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广西师大出版社推出奥斯勒《生活之道》,几乎同时,北大出版社重印了加纳罗《艺术,让人成为人》。奥斯勒通过他的作品,传递作为志业的医生的“生活之道”,就是2400年前古希腊“希波克拉底誓言”教导的,医师必须以爱心对待每一位病人。一次给学生的演讲中,奥斯勒说道:“……如果你们只顾着追求自己的利益,把一份崇高神圣的使命糟蹋成一门卑劣的生意,把你们的同胞当成众多交易的工具,一心只想着致富,你们定可以如愿以偿;但如此一来,你们也就卖掉了一份高贵的遗产,毁掉了医师为人类之友这个始终维持得很好的名衔,也就扭曲了一个历史悠久的优良传统与受人尊敬的行业。”在“行医的金科玉律”中,他大声疾呼,行医是一种艺术而非交易,是使命而非行业,所以要求“用心如同用脑”。加纳罗的作品,原名为The Art Of Being Man,直译为“人之为人的艺术”,就是中国人常说的“为人之道”。在《经济学与人类行为》这篇传世文献中,弗兰克·奈特写下这样一句名言:“群体的最终基础是道义与情感,而不是知识。” 加纳罗向我们不断提醒的,就是译者总结的那句动人的话语,寻求为人之道的全部努力,正是为了“告慰良知的乡愁”。
奥斯勒和加纳罗,在不同时代,针对不同主题,说的是一件事儿,即中国古人常爱说的一个词儿:安身立命,现代人挂在嘴边的问题“什么是生活的意义?”中国儒家有句名言,“衣食足则知荣辱”,即现代人意义上的——生存问题解决了,人们自然会做精神上的追求。由此,我们大致可做一个归纳:生命本来的意义,吃饱穿暖、衣食无忧之外,还有一层更加根本的,即精神需求。当然,按马斯洛需求理论,还有个中间层次:荣誉感与自我实现。
这本来似乎都是常识。可一些人不厌其烦,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可见,兹事体大,兹事知易行难。
2006年,徐迅博士发表《陈寅恪与柳如是》时,围绕陈的工作意义,笔者与徐博士有过一次对话。结论大意是:陈穷其一生,试图为传统的安身立命之本被彻底毁弃的现代中国人,寻找新的安身立命平台。陈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应做广义理解:它不仅是针对思想学术的,更是对中国人未来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期许——抑或陈寅恪原本认为中国几千年文明生生不息、遗世独立的源泉,正是他所谓独立精神、思想自由传统?
上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新儒家作品被介绍到大陆,读书人才知道海外有那么多士子做着“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工作,从牟宗三到杜维明。陆陆续续,国内的学术思想家,也开始了新儒家脉络上的持续探索。据说李泽厚先生是集大成者。他的几位高徒,赵汀阳、刘东、赵世林等,还有私淑弟子陈明,沿着不同方向,继续乃师未竟的工作,走得最远的,是陈明终于在本世纪初发明了“儒家自由主义”学说,刘军宁、秋风等学人,一度与之合唱,声音颇响亮。此条线路之外,蒋庆、甘阳、刘小枫等,或显或隐,或明或暗,从事的工作中相当部分仍然是如何拯救儒家某方面理论于“水火”之中,再与当今国人的生命状态,做无缝链接。蒋的《公羊学引论》和《政治儒学》,甘的《通三统》,刘的一系列著述(特别是《儒教与民族国家》),可看作他们各自努力的成果。但要强调的是,三人意出一源,结论或大相径庭。
由此可观,加入中国传统创造性转化工作的,包括了思想光谱中每一段落不同思想立场的很多知识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观。
回到此文开场,笔者只能说,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相当一部分知识人认识到,为庞大的中国人群体找一条安身立命的精神道路,实在是太重要了!而这条道路,说一千道一万,要将中国传统思想、精神资源囊括进来,且儒家理念、学说,无疑是最重要的。(也有强调其他资源的,比如有人看重道家和兵家,有人突出墨家、佛家等等,不一而足。)
笔者关心的,是“中国传统创造性转化”中,基于生活常识,韦伯意义上的职业伦理——这正是奥斯勒著作中强调的——在其中所处的位置。中国人缺少宗教传统,近世以来亦缺少信念体系的建构,如何在现代生活基础上,奠定起生命中精神层面的基座?蔡元培先生的美育方案是可欲的么?——加纳罗的理念与之不谋而合。
破碎的终究破碎了。“创造性转化”,虽然暗含“外来价值”需要本土化努力,如认不清眼下中国人的生命现状,最终怕是流于口号。或许汪丁丁的看法,甚或他的愿望,是值得琢磨的:价值观念的本土化表达,最后落到每个人的生命切实感受中,要用三代人的时间,五六十年。很多年前,笔者读过蔡尚思先生一大作,名字忘了,他开篇说,每个中国人的血管里,都流着孔子的血。当时颇受触动。几十年下来,我已对此说极为怀疑。孔学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今存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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