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华教授走了,尽管有这个心理准备,但这一刻真正来到时,却又不能接受。
而且,我还相信,12月26日那天晚上,高华本人也没有这个心理准备。第一次吐血之后,他只对家人说,“觉得难受”,接着,是第二次吐血,人渐昏迷,再也没有醒来,没有为亲人和朋友们留下任何一句话。
就在十几天前,我还去医院看过他,当时他对我说,有信心活下去!可从他的气色看,感到情况并不是太好,已需要靠输血来维持。同来的何满见此情形,一下子未能忍住,夺门而出,跑到病房走廊上泪水直流,高华夫人连声安慰。不过,这一幕,高华并没有看到,当时有北京的客人来看他,高华正在与她谈话。我拿出相机,想替他拍照,他不肯,甚至冲着我喊了一声,今天样子很难看,不要拍!
高华是可以对我发火的,因为,他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外人。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几乎是无话不谈,尽管,骨子里,高华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但有些话,他不对别人说,但会对我说。就在那天,他告诉我,龙应台女士想让他前往台湾去做一次彻底检查,费用由台湾的朋友共同来想办法,可此番好意,已不可能实现了,实在没有气力行走,只能从心里去感谢龙应台!
高华从得病到去世,坚持了近五年时间。一度传出,并非绝症,但我仍不放心,对他说:千万不能大意,还是要当有病去治。现在看来,香港医生的诊断还是准确的。发病初期,南京大学年轻教授李永刚把高华的所有病历带到香港,若没有记错的话,应当是请香港中文大学萧今教授找过专家作过一次全面诊断,当时得出的结论就是五年!我想永刚不会把这话告诉高华,我也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即便在他的面前可以口无遮拦,但这样话,又怎忍心说出?!
我认识高华是因为李永刚,那时正在做雷震传,永刚说,你必须与高老师谈谈。于是,有天晚上,在南大附近的半坡咖啡厅,我第一次见到了高华,他提醒我,不要忽略国民党中央改造委员会那个历史背景,这对于了解威权体制之形成会有很大的帮助。之后,我做什么题目,都会事先与高华商量,他往往会给我一个最直接的判断。有一次,甚至对我说,民国史固然有意思,但中共党史则更加惊心动魄!我懂他这话的意思。那年进京做李昌先生传记时,他十分支持,并关照我要注意哪些细节。某天下午,我随李昌夫妇还有陈远正准备出发去访问胡耀邦夫人李昭女士,这时高华打电话给我,得知此事后,托我一定要带信给李昭女士:一想起耀邦,心就痛!
高华长年从事中共党史的研究,应当说,在这一领域独树一帜,不仅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不寻常的认知,更持一种严谨的治学态度。而且,在表述上清晰明朗,环环相扣,步步深入,可见思考的深度,因此,卓然成家,无怪其然。他曾经对我说过,研究历史的人要有大历史感才行,从宏观到微观,都得具备从容驾驭的本领。话虽然是对我说的,实际上,也是针对许多史学著作而谈起。高华那部成名作,几乎耗去他十年的时间,不知查阅多少文献和史料,家中的书籍堆得到处都是,而早年居住条件又不好,为了不致影响夫人和孩子休息,晚上就在厨房间的小方桌上继续自己的写作,一支二十几瓦的灯泡从头顶上吊下来,好多年都是这样,这个细节是他的公子后来告诉我的,我问过他,他一笑而过。
高华未生病之前,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平时抽烟较多,生病之后,才不得不戒。记得张鸣先生写过一篇高华的文章,就是说他抽烟的事,张鸣的神来之笔,活脱脱地勾勒出生活中一个真实而有趣的高华,尽管高华对我说过,一直不愿意朋友们写他。高华戒烟,实在是因为生病而没有办法了,其实,他还是想抽烟的,就在生病第一次手术之前,还是未能忍住,硬是猛吸了几口烟才进的手术室。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他抽过烟。我不知道抽烟是否与他的病有关,但他最终能把烟戒掉,是让家人和朋友们都感到欣慰的一件事情。
最后的五年,高华进出医院不计其数,每次去医院看他,都会看到有许多新书放病床旁边的小桌上。如果说,高华一生最终可以离开烟,却不能没有书,他对书的珍爱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我借过他的一本书,则不断提醒要还给他,我说你都像沙叶新了,什么都可以借,就是书不能借。十几天前,我去看他那天,他刚看完《吴虞和他生活的民国年代》,说写得不错,视野很开阔。突然又说,某本书你一直没有带给我看,下次来一定别忘了。其实,我是有意不带给他,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弱,实在不想再耗去他早已不多的体力。
那天下午,他被输了好多血,我还帮他用棉签按住那个针眼,这时他的凝血机能已很差了,他特意关照我按住的时间要长一点,并说:别人的血进入身体内实在不好受,全身感到发痒。他说这话时,我差不多也要流泪了,就这样,我与何满从下午三点多一直坐到天黑才离去,万未料到,此次见面,竟成永诀!不得不感叹人命的短浅,倏已淹忽,再也见不到了。
刊于2011年12月29日《新京报》第C02版。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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