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叔湘:那二十封关于《读书》的来信
写下吕叔湘先生的名字,我的手就有些颤抖。是敬畏,也是一种莫名的胆怯。其实何止我呢?
当年张中行先生从《负暄琐话》开篇,一话接着一话,讲了那么多新朋老友的故事,却始终不写吕叔湘。为什么?张先生说,论交往,早该写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参加中学汉语教材的编写工作,就是吕叔湘先生"点将"。此后他们之间多有来往,值得回忆的东西自然不少。但张先生说,不是不想写,而是不敢。因为写吕先生,与篱下的闲谈不是一路,需要正襟危坐云云。言语中敬重之情,清晰可见。一直捱到一九九四年,吕先生九十大寿之际,他才落笔写下名篇《吕叔湘先生》。
其实早在二○○二年,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吕叔湘全集》(十九卷)时,我作为出版者,就写过一篇纪念吕先生的短文《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这个题目引自《论语。八佾》,使用这样的"顶级言辞",除了对吕先生学术成就的尊崇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吕先生对于出版工作的巨大贡献。从前,大概因为出版仅仅是吕先生学术生涯中的"旁枝末节",或因为吕先生为人太过谦虚,不让别人为他歌功颂德,所以像我这样一个在出版界混迹二十多年的人,都对这方面的事情知之甚少。其实吕先生关于出版的故事非常丰富,读起来,让我的心灵不时产生巨大的震撼。
我所震撼的,不仅是吕先生对于出版工作的热爱和重视。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曾经兼任过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他带领着张志公、张中行等人,专门负责中学汉语教材的编写工作。一九八三年,在吕先生八十岁高龄的时候,他辞去了其他所有的工作,只担任语文出版社社长(包含文字改革出版社)一个职务;并且在这个职位上,一直做到年近九十岁。
我所震撼的,不仅是吕先生对于我国辞书出版的巨大贡献。如果按照小的、中的和大的划分,为我国词典建设画一条主线,最初是小的《新华字典》,吕先生与叶圣陶、魏建功等人多次参加编写讨论;接着是中的《现代汉语词典》,吕先生是第一任主编;最后是大的《汉语大词典》,吕先生在一九五六年就把它写入国家计划,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年事已高的吕先生还在出任编委会的"首席顾问"。早在一九八一年就有人撰文,称吕先生不但是一位大语言学家,还是一位词典编纂家,或曰出版家。吕先生知道后不同意发表此文,他说不要做几天工作,就成了这个"家"那个"家",哪有这么容易。
我所震撼的,不仅是吕先生对于自己一生志趣的定位。他说,编词典是"名山事业",它需要找到一些真正的"字迷"。字迷是什么?他们是一个国家文化传承的宝贝啊!英国是一个产生字迷的国家,他们的《牛津词典》系列举世闻名。一战结束后,美国经济崛起,他们把牛津大学编大词典的字迷请到芝加哥大学,还搬去了牛津大词典的资料。这一聪明的举动,使美国的英语工具书建设迅速崛起。法国也是一个重视字迷的国家,自有词典以来,他们出过各类词典达两万多种。而我们呢?直到最近统计的数字,还不足四千种。因此,吕先生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对我国字典出版的状况忧心忡忡。他号召有理想的学者积极地投身字迷的行列;他满怀深情地说,编一部大词典,就是为三五千个词写"传记",此中有真趣啊!
我所震撼的,不仅是吕先生在写作方面许多精辟的见解。比如文风问题,他提出"多用套话不是写文章的正经路子"。何谓套话?成语就是一种。吕先生说,成语不是不能用,但有两个原则,一是非用不可时才用,二是不能接二连三地用。他还说,白描难啊!但古往今来的好文字,没有不是靠白描取胜的。"关键在于老师们、编辑们喜欢什么,提倡什么?"说一段故事,李行健先生主编一部《成语大词典》,请吕先生题词。吕先生笑着说,让我题词?我就写"成语词典害死人"。李先生也笑着说,那一定畅销。吕先生问为什么?李先生答道,因为许多人都想看看是怎么害死的。后来吕先生写道:"成语之妙,在于运用。颊上三毫,龙睛一点,与其滥也宁啬。"
那么除了这些,我究竟还为什么"震撼"呢?它就是本文题目中提到的:"那二十二封关于《读书》的来信"。
这些信写于一九七九年~一九九一年,它们是吕先生写给《读书》主编沈昌文先生的。在《读书》(一九八四年第九期)的"编后絮语"中,沈先生曾经提到过这件事情。他称赞吕先生每期必读,有错必纠,并且"必定亲自工工整整地写信给编者指正"。所以在出版业内,这些信的名气很大,见到的人却不多。直到《吕叔湘全集》出版,才首次将它们公诸于世。我在阅稿时,也是第一次读到它们。你想,一位语言学大师以书信的形式谈《读书》、谈出版,轻松的文体、坦率的表述与个性的流露,读起来,你不产生震撼的感觉,那才是怪事。
他说,《读书》的编辑宗旨是面向大众读者的,不是同仁刊物,不要把料器当玉器,不要把鱼眼睛当珠子,不要拿十亿人的共同语言开玩笑。他说,总编辑是负责采稿的,编辑是负责"挑刺儿"的,引用鲁迅先生的话,关键是让作者"知道不该怎么写,也就知道该怎么写了"。他说,不要迷信名家,如以前的魏建功和高名凯,他们的文章非改不可,好在他们二位都不计较。他说,有人写道"使人们重温了那段失去了的岁月中思想的流光","思想的流光"是个什么东西?"好人终而取胜,歹人终而受罚",为什么不用"于"而用"而"?他说,在一期《读书》中,他发现八处错误都集中在一篇文章中,一定是那篇文章的原稿太乱所致。他说,自己简直得了错字敏感症,几乎在每封信中都列着一张或长或短的正误表。他还谈到阿英《关于巴黎茶花女遗事》的错,三联版《宽容》的错,《傅雷家书》的错,鲁迅译《死魂灵》中注释的错,云云。
他说,柯灵《爱俪园的噩梦》是不多见的好文章;樊纲《股份制度考》最让人佩服;《瓦萨里和他的艺术家列传》针对性不明,会让读者觉得"没来由";《历史追寻》看不懂为什么要写,吞吞吐吐,什么恩怨沧桑,到了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内容不错,为文字所累,可惜;杨季康《介绍〈小赖子〉》是专家的拿手戏;陈原《忆宾符》更能感动人,他把人物写活了;《美国文坛的一件神秘故事》有点噱头的味道,发表是可以的,但目录中的题目,用表示重要的"方头"字体则不必。另外,吕先生在信中几次提到梁晓声的文章,言语间露出喜爱之意。
他说,有一篇讲陈寅恪的文章,写得不错,但"并未真正搔到痒处"。其一,陈的绝技是小中见大,在别人熟视无睹处发现问题,这一点,作者没提。其二,陈做学问不免剑走偏锋,此文却对他的朴学大大恭维一番,这是乾嘉诸老不会首肯的。其三,拿吕思勉与陈寅恪相提并论,是拟于不伦,可比的应该是另一位陈先生,援庵先生,史学界向有南北二陈之说,但援庵可佩也可学,寅恪可佩但不可学,学不了。
以上只是我的一些笔录,只言片语,但处处都是光点,处处都有启迪。有志于出版事业的人,读一读它们,一定会有收益。
写此文时,我又回想起一九九五年,为了出版《吕叔湘全集》,我们辽宁教育出版社的几个人,捧着鲜花,在沈昌文、赵丽雅引导下,来到吕先生家签订出版合同。此时的吕先生已经很老了,他已经不再做事情,后来的"吕叔湘生平事略",也只写到一九九四年。谈到出版《全集》的事,他好像对出版社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反复强调:"我的那些文字,就交给沈昌文好了!"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对"出版人"的概念,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我记得,吕先生还多次询问沈先生:"你刚从上海回来么?"事后我问为什么?沈先生说:"几年前,我从上海出差回来,去看望吕先生,他就忘不掉了。"
吕叔湘简介:
吕叔湘(一九○四~一九九八),江苏省丹阳市人。一九二六年毕业于国立东南大学外国语文系。一九三六年赴英国留学,先后在牛津大学人类学系、伦敦大学图书馆学科学习。一九三八年回国后任云南大学文史系副教授,后又任华西协和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金陵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兼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以及开明书店编辑等职。解放后,一九五二年起任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一九七七年起改属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院士)、语言研究所副所长、所长、名誉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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