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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存世感

时间:2023-09-1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木心他很厉害的地方就在于,我们一开始谈他的这种苍茫感,他的超然,但他又能如此细腻地进入到每一个感性的深处,这完全是艺术家的情怀。所以有的人会认为木心的文字,虽然字字珠玑,但是有点“隔”。具体什么意思呢?



卢:有人认为木心的《上海赋》是“肖邦琴键下的巴尔扎克世界”,二位如何看?

邱:这个你最有发言权,我们不懂音乐嘛。

卢:《上海赋》对上海的“风俗生活”的记录方式,显然很像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木心认为肖邦是浪漫主义作曲家里面的金字塔上的峰顶,是音乐上的文体家,音乐上的意识流大师。木心极赏肖邦的《即兴曲》、《叙事曲》和《练习曲》中的那种叙述姿态——不用ff(很强),也不用pp(很弱),不疾不俆,从从容容。当然,我觉得木心肯定也会喜欢肖邦的《谐谑曲》,邱老师对《谐谑曲》很有感触,谈一下?


邱:按照我的理解,肖邦《谐谑曲》的精神是说,当我们抓住任何一个瞬间,马上就会意识到它是虚幻的。就像我们前天做一个对谈时,我说我们会容易步入一个个的洞穴,我们要有一种意识,从洞穴里钻出来,这是一种智慧。

木心他很厉害的地方就在于,我们一开始谈他的这种苍茫感,他的超然,但他又能如此细腻地进入到每一个感性的深处,这完全是艺术家的情怀。在这一点上,他和你比较熟悉的纳博科夫很相近的。纳博科夫在叙事的时候有一种焦虑,就是一件事情或者一件事物的肌理太多了,而每个肌理都会对他产生强大的吸引,就像他喜欢的蝴蝶,那么斑斓的色彩,他容易迷失其中。


王:纷繁复杂。


邱:迷失其中后,叙事的维度就减弱了,比如他的《艾达与爱欲》这部长篇小说就是这种情况。有人认为这是他最重要的小说,但看的人很少。我其实也没看完,就是由于它的叙事太弱了,那种时时陷入细节的眩晕,有点让人受不了。


王:而且过于精致。


邱:对,其实木心有时候也有这个问题。


王:他们总是像打造一个器具一样的(东西),精雕细琢每一个细节。事实上如果我们太过于注意技巧的精雕细琢,往往会忽视体验的维度,在情感上的冲击力就没有那么强,所以二者要找到个很好的平衡。


邱:对。所以有的人会认为木心的文字,虽然字字珠玑,但是有点“隔”。这个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不能说他超过鲁迅的原因。因为鲁迅,你想想我们读过的《故乡》、《社戏》,还有《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直到现在你只能说这个是中国散文的极品,这个是绝对的、毫无疑问的。有人说如果当年把诺贝尔奖授予鲁迅,鲁迅受不起,而我觉得鲁迅是受得起的。


卢:是鲁迅自己拒绝的。


邱:当时比如像沈从文、老舍都有可能得诺贝尔奖,但如果他们都能得的话,鲁迅就更可以得,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尤其是现在莫言都得到了,鲁迅肯定是毫无疑问的,他绝对是汉语的一个标杆。


卢:木心很推崇一种所谓的“素”,朴素的素,素的抒情。他作品英译者说木心作品英译本发表的时候,《纽约客》杂志专门写一个评论说木心的作品中有一种“浅吟低唱的力量”,但不是谁都能体会得到。我记得在哈佛大学的木心作品拍卖会上,很多富豪想买但又很犹豫。木心有点着急地问他们“究竟犹豫什么”,他们回答说“画是不错,但就是色调有点暗,挂在家里不太适合”。木心这个时候说出了心里话,“我的画,猛一看是暗的,但看久了会有一种喜悦从心里面涌出来。”

我觉得自己在读木心的文字作品时同样有这种感觉——冷热交织或悲欣交集。所以木心会喜欢倪瓒的画,他说“倪云林的皴法启发了他的写作”。倪云林开创的一种非常独特的皴法——“折带皴”。先向右,再向左,像折带一样的,在上面加点,这种独特的皴法,使倪云林的画看上去荒寒空寂。当然,也是初看非常冷,但看久了会感到有一种热涌出来。


邱:这就是我跟你交流过的,林风眠的画作也是如此。你猛一看是很悲凉的,但又透着温润。能够同时把悲凉和温润这两个东西能够结合在一起,这是非高手莫为的。



卢:木心跟林风眠学过画,其实我读鲁迅的作品也是这种感觉,就是木心所说“生活最佳状态是冷冷清清地风风火火”。


王:如果可以解释的话,我想可以用我们刚才反复谈到的,他的苍茫感。但是另外一点没有提到——他的慈悲心。这个“热”其实就是他的慈悲心。苍茫感和慈悲心是怎么来的?我们以他的慈悲心为例,我记得就是在《文学回忆录》的这个部分,他的学生回忆,木心带了他们一起出去玩,这个人总是妙语连珠,所以很好玩。其间木心看到一些青年人在很高兴地溜冰,就停下来赞美羡慕了一会儿,然后呢大概是一声叹息,说“还是凄凉的。他们回到家,也是洗洗澡,吃饭,睡觉。”我想这句话里就包含了我们首先提到的这个苍茫感,就是人生的失重感、失质感。因为我们惯常在这个小世界里面,是不需要体验意义,而意义就贯彻其中的。那么在苍茫感中人生失重,就会觉得这些人其实也很可怜,他们回去,也是洗洗澡,也是睡睡觉。这就是慈悲心。我记得陈丹青回忆木心很喜欢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


卢:对,“慈悲”,木心说读他的《上海赋》,就是要看出作者“昂藏慈悲”。


邱:群哥听懂了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没?


王:没,没听懂,所以我请教卢哥,是不是真的能听出“慈悲”来?


卢:能,贝多芬的晚期弦乐四重奏(像第十四、第十五和第十六)中的慢板乐章的确如此。其实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第三乐章也同样如此,木心说在这个乐章中贝多芬在“向宇宙诉情,在苦劝宇宙不要那样冷酷”,他感觉“宇宙对不起贝多芬,宇宙应该惭愧”。具体什么意思呢?我的理解是他心目中的一流艺术家,虽应以“天地不仁”的大苍茫为视域,却也应怀有“不仁之仁”的大悲悯,这是一种“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外冷内热之境。


邱:木心观照人世的这种态度,《哥伦比亚的倒影》里有一篇《同车人的啜泣》,很有意思,跟我们刚才讲的有关系。人这个东西你不要太把他当回事。他就讲他坐车嘛,上车之前看到一个年轻人,估计是老婆来送他,下着雨,可能是刚结婚不久,男的在外面做事,女的在家里,婆媳啊、姑嫂啊这些关系可能处理不好,所以会跟他倒些苦水。但年轻人马上要走了,想必心情是很难过的。车子开动以后,这个年轻人一下就扑在座位的靠背上哭起来,就是抽泣嘛。他(木心)差点忍不住去安慰他,想给他开导开导。很有意思的是,到站以后,他和年轻人一起下车,他发现年轻人下车以后,拿着一把伞,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把雨伞转着圈地走了。


王:举动轻盈。


邱:这个是一个很敏锐的观察。其实这些情绪在人身上,不过就像水流过一个导管一样。我们有时候把人,包括别人和我们自己,看作是一个太过于同质的主体。你没意识到你自身的这种流变。比如我举个例子,《水浒》里面的林冲,我们看他的故事总是特别难受,我最不喜欢看的就是他这一段,尤其是看他的娘子被人欺负,他又憋屈又不敢造反的样子。我想说的是他在山上看护草料场时的一个事儿,那会儿还没有跟陆虞侯拔刀相见。有天晚上,风雪大作,他冷的不行了……


卢:“那雪下得正紧”。


邱:他就提着他那把花枪,挂着一个酒葫芦,去打了一点酒,割了一点牛肉,然后在一堆火旁坐下来取暖。那个时候,可能是我们看林冲故事最快慰的时候。你甚至可以觉得,那就是林冲人生幸福的巅峰时刻,那是高峰体验。人可以是这样一种奇特的状态,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但是那瞬间却可能是他人世间最幸福的时刻,即使他在京城里面,跟他所谓的娘子在安乐窝里面厮守,我估计可能都没有他那种幸福体验。所以人这个东西,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那么多东西在你身上流过,你不过就是一个导管。


王:木心是做的比较彻底的,就像我刚才还没有展开的关于他的慈悲心。他会同情那些溜冰的青年人,会在车上怜惜一个因为家庭矛盾而落泪的陌生的男人。我们很难有他的这种慈悲心。一般人,但估计邱老师……


邱:我也不行,我常常陷入烦恼之中。


王:慈悲之所以是慈悲,原因在于,这是一种无差别的同情,我们说莎士比亚的慈悲,或者是像布鲁姆在他《西方正典》里面讲屠格涅夫的慈悲,都是无差别的同情,对一切事物一切人的无差别的同情。这是慈悲心。我们为什么做不到呢,是因为我们通常置身于一个被惯性所支配的生活当中,而在生活中我们的个性是随时出场的,而个性就意味着对立。今天我看这个人不爽,明天那个人看我不爽,后天谁惹我不高兴。在这花样繁出的对立中,我们的个性出场。而苍茫感,或者说人生的这种异域感,可以说会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个性,但不是完全融化,去执、去固、去我。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够对每个人无差别的同情。


邱:这种慈悲心,落实在文字上就是不疾不徐。他不会像莫言那样一下笔就容易陷入到某些态势里面去,显得很急躁,油爆爆的。


卢:没有我执,有慈悲心。而莫言的作品,很典型的就是“我执”太强了,处处抒情。



邱:今天又出了个事儿嘛,就是冯唐的《飞鸟集》。冯唐,当然啦,他的作品下架不是一个好事儿,应该有他的自由嘛,但我真是太不喜欢这个作家了。

王:竟然还读过。

邱:哈哈,读几段总是可以的,读几段你就知道了嘛,因为太火了你就看一下。他就是扭来扭去啊,他这个字里行间的这种扭来扭去啊,这种搔首弄姿的东西,太让人反感了。

卢:处处自鸣得意。


邱:对,这个东西很糟糕。就是当代作家里面,我觉得稍微做得好一点的就是韩东。

王:韩东的小说,比他现在写的诗要好。


邱:嗯,应该是,但是之所以能写成现在这样的小说,也跟他当初写诗和其他人不一样有关。他就是,没有那种装的东西,他很实在,你看他平铺直叙,你看他的句子,站得住。但是呢,就是少了一点点味道。

王:有一些还可以,现在背不出来。

邱:总的来说他是不错的,如果写下去,就是目前都比莫言高很多,这是真的。


卢:好,我们再回到木心。木心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我是绍兴希腊人”。很奇怪,木心明明是嘉兴乌镇人而不是绍兴人。为什么他讲自己是绍兴人呢?我记得,他对一个去苏州大学访问的学者说,“你去浙江时要留意哦,有两个江南”。那个人回美国后去见木心,木心听他讲完看过“小桥流水”之类的话后说,“你见到的是无骨江南”,没有骨头的江南。木心认为除了“无骨江南”之外还有一个江南——“有骨江南”,“有骨江南”就是“绍兴”,出了鲁迅和秋瑾。“绍兴希腊人”,他为何自称为“希腊人”呢?


王:我好像在哪读过,木心对希腊人生存样态的看法,其实跟一般意义上我们谈论的审美主义者——像席勒啊这些人的观点有点接近。就是希腊人的生活是一个感性和理性高度和谐的状态,是一个不需要存在荒谬感和异域感的生存状态。


卢:他认可黑格尔对希腊人的一个评价。黑格尔讲希腊人是一个人类永久的教师。木心讲出这样的话的时候,他对学生说,注意哦,不是西方人的教师,是永久的人类的教师。


邱:木心这样的人对希腊人的这种欣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尼采迷嘛。尼采那么推崇希腊人,实际上在尼采和木心那里,希腊是完全艺术化的人生,这可能是他迷恋希腊的原因。虽然希腊人未必就是他们想的那个样子。包括像歌德和席勒,他们营造出他们理想中的希腊,希腊也不一定是他们想的那个样子。


王:木心本人也清楚,希腊人具体的生活样态是什么样的。但是他需要这个东西,他就是……


邱:给自己造梦啊。


王:比如说他在一些文章里面谈到他很羡慕在街上去买菜的老太太——骑着自行车,后面捆着大葱,跟别人吵架的时候似乎都是欢乐的。他就是很羡慕,但是如果真的让他置身其中,让他像这些老太太一样,很没有风度啊,他肯定不愿意,他只是觉得这种生活的充实感可以作为一种幻象。我知道这是一个梦,但是我不打碎它,我让它存留下来,不然的话生活还怎么值得过下去啊。


卢:他讲除了希腊之外,当然对他影响非常多的有中国作家还有西方作家。西方作家里面,他说,对我产生持久影响的是这样一个作家,就是圣经《新约》的作者,《新约》的文体和叙述、语气,这点就可以回应刚才群哥讲他的悲悯,当然,《新约》里面处处都可看出一种悲悯。



三、审美直观与风度


卢:以上我们谈了木心其人、其文的现代感,接来下我想谈谈木心在《文学回忆录》(包括《补遗》)中的一些洞见,看看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心性和见识。木心讲与“古典艺术家”不同,“现代艺术家”是高度自觉性的艺术家,因此现代艺术家首先也会是一个伟大的批评家,像波德莱尔、福楼拜、瓦莱里和T.S艾略特等等。这个观察很敏锐,二位怎么看?


邱:这个就是木心他作为文人的一个很重要的现代感,就是自觉的艺术家,而且你可以看到就是因为他有一种自觉,所以在《文学回忆录》里有那么多金句。这个当然不只是小资所喜欢的金句,而是一种判断力。而且我看到,他的这种判断力,可能在我们的很多古代文学的专家学者看来,讲的什么嘛,片言只语,研究了什么嘛。估计拿给我们学院的那些人,他们就会不以为然。但实际上木心有时候几句话就可以抵他们很多本书了,是吧。木心的直观,这种判断能力非常厉害。

我一开始为什么也看不进去木心,是因为他讲西方文学的时候,毕竟他可能不是特别拿手,而且一开始讲得有点拘谨,没有他对中国文学有那么深的体认,所以我觉得讲得不是特别精彩。但是讲到中国古代文学那就很精彩了。他的这种评价方式,我随便引他一段,我们来对他进行认识。比如说他讲到《楚辞》的时候,他说“宋玉华美,枚乘雄辩滔滔,都不能及于屈原。唐诗是琳琅满目的文字,屈原全篇是一种心情的起伏,充满辞藻,却总在起伏流动,一种飞翔的感觉……”

包括我刚才提到的,他讲司马迁,说他总是“光明磊落,落落大方,丈夫气概”,这种评价方式,可能是现在很多批评家不以为然的,不过就是几个形容词,你说出了什么嘛。没有去分析作品的形式结构,没有去分析作品背后有些什么深刻的社会历史、人生背景什么的,但这恰恰就是木心之所以显得重要的原因,因为我觉得真正的文学批评不是我后面说的那些,这里拿一个人可以跟他做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比:钱穆。我老婆买了一本钱穆的《中国文学史》……


卢:哦,最近出的一本。


邱:就是因为《罗辑思维》在那儿鼓吹。我对钱穆其实一直不太信任,我让她不要买,她说“不过就是一本书嘛”,然后就买了。我一读呢,果然不行。这样说可能托大了,因为钱穆是历史大家、国学大师,但是他谈文学真的不行,肯定还不如我,呵呵。他对文学的见识……


王:不如你。


邱:他的知识肯定是比我多了,毫无疑问。但“见识”是另外一回事。你比如谈到这个《诗经》,钱穆认为《诗经》就是后妃之德,这样一种谈法,这不是扯淡吗?然后,比如还举了一首诗,“画眉深浅入时无”,他居然说他这首诗写的不是新婚夫妇,其实是后学写了文章,去请教前辈看行不行……


卢:《近试呈张水部》,很多人都这样讲。


邱:他们这样讲不是扯淡嘛。木心是极其厌恶这种讲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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