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物?
在论文的第二章中,吴恩裕明确指出,马克思真正“自成系统的学说”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并且,历史唯物主义与唯物辩证法是同一个东西。有趣的是,他竟然明确反对将马克思的哲学视为“包罗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学说”,特别不能容忍将辩证法认定为关于整个世界“普遍的运动规律”的说法。
为什么呢?吴恩裕给出的推理根据多少有些让我们吃惊。他说,
我们所以认为马克思的唯物论是一种人类社会的哲学者,系因它的“物”的概念(即生产方法一概念),根本是由社会的成分所组成的。它用此种已经存在于社会中的成分,来说明社会的内部结构及其活动。它说:“XRY”-关系体乃是社会发展的基本动因。因为,“XRY”根本即已存在于此发展的过程之中,所以它总与社会发展过程发生关系(即为动因)的可能。
这是吴恩裕在此书中第一次谈及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物。究竟什么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物?这恐怕是当时诠释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所有学者们都没有认真思考和追问过的问题。甚至到今天仍然如此。所以,吴恩裕在20世纪30年代的这一指认是极为重要的。在吴恩裕的理解构境中,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物不是实在的物质,而是功能性的、关系性的生产方法。后面我们将看到,这是吴恩裕对马克思所使用的Produktionsweise(生产方式)概念的英文翻译(mode of production)后的再汉译。并且,他还有一个具体的说明,这就是“XRY”关系体。说实话,我们真的一下子很难进入其学术解释构境的具体表意层。为此,我们先回到上一相关思想构境的前提性构件,前面吴恩裕在说明马克思哲学构境的实践特质时,曾经指认过一个将形而上学语境中孤立的实体性对象的X、Y、Z改造为有一定实用范围(applications)的Xa、Ya、Za,而我们这里将进入的的思想构境意向则从作用于对象的实践意向转到了对象之间的关系,即英文中的raletion。这就是对象X与对象Y发生被改造或相互作用的实践关系(raletion,即R),在吴恩裕看来,对这种实践关系的历史抽象就是生产方法。所以,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物不是实体性的物质,而是一种功能性的关系,就是XRY,即生产方法。
对此,吴恩裕专门解释说:
马克思哲学中之“物”一字是指生产方法,它根本是一件社会事实:其中包括许多成分。形而上学的唯物论可以说:“宇宙之究极的或第一的原因,实在,或本体是X(‘物’或‘心’)。”此中之X即为一单纯的、纯粹的及抽象的概念。而马克思的唯物论则只能说:“人类社会发展之动因或决定的因素是‘XRYRZ’(即‘生产方法’)。”此为一由X,Y,Z发生关系R的关系体,而不是单纯的东西。
我认为,这是一个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原像之初始构境极为精妙的解读意向,它的出现将会真正呈现被斯大林教条主义传统解释构架尘封太久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精深构境层。对于这个生产方法的具体内涵和思想成境,我们在下面的讨论中再进一步的解析。
当然,此处吴恩裕想急于证伪的是反对将历史唯物主义=唯物辩证法延伸到自然界中去的做法。这一思考路径恰恰与同时代不久前写下《历史与阶级意识》的青年卢卡奇的观点相接近。因为在吴恩裕看来,作为实体性物质存在的自然界本身并不存在非实体性关系体的生产方法的。由此,“生产方法这个基本概念,虽可能说明社会的发展,却不能说明自然的演化”,他反问道,自然界里发生的岩石生成、草木滋长与牲畜繁殖中会有生产方法吗?肯定没有,因为“由劳动力、原料和工具三者所构成的生产方法,只能加工或利用上述各物,却不是决定它们内部组织之发展的动因”。 可以看出,吴恩裕这里的构境意向为,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物之本质的生产方法是劳动者利用工具改造自然对象的功能性关系,它生成着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因,可是它并不存在于自然物质存在和演进之中。他还专门指认,马克思的文本都是讨论社会和历史问题的,而恩格斯有时则会超出这一范围。他此处例举的是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这一论点也同质于同期的青年卢卡奇。
讨论吴恩裕的文本,令人头痛的地方是他深刻之处往往嵌在一些逻辑盲区的灰色地带之中。我们只有厘清一些基本构境边界才有可能拯救出其中的合理成分。在我看来,吴恩裕正确地体认到,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物并不是传统教科书所误认的实体物质存在,进而发现了马克思正是基于我们变革世界的实践性的关系塑形才建构起整个新唯物主义的学说。依我的理解,从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构境层来看,物质生产始终是一切人类社会生活的基础,而只是到了工业生产发展起来之后,现代性社会生活的基本场境才转换为人与物和人与人的复杂社会、经济和文化关系构序结构,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因才表现为生产方式的革命。我以为,吴恩裕没有进入的马克思思考更深的构境层恰恰不是哲学中,而是在对历史唯物主义生成起着至关重要的古典经济学之中,也就是他准确认识到固守在非历史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之网中的斯密-李嘉图所透视到的工业-商品经济全新社会现实背后。其实,我觉得传统形而上学的实体本体论还是有着自身的历史合理性的,因为在整个农业-自然经济时代,人仍然处于实体性的自然物质存在链环之中,人的劳动在整体上并不改变自然物质的存在方式,农业的种植和畜牧业的养放都是在优选和利用现成自然条件的意义上生成的,即使在这种社会生活中存在着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可这种关系的基础仍然是自然性的血亲和宗法性存在。所以,主-客二元认知模式正是对种人与世界关系的历史写照。然而,马克思在1845年之后的哲学新思考中确实向前走了关键性的一步。
如果说,在农业社会自然经济中的物质生产的本质还只是依附于自然运动之上的经过加工和获得优选后的自然产品,人类主体还是自然过程中的被动受体,那么,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商品经济中,经济世界已经成为人的工业生产的直接创造结果,工业实践活动及其实践结构已经成为我们周围世界客体结构的重要构件,自然物质对象第一次成为人类主体全面支配的客体,财富第一次真正摆脱自然的原初性,而在社会实践的重构中成为“社会财富”。
我以为,古典经济学已经发现的全新资本主义的社会存在基础是工业文明和商品-市场经济创造出来的复杂社会关系存在。因为,工业生产开始创造自然存在中没有的人择物质塑形方式,而由充分劳动分工导致的市场中劳动交换关系之客观抽象,则生成了价值等价物的历史构式结果——货币和资本,它逐步在社会存在的本体中篡位为财富本身。作为关系存在的它不是物,却是在这个资产阶级王国中支配一切物和人的“普照之光”之以太。这才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构境中透视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真正现实基础,也是他所说的“人体是解剖猴体的钥匙”一语的真谛。吴恩裕明确意识到历史唯物主义的物不是实体性的物质存在,而是社会关系体,这是有重要学术贡献的,可他将这种社会关系体直接确认为“生产方法”,这里就有需要讨论的地方了。
(责任编辑:刘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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