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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其文的现代感

时间:2023-09-1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我查了一下网上关于木心的作品的评价,其实是非常两极化的:一类是力挺木心的汉语写作。比如陈丹青的《我的师尊木心先生》这样的文章中,说“木心是唯一衔接古代汉语传统和现代汉语传统的作家”,他甚至还说“木心的写作境界,处理题材超过了周氏兄弟”。他们可谓是对木心的写作推崇到了极致。当代写作的汉语感,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丧失殆尽。



二、木心其文与现代汉语写作

卢:大陆的“木心热”,是从《哥伦比亚倒影》(2006)的正式出版开始,当然,台湾文坛早就开始关注木心了,比如1984年,台湾的《联合文学》创刊号特设“作家专卷”,题名《木心,一个文学的鲁宾逊》。

我查了一下网上关于木心的作品的评价,其实是非常两极化的:一类是力挺木心的汉语写作。比如陈丹青的《我的师尊木心先生》这样的文章中,说“木心是(至少在世的作家中)唯一衔接古代汉语传统和现代汉语传统的作家”,他甚至还说“木心的写作境界,处理题材超过了周氏兄弟(鲁迅和周作人)”。还有像上海作家陈村说他首次读到木心的《上海赋》时“惊为天人,有一种眩晕感”,“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企图用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因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他们可谓是对木心的写作推崇到了极致。

另外一类人是国内的一些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者和爱好者,他们又对木心很不屑,比如说有这样一个看法,说“木心就是人为炒作出来的一个偶像,被神化的太厉害了,他是有些才华,但他绝对没有现在那些人吹的那么厉害。他的文学回忆录就是一个个人随感,他的散文也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他的诗更是装得厉害,其实大部分很一般,其中流传最广的《从前慢》,完全是模仿丰子恺先生的作品,我究竟搞不懂为什么大家这么吹捧他?”


邱:那些对木心不以为然的,肯定是没有发现木心的过人之处,而像陈丹青说他超过周氏兄弟,说得还是有点过,至少我不认为他超过了鲁迅,鲁迅肯定比木心高一些的。但是木心为什么让像陈村这样一些作家如遭雷击(陈村当年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因为他触及到一些敏感点,这个敏感点就是当代写作的汉语感。当代写作的汉语感,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丧失殆尽。

陈村,他自己搞写作的,天天码字,他对汉语,可能比搞学问的人更有感觉。所以当他读到这样一种文字的时候,他说“晕眩、昏迷、如遭雷击”可能是一种真的感受,而且他是看到那个《上海赋》里面写衣衫的那一章。这个怎么理解呢?我看到网上一些分析木心的写作的文章,有一篇是一个叫留白的作者写的,文笔特别好,他分析了木心的很多修辞,但是我觉得最根本的,他没说到的,是木心写作时那种“汉语的风度”。我们讲当代写作汉语感的丧失其实是风度的丧失。汉语的风度绝对是不疾不徐的,它不是急可可、油爆爆的,即便是看不同风格的古汉语写作,比如民国时期的一些写作,你还是可以看到这样一种风度的,没有那种“扑上去”的言不达意的粗糙。这个问题,包括我们自己,虽然意识到了,但写作时表现得还是很差。


卢:学界一般认为,大陆今天的现代汉语写作有五个传统:从先秦到晚清的古典汉语传统,五四白话传统,延安(社论体)传统,文革社论体加大字报传统,以及最近二十年兴起的网络写作传统。


邱:现在最可怕的可能就是,《讲话》以来,尤其是社论体风格,因为我们搞学术研究,写学术论文,这方面看的比较多,基本上现在的学术文体就是社论体,而且比那种写得好的社论体还差得很多,完全没有汉语的风度,大而化之,没有个性。这个在学界是非常糟糕的。有一个很著名的学者被人揪到说他抄袭,其原因是另一个学者读他研究鲁迅的作品,感觉他文风不统一,有的地方很流畅,很痛快,但有的地方却句子都不通顺,完全是病句,然后就去查,发现他写得好的部分,很多都是抄袭李泽厚,而写得不好的部分,才主要是他自己写的。这个问题出了之后,我把他的书找出来看,皇皇巨著,《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呵呵,说不点名也点了),你认真去看,他的很长很欧化的句子,有些地方真的有语病,而且我看到他的写作到现在都还是如此。虽然出了丑闻,他的写作仍然维持原样。他可能有很高深的思想,但是他的汉语作为一种写作媒介的掌握如此粗糙,这是当代学者、当代文人的一个悲剧。


卢:并且比较糟糕的是,这样一种写作居然会被很多人认为是汉语学术论文应该具有的方式。我记得月前的一次读书会讨论张志扬时,我有个师兄说他看了张志扬和刘小枫的一两篇文章就不想读下去了。因为他很反感二人文中的“个人化的表达”。这让我想起,当年一些老教授看到张志扬的文章时也怒不可遏地说“学术论文怎么可以这样写”,竟然可以不用“我们认为”而用“我认为”。


邱:对,在学术论文里面,用“我们”,用“笔者”,我经常觉得很奇怪,笔者就是我嘛,你凭什么要说我们,你代表谁啊,很多人都写,特别是很多人“我们认为”,谁跟你我们啊,有时候当你在文中有一种吁请式的姿态时,想和读者沟通时,你可以使用我们,但是你看他们大量使用“我们”,而这个“我们”是没有缘由的。用了我好像这个学者的学术品格会受到玷污。这都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莫名其妙。


卢:我们再以木心的《温莎墓园日记序》为例,看看何谓好的现代汉语写作。在这篇序中,木心叙述了一个类似《社戏》(鲁迅)的场景,“混绿得泛白的小运河慢慢流,汆过瓜皮烂草野狗的尸体,水面飘来一股土腥气,镇梢的铁匠锤声丁丁……见过戏中的人了,就嫌眼前的人实在太没意趣,而‘眼前的人’,尤其就是指自己,被‘戏’抛弃,绝望于成为戏中人。我执著的儿时看戏的经验宁是散场后的忧悒,自从投身于都市之后,各类各国的戏应接不暇,剧终在悠扬的送客曲中缓步走到人潮汹汹的大街上,心中仍是那个始于童年的阴沉感喟——‘还是活在戏中好’,即使是全然悲惨了的戏。‘分身’‘化身’似乎是我的一种欲望,与‘自恋’成为相反的趋极。明知不宜做演员,我便以写小说来满足‘分身欲’‘化身欲’”

邱:这篇序是写的真好。


卢:再如文中的“狸猫换太子”的演出场景,“全本《狸猫换太子》,日光射在戏台边,亮相起霸之际,凤冠霞帔蟒袍绣甲,被春暖的太阳照得格外耀眼,脸膛也更如泥做粉捏般的红白分明,管弦锣鼓齐作努力,唱到要紧关头,乌云乍起,阵雨欲来,大风刮得台上的缎片彩带乱飘乱飘,那花旦捧着螺钿圆盒瑟瑟价抖水袖,那老生执棍顿足,‘天哪,天……哪……’一声声慷慨悲凉,整个田野的上空乌云密布,众人就是不散,都要看到底,盒子里的究竟是太子、是狸猫……”


邱:因为我小时候看了很多川剧,所以我对他这个写作是特别有感觉。你刚才念的《温莎墓园日记序》的那一段,有的地方可能你读的比较快,比如说“水面飘过来一股土腥气,镇梢的铁匠锤声丁丁”,后面是省略号,这个地方一般要停顿一下,感受一下他的节奏和这种氛围感。


卢:此处很显然化用了《诗经》里的“伐木丁丁”。


邱:他这种叙述你可以看到是很有风度的,尤其是不乱用形容词,而且他很从容。你可以对照下莫言的糟糕写作,比如《红高粱》开头的那些句子,“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绰绰,队伍的杂沓脚步声已响出很远。父亲眼前挂着蓝白色的雾幔,挡住他的视线,只闻队伍脚步声,不见队伍形和影。父亲紧紧扯住余司令的衣角,双腿快速挪动。奶奶像岸愈离愈远,雾像海水愈近愈汹涌,父亲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条船舷。”


莫言为什么给人一种缺失了汉语风度的感觉呢?就是他的句子特别赶,不断地扑上去,特别用力。而我讲的汉语的这种风度呢,绝对是不疾不徐的,不管讲什么事情都是有这种风度的。成都的诗人柏桦,因为他太喜欢胡兰成了,我虽然不是完全认同他对胡兰成的很多见解,但是他勾勒了一条中国文学的文脉之气,是成立的。他说中国文学是有一种气象的,恬淡平和,殷实享乐,用木心的话来说就是平时恳切,又有体温,你从木心文字里面也可以感受到这一点。他从这条线里来找胡兰成的渊源。当然你也找到一种稍微激切一点的,像屈原,杜甫,龚自珍等等,但是,不管怎么样,即便是两种风格,这种风度是绝对不会缺失的。


王:如果打个比方的话,莫言这种写作像挥动一把金背砍山刀,特别重,挥动时很费力;而木心就像手里摇着扇子,在那儿喝茶聊天。

卢:哈哈,我读莫言的作品,总是觉得太闹了,像秧歌或广场舞,敲锣打鼓,张灯结彩。

邱:莫言的句式他有个特点,因为他得了诺贝尔奖,值得多说一点,很多人可能还觉得莫言写得很精彩,莫言作为一个作家最糟糕的就是他一下笔,就被自己那个句式带走了。但是你看那种好的汉语写作,比如汪曾祺,你可以看到那是多么淡然,他不会被他自己的句式带走的。


卢:包括孙犁。

邱:就是,孙犁都很好了,他自己很站得住的,他任何地方都可以很从容的停下来的,莫言不行。他那个气喘吁吁的节奏,一开始基本上把最大劲儿使上了,然后,你知道他这种一下笔,就没办法真正地叙事。而且你看他用形容词特别多,浓墨重彩。


卢:这一点刚好和木心相反,木心讲“一个人应该嫉恶如仇,而艺术家应该嫉俗如仇。俗是什么?俗就是滥情,滥情是艺术的造假,所谓的滥情就是过度的抒情。”因此,“要少用形容词,减少比喻,返朴归真。好像有点意思,想想又没有意思,再想想好像还真有点意思。进进退退,有意无意,是艺术家的气度涵养”。总之,“行文宜柔静,予素未作掷地金石声想”。


邱:而且莫言还爱用成语,汪曾祺是沈从文的学生,有一次他去见沈从文,沈从文就给他们说,我估计说的就是莫言,没有提名字,说现在有个年轻作家很火,但是我看他写的要不得,他太爱用成语了,我估计可能说的是莫言,因为当时的语境其他作家好像没有这个毛病。然后你看汪曾祺的写作,比如《受戒》那完全是白描,但是很有味道,这就是不一样的。在当代作家写作里面,虽然1980年代先锋写作搞得很火,但是你可以看到真正能够写出来的其实很少。莫言得诺贝尔奖我觉得是个误会。木心说了一句一语成谶的话,他当时说有三个条件。


卢:对,三个条件是:“是个地道的中国人,作品的译文比原文好,现在是中国人着急,要到瑞典人也着急的时候,来了,抛球成亲似的”。他后面还有个补充“译文比原文好”是他的玩笑之语。有学者说莫言能获诺奖,主要是因为葛浩文英译很精彩。我知道邱老师很欣赏木心的《上海赋》,为何?


邱:《上海赋》完全显示出木心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特质,像我这种人就做不了艺术家,因为我虽然对感性有一种敏感,但是我不太耐烦,比如我就写不了他这样的文章,像“弄堂风光”,尤其是那篇“只认衣衫不认人”,这样的文字我是写不来的。其实《上海赋》的前两篇(《从前的从前》和《繁华巅峰期》),是讲上海历史的。


王:这两篇确实字字珠玑、精雕细琢,有一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但有一点——过于光滑。


邱:对,过了,由于前两篇里面讲历史,没有进入情境,细节的情境,这是考验你是不是艺术家的地方,比如他写的弄堂,那就是他的长处,还有写衣衫。


卢:我先给大家读下《弄堂的风光》,“上海的弄堂来了,发酵的人世间,肮脏,嚣骚,望之黝黑而蠕动,森然无尽头,这里那里的小便池,斑驳的墙上贴满性病特效药的广告,垃圾箱满了,垃圾倒在两边,阴沟泛着秽泡,群蝇乱飞,洼处积水映着弄顶的狭长青天,又是晾出无数内衣外衫。一楼一群密密层层,弄堂把风逼紧了,吹得他们猎猎地响。”


还有《只认衣衫不认人》,木心谈到旗袍时说,“上海人一生但为‘穿着’忙,为他人作嫁衣裳赚得钱来为自己作嫁衣裳,自己嫁不出去或所嫁非人,还得去为他人作嫁衣裳。就旗袍而论,单的、夹的、衬绒的、驼绒的、短毛的、长毛的,每种三件至少,五件也不多,三六十八、五六得三十,那是够寒酸的。料子计印度绸、瘪绉、乔奇纱、香云纱、华丝纱、泡泡纱、软缎、罗缎、织锦缎、提花缎、铁机缎、平绒、立绒、乔奇绒、天鹅绒、刻花绒等等。襟计小襟、大襟、斜襟、对襟等等。边计蕾丝边、定花边、镂空边、串珠边,等等。镶计滚镶、阔镶、双色镶、三嵌镶,等等,钮计明钮、暗钮、包钮、盘香钮,等等。尤以盘香钮一宗各斗尖新,系用五色缎条中隐铜丝,作种种花状蝶状诡谲款式,点缀在领口襟上,最为炫人眼目乱人心意,假如采旗袍为婚礼服,必是缎底苏绣或湘绣,凤凰牡丹累月经年,好像是一件千古不朽之作。旗袍的里层用小纺,即薄型真丝电力湖绸,旗袍内还有衬袍,是精致镂花的绝细纯白麻纱,一阵风来轻轻飘起,如银浪出闪,故名‘飞过海’。”



邱:这个就是真正的历史,《上海赋》里我认为写的最好的可能就是这篇《只认衣衫不认人》,大历史地讲那么多上海的故事,但是你讲不出上海的肌理,就像我们现在由于拍摄的手段多了,到大街上随便拍一个,以后假设这些文明都毁掉了,人们可能看这个;包括我们看一些旧照片,都比你读大历史的感觉强多了。这是一种肌理,一种感性,这种感性,就是艺术家的眼光。


王:可以说前者是一种宏观的呈现,后者进入到了对细节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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