正义。为了保障地税工作的有效开展，金帐汗还向罗斯各地派了军政大员做中央协调官，统领各公国的十户长、百户长、千户长、万户长组成的军事政治组织，当时这个官名叫做“八思哈”，就是镇守官的意思。

蒙古统治者对罗斯人民的血腥屠杀、疯狂掠夺与野蛮统治必然遭到罗斯人民的激烈反抗。这种反抗在罗斯沦亡后不久就开始了。在反抗蒙古统治的斗争中，一个原本默默无闻的小公国悄然兴起，最后成为金帐汗国的掘墓人，并为未来强大的俄罗斯帝国奠定了基础。这就是莫斯科公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