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木心其人的现代感,局外人,苍茫与现代感(精致的虚无主义者),木心其文,现代汉语写作
对话人:邱晓林、卢迎伏、王逸群
一、木心其人的现代感
卢:邱老师,我记得2013年《文学回忆录》刚出版的时候,我看后向你推荐说“这个书很值得一读”,好像你看后还专门发了一个微博说“居然有人向我推荐木心”,近乎鄙夷的语气让我万万没想到;大概在一个月前,我们在确定这次对谈的题目时,我说“是不是可以谈木心?”,你说“好啊,木心很值得谈啊”,又让我万万没想到;后来我们的多次聚会中谈起木心时,你说“木心啊,木心的艺术感很好,木心很有现代感”。木心,现代感?这确实又让我有点惊讶,因为据我所知,很多人说起木心,首先会想到的是像央视春晚上《从前慢》那样的作品,会说他很古典,很有民国范儿,因此我很好奇你为何说木心“很现代”?
邱:我这个人有一个,当然不一定是好的习惯,大热的人我就不太想看。今天谈木心实际上都是一个很滞后的话题了,差不多十年以前木心就非常热了。我老婆买了几本木心的书,其中就包括我手上这本《哥伦比亚的倒影》,我随便翻了几页,又在哪儿看到《从前慢》这首诗,给我的印象是“小资标配”,像这种书装帧就很小资。
王:而且是他亲自设计的。
邱:那木心也挺小资的啊。所以差一点失之交臂。是很偶然的原因我又一次翻《文学回忆录》,我才觉得这是一个高人。后来又逐渐看到一些视频、谈话录、一些材料,尤其是陈丹青不遗余力地推荐木心。陈丹青是一个我绝对不会怀疑他的感觉的一个人,一个极富现代感的人。我知道学界内可能有一些人对陈丹青不以为然,但实际上很多人给陈丹青提鞋都不配,这是真的。陈丹青这样一个极富现代感的人,你看他在木心的葬礼上哭得稀里哗啦,这让我大吃一惊啊,什么人可以让陈丹青如此动容,因为他是一个相当自持的人,而且是很屌的一个人。
王:哈哈,陈说脏话都说得非常优雅。
卢:其实不只是葬礼,2006年陈丹青在《哥伦比亚的倒影》的发布会上,专门做一篇演讲,题目就是《我的师尊木心先生》。自此之后你可以看到,陈丹青这样一个这么屌的人,只要在公共场合演讲,别人可以提“木心”,他几乎都是“先生,先生如何”。他先是伙同一批人把木心从美国“押送”上飞机返回木心的家乡乌镇;又用了将近大半年时间整理出近40万字的《文学回忆录》,到了2014年他又用了近一年时间建成了“木心纪念馆”,2015年又用了一年时间建成“木心美术馆”。陈丹青在纪录片《我的师尊木心先生》里说,“孩子们认认真真忙了一年,合伙弄出了纪念馆。说句漂亮话,是为先生的艺术,是为乌镇的情义,说句心里话,其实,我们这样日日夜夜地弄,是为了继续和先生一起玩,不跟他分开”。陈说他还要一本一本地整理出版木心遗稿。你看,似乎从2006年开始,陈的活动似乎都是以木心为焦点的。
邱:所以这个就是值得关注的一件事情。因为我刚才讲了,陈丹青的判断力是绝对不可怀疑的。今年优酷网推出了一个视频,陈丹青讲的《局部》,很多人都看过,我觉得这个是绝对要去看的。就是这样一种对感性审美的判断力,他这种命名的准确性,几乎找不到第二个人,至少在艺术界找不到。所以这就是促使我去认真地阅读木心,关注他这个人的一个外部原因,我觉得是很有意思的。我对木心的认识就是刚才讲到的,他是一个极富现代感的人,这个现代感怎么说呢,其实可以从他的名字说起。关于木心名字的解释有两种,一个是《论语》的解释,那个怎么说的?
1.“局外人”木心
卢:“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邱:但是木心本人提到另一个解释,就是在英国有一个说法,如果说一个男人有一颗橡木的心的话,就是说他很坚强。其实认可哪一种解读不是很重要,只是一个选择,看你对木心的理解。我是愿意取后边这种理解,意思就是,木心这个人我们知道他很奇怪,当初他的东西刚发表的时候,大陆人以为他是台湾人,台湾人以为他是一个民国的老人,他的写作里完全见不到……因为我们知道他是在新中国一直待到1982年到美国定居,他经历过反右、文革诸多乱七八糟的问题。
卢:文革中还入狱18个月。
邱:而且是三次被监禁嘛。有这样一个复杂经历的人,你在他字里行间完全看不到这些痕迹,完全看不到,这个就很奇怪。为什么我说愿意取木心名字的第二个解释,就是因为这个人百毒不侵。
王:拒绝任何渗透。
邱:对呀,这个就是很不得了的。其实梁文道在《文学回忆录》的序里面也有一个说法,就说他是个“局外人”。
卢:木心去世四周年纪录片就叫《归来的局外人》嘛。
邱:对对,这个局外人其实也就是我刚才强调的他的这种超然。我看到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就是有一个美术评论家叫巫鸿,他写了一篇文章叫《木心:一个没有乡愿的流亡者》,就是说他是没有乡愁的流亡者。乡愁这个词我们都知道是小资喜欢的,但实际上木心在某种意义上有一颗流亡的心,他自己有一个说法,说回到祖国是流亡到祖国。
王:他的很多小说也是以“逃”为主题。
卢:就像他的一首诗所说:“那个乌镇的翩翩少年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
邱:所以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就是这个巫鸿在文章里面,他谈到有一个叫童明的人的采访,想让木心谈他的《狱中杂记》,是吧,好像有四五十万字吧。
卢:有人说有六十万字。
邱:六十万字,这个因为我们只看到一些片段。很有意思的是什么呢,巫鸿有这样一个说法,他说“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木心拒绝研究者根据笔记的历史背景和他在文革当中的经历,去理解这份手稿的做法”。就是木心不太愿意人家拿一个当时的中国的大背景和他自己的经历来讲这个事,他直接跟童明这样讲:“童先生,你也许期待在这个对话里面,作者会为这份手稿提供一个浪漫而现实的叙事,可是我却宁愿选择以电影里的‘静止’和‘淡出’的手法来描述我的态度。……先生,我想我们在谈话以前,已经同意要‘淡化某些时间和空间的因素’,所以您不可能指望这份笔记的作者会交代很多史实。”
能够说出这个话,其实这种范儿我觉得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身上,几乎可能仅此一人,让我想到一个可以和他作比较的一位作家就是西方的乔伊斯。我读大学的时候,就是二十来岁那会儿,看乔伊斯他的传记,里面有三个词:沉默(silence、流亡(exile、机巧(cunny。我当时其实不太了解乔伊斯的表达,但是这三个词深深地吸引了我。当时我有一个习惯就是看什么书都要做笔记,这三个词很大地写在我的笔记本上,多年以后我看着这三个词,对于我来讲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因为它实际上意味着一种心态的养成,这个其实就是木心的处世的姿态。他不是那种士大夫知识分子,在这种黑暗的时期,要壮怀激烈地去斗一斗;他也不是那种躲着藏着的犬儒分子,而是一个在某种意义上很超然的人,用“沉默、流亡和机巧”这三个词来概括他是非常准确的。这一点就是我觉得他作为知识分子身上的一种现代性、现代感。
2.苍茫与现代感:精致的虚无主义者
王:其实这种苍茫感的来源在于,我们丧失了传统中具有的那个安身立命的依据。若说苍茫感,我们在传统社会也有,比如说我们见到一个在时间上巨大的东西,或者空间上巨大的东西,都容易产生“苍茫感”,比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比如李白讲《行路难》,但是他们的苍茫都是一种瞬间的苍茫,在短暂的苍茫过后仍然会觉得直挂云帆济沧海,还会觉得前路没有那么困难。但是木心会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完全被世界和历史的维度推开了,你只能置身在宇宙当中,没有什么生存的依据。这是现代人独有的苍茫。按他的话说,在日光下,在灯光下,在月光下,没有任何新鲜事……
邱:提到“月光”我就想起《苏东坡传》里面提到苏东坡有一天晚上,跑到好像是一个寺院……
卢:《记承天寺夜游》?
邱:对,然后他在月光下那段描写其实就是要讲他的“虚无感”。李泽厚在《美的历程》里对苏东坡的定位是非常精辟、精彩的,当然李泽厚对苏东坡的艺术评价不高,认为其字不如诗文,诗文不如词,而词的数量又不太多,但是为什么这么多人推崇苏东坡呢?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标杆式的人物。哪里标杆呢?就是中国士大夫知识分子身上这种进取和退隐的矛盾心理在苏东坡这里,发展到一个质的转变,就是对人生、对社会、对宇宙的那种空茫感。以前都是对政治的退避,比如像陶渊明,你甚至可以说魏晋风度的佯狂、佯疯的一些人,其实他们都是有抱负的,还没有达到真正的那样一种酒神精神。但是,在苏东坡这里,虽然也很矛盾,但他确实触及到了虚无的一面。这个说法我就觉得很有意思。
卢:对,下面我们以木心的散文《圆光》为例,具体看看这个极富现代感的人,究竟如何用“静止”和“淡出”来回忆自己的狱中生活。在《圆光》里,没有对自己的文革中的狱中生活进行“诉苦式的回忆”:“二十世纪末叶,某国,某十年,发生了某种类似宗教异端裁判的事件,我本来也不好算是异端,却因某件浮雕的某一细部受人指控,转瞬就被关押起来,一间大约二十平米的屋子,三面是墙,一面是铁栏杆,容纳五十余人。白天坐着、立着,人际有点空隙,夜间纷纷躺下来,谁也不得仰面平卧,大家都直着腿侧着睡,而腹贴前者之背,背粘后者之腹,闷热如蒸的夏夜,人人汗出如浆,这且不谈,单说那头上的圆光发生吧。”紧接着,监狱里有个做雕塑的老艺术家,开始安慰有点灰心的木心,“长者又言:‘看我这把枯骨还要画,画到枯骨成灰,骨灰还可做颜料。你年轻一半,不要灰心。’我反驳:‘画到死,雕到死,有什么意思?’‘对啊,然而别的,更没有意思啊。’”
邱:哈哈,“对啊,然而别的,更没有意思啊。”这就是刚才群哥说的这种苍茫感的表现。木心在《文学回忆录》用了八个字概括司马迁的《史记》总算“落落大方,丈夫气概”,这八个字真是很精彩。然后他讲“我从小熟读司马迁,读到最近有个怪想法,如果司马迁不全持孔丘立场,而用李耳,就是老子的宇宙观治世,以他的天才,《史记》这才真正伟大。”所以你看他的世界观不是儒家这路,实际上我们刚才讲他的苍茫,他的这种超然,为什么他能百毒不侵,我觉得他秉承的其实就是中国审美精神,这种审美精神是本体论式意义上的一种处世态度,他是一个活化石。这种审美精神我们可以在中国的,尤其是那些写意的山水画里面,那种所谓天地之间的空茫里感受到。儒家爱讲天人合一,但实际上这些书画里面是讲那种空茫感,人的那种渺小。
王:面对一个巨大的整体,这有点类似于康德所讲的崇高感。但是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区分开木心的苍茫感和刚才谈的中国古代像苏东坡式的苍茫感,因为苏东坡他毕竟不是一个现代人。可以说他有一种现代感。
邱:你说谁?
卢:木心的现代感。
邱:木心的现代感基本上完全没有苏东坡的那种矛盾心理。关于他的现代感,我们其实可以谈谈他的另一面,谈谈他的仪表,他的形象。这两者我们可以结合起来。我们在任何地方看到木心的形象,包括我们在纪录片里看到他在纽约街头行走,从来都是衣冠楚楚。
王:风度翩翩。
邱:穿得很精彩,不是有戴礼帽吗,黑大衣,带一把黑的雨伞。
卢:有人回忆二十几岁的木心时说,今天见他是王尔德的装束,明天却又换成了维特的装束。
邱:就是说木心这样一个人,我们刚才老是强调他的超然和人生的苍茫感,但是他又如此注重身体包括生活的仪式感,这两者之间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张力。我想给他一个词:精致的虚无主义。
王:苍茫感就是他这样衣着漂亮、有风度的根源。有一个例子,就是他讲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他屡次提到他特别喜欢毕巧林这个人物,为什么呢?这里是他谈莱蒙托夫,他说“二十几岁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人生舞台中退出的孤独者,在冷风中等待死神的马车”,这种自觉感。然后他讲毕巧林,在外面,在驿站上等马车的时候,永远是风度翩翩,衣着精致到每一个细节,但如果他回到自己的居室当中,没有人的时候就垂下头来,陷入到一种虚无的沮丧情绪中来。他是有对抗意味的。
邱:其实跟那个谁,因为你说到俄罗斯作家,就说说普希金嘛。普希金有部作品《秘密日记》,有人说是伪作的,其实我很愿意相信那是普希金写的,他是很虚无的一个人。但是我们都知道他生活中有很多有意思的细节。他每天早晨,要是那个绣花的丝绸衬衣没有给他准备好,他是不起床的。他是极其注重生活细节的一个人。不仅仅如此,其实刚才提到的王尔德也是。唯美主义本身,大家去看佩特在《文艺复兴》后面写的那篇,我们都知道,唯美主义之所以是唯美主义,它其实是一种处世态度,唯美主义的出发点就是虚无主义。
因为什么呢,人不过就是因缘际合,组成你的各种元素也组成大自然,所以它认为人其实是一个非常偶然的存在,如此偶然的存在,那我对生命的要求只能是“量”而不是“质”。所以为什么要唯美,就是因为只有在那些美的瞬间才是体验最强烈的瞬间,所以就是不断地收集这些强烈的瞬间,这是唯美主义的本来含义。这和木心以艺术的态度作为他整个看待世界,处世的态度完全是一样的。
卢:木心说过“艺术是最好的梦”,“艺术家是知道天堂和地狱不存在,但是明知它不存在,要当作煞有介事”。
邱:这个跟尼采就太相似了。
王:夜色苍茫中,聊以自慰者。
卢:“一切崩溃殆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在绝望中求永生”(木心)。
邱: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很执着地做这个梦,但是他又知道这一切都是没有什么用。这就是木心的现代感。
卢:尽管木心知道“艺术是最好的梦”,但他还明确讲“艺术是浮面的,是枉然的兴奋,是徒劳的激动。”
邱:这话说得好。这就是他的现代感,这就是尼采意义上的现代感。
王:尼采的《悲剧的诞生》里讲,我们做一个梦,明知是一个梦,但是这个梦太美妙了,我要继续做下去。其实就是木心刚才谈的艺术。
卢:苍茫。我想就是木心在《爱默生家的恶客》所说的“沮丧”。
邱:但是木心他跟那些浪子还不完全一样,比如说有一个人也是完全以艺术的态度来对待自己,对待世界,观察世界,就是胡兰成。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文字肯定是很好,但是为什么多人对胡兰成很不屑呢,不只因为他是汉奸的关系,而是这个人实在是太没品了,处处留情,我们很看重的中国人身上的那种品格,他是没有的。但是木心我们知道他是一个很正的人,很正,又有一股清气,又这么屌,在艺术上做得这么精致,但他又这么苍茫……
王:其实这个正,可以和苍茫联系起来,因为这些东西太麻烦了,他逃都来不及,干嘛还要去沾呢。他有些小说就体现这些问题。
卢:木心的文章不像胡兰成那样处处沾沾自喜。
王:木心处处都感觉到危险。
邱:胡兰成就是有点沾沾自喜。木心和他不一样。要把木心的浪子气质和胡兰成这样的人区分开来。
卢:木心的这一点,是不是受尼采影响?因为木心《文学回忆录》说“我与尼采的关系像庄周与蝴蝶的关系,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现在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岁”,“一切现代人经过尼采是蠢货,只有知道尼采才是智者”,再有木心曾多次讲尼采的话“构建体系是不诚实的。”
邱:对对。木心对尼采的着迷是可以找到很多文献来支撑的,而且他还谈到鲁迅跟尼采的关系,他认为鲁迅让他遗憾的地方就是没有把尼采进行到底。
卢:木心认为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木心更为认可尼采“哈姆雷特”的一面,怎么看?
邱:哈姆雷特嘛,肯定就是虚无。
王:对,他认为是虚无感的典型。
邱:哈姆雷特这个人其实我并不喜欢,我是说如果作为一个现实的人,我很不喜欢他,但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却是很精彩的。他代表的其实主要不是什么犹豫、延宕,而是虚无这样的一个世界观。
卢:木心说“人要时时怀有死的恳切: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木心说这是自己一切写作、叙述和打量人生的基本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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