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在暮色的流光中归隐
我没有忘记,报社开辟这个栏目,旨在介绍近六十年来,一些优秀的出版家。那天我问主编:"下一个人物,写张中行好么?"她回答:"你定。"
这下子惹麻烦了,原因有三。其一,见此栏目,马上会有人质疑:"张先生是出版家么?"其二,为写此文,我重读张先生的著作,重点读他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创作的散文。洋洋数百万言,次第翻阅,没想到越看越有味道,一读就是一个月,真是累得够呛,视力又下降了几分。其三,翻检人们评论张先生的文章,铺天盖地,网上尤甚,并且一片赞扬之声。读着读着,我暗自叫苦:"好话都让他们说尽了,我还写什么呢?"
不用问,当然要写"张中行与出版"了。这个题目并不牵强,张先生从一九五一年由中学教师转行,就来到人民教育出版社做编辑。此后,除了"文革"期间,被迫回乡务农,大约有十年的光景,他始终没有离开过出版行业。漫漫四十余年,直到八十多岁还在出版社上班,做编审工作。所以说,张先生的大半生都是以出版为职业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张先生突然发力,落笔生花,才情毕现。十余年间,出书十余部,一举"暴得大名"。人们开始关注这位老者近乎传奇的一生。有说他创造了散文的"新体",有说他的《顺生论》是当代《论语》,还有人建议搞一门"张学"云云。再加上杨沫、《青春之歌》、余永泽一类故事的点缀和推助,更让老爷子火得一塌糊涂。就说"美誉"吧,诸如布衣学者、燕园三老、朗润园四老、文坛新秀、文坛老旋风、负暄野老、高人、逸人、至人、超人等等;称"家"的名分也不少,有文学家、教育家、思想家、哲学家、杂学家、古汉语专家、散文家等等,直至国学大师。面对如此"哄抬",张先生摇着头说:"能做一个思想家,已经很不容易了。"其实,在一个风花雪月的年代里,什么样的花环不敢漫天飞舞呢?
即使这样,我们依然发现,在林林总总的赞扬声中,几乎没有人授予张先生出版方面的荣誉。只是毛尖说过,看上去,张先生更像是一个"老编辑"。而那个"朗润园四老"的说法,还有人疑问,为什么季羡林、金克木和邓广铭三位先生都是教授,只有张中行先生是编审呢?我也在想,以张先生的大才与大名,久居出版领域,为什么却与出版界如此貌合神离?与出版家一类的称号,如此风马牛不相及呢?
带着这个疑问,我边读边思考,发现在评论张先生的文章中,存在着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除去纪念类、猎奇类的文字,更多的目光都集中在学者与作家的身份上。把张先生的"凸现",或归因于这个时代,或归因于他的学术积累,或归因于他的天资,或归因于他的阅历,或归因于他创作文体的突破云云。但我觉得,还应该归因于他漫长的编辑生涯。因为站在出版的角度上,我们很容易发现,在他的文章中,处处都闪现着一位老编辑的职业特征。
先说文体。文人为文,素有"学者文"与"作家文"之分。张先生的文字归于哪个阵容呢?说实话,两者都不像。有人说,张先生横跨两界,写的是"学者散文"。季羡林先生反驳说,时下伪学者遍地都是,人人皆称"学者散文",张先生岂能与之为伍?即使是"学者散文",也应该归于韩愈、苏轼一类。张先生自己却说,他写的只是些"不三不四的文字"。启功先生的评价更为精彩、准确,他说张先生的文章"不衫不履,如独树出林,俯视风雨"。自评与他评,两相对照,讲的都是文体的剑走偏锋。我由此突发谬想,如果按照职业划分散文的类别,也许会得到另一个很有趣的文化视角。比如黄永玉先生的"画家散文",金克木、陈平原先生的"教授散文"云云。那么,称张先生的文章为"编辑散文",是否也会得到一点启示呢?
再说风格。张先生的文字风格是极具个性的,季羡林先生说,读文章,读上几段就能够认出作者是谁,这样的作家很稀少。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张中行也是一个。那么,张先生的风格是什么呢?一是"句子短",每句话很少超过十几个字。"他行文节奏短促,思想跳跃迅速;气韵生动,天趣盎然;文从字顺,但绝不呆板,有时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能听到节奏的声音。"(季羡林语)二是"语言白",他推崇的是叶圣陶先生的风格,"写成文章,在这间房里念,要让那间房里的人听着,是说话,不是念稿,才算及了格。"三是文中几乎见不到成语、诗词、名言、空话、套话一类东西。对于张先生这样的文字追求,许多人提到他的老师周作人先生;我却又想到他的编辑生涯。张先生多年编辑中学语文课本,他身边的吕叔湘、叶圣陶等语言大师的影响,似乎更值得我们关注。
还有行文。张先生讲求的是"惜字如金"。他赞成叶圣陶的观点,"你写文章,给人家看,人家给你删去一两个字,意思没变,就说明你不行。"按照这样的观点,分析黎锦熙、王力和吕叔湘三位语法大师的文章,张先生发现,黎锦熙先生笔下既不清晰又不流畅,王力先生笔下不能简练,只有吕叔湘先生能写得好,因为吕先生是一位"水平与认真"并重的人。张先生曾经与吕叔湘先生合作,为《文言读本续编》作注。他回忆道:"我起草,吕先生定稿,出版之后我看,心中戏言,这就是当代的《吕氏春秋》,不能增减一字。"
后来张先生写文章《动笔前想想如何》,提出自己的文章"只许退,不许改",引来不少议论。读此文,最初我也不太理解,甚至怀疑张先生出名之后,也有些霸气了么?其实不然。他说那样的话,是站在编辑的立场上,表述着一种写作境界;也是站在逆向的角度,希望有更多的学者、作家,勇于树立"只许退,不许改"的自信!当年叶圣陶先生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对稿件的审读极其认真,但张先生的稿子,就可以"不看照发",因为他的文字靠得住;类似地,张先生审读吕叔湘先生的稿子,也是"可以偷懒,不看照发"。张先生叹道:"当编辑是很苦的,因为像吕先生那样的作者太少了。"
还有功力。张先生编辑水平究竟有多高呢?我仅举一例,就可以说明问题。上世纪五十年代,正值推广普通话运动盛行。叶圣陶先生是江苏人,普通话说得不好。他写东西时,担心出错,就请张先生审读、编辑自己的许多文章,发表后稿费也要分给张先生一部分;并且提出"不限语言,内容也要把关"。像那本有名的《叶圣陶童话选》,就是由张先生整理定稿的。张先生回忆说,此书出版后,他不放心,又检查全书,看到《稻草人》那一篇,写牛"扬着头看天"。他担心"扬"字错了,它是否应该改为"仰"呢?不久张先生发现,《红楼梦》中也有"薛蟠扬着脸"的用法,才消除了自己的担忧。
写到这里,我不禁感叹,张先生之于出版界,实在够得上一位"无冕的王者"。他蛰伏四十余年,都市柴门,清静无为,是历史的遗憾,也是出版界的遗憾;他老年踱出山门,拈花微笑,是时代的幸运,却依然是出版界的遗憾。遗憾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听说张先生辞世前,卧病在床。有人对他说:"您到了老年,还写出那么多好看的文章?"张先生平静地回答:"现在写不了了,我已经度过了老年。"
张中行简介:
张中行(一九○九~二○○六),原名张璇,河北香河人,著名学者、散文家。一九三五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曾在天津中学、保定中学任教,后到北京大学任教,与季羡林、金克木合称"燕园三老"。新中国成立后,长期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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