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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眼中的木心

时间:2023-09-2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文学回忆录》里的木心便是一个在世界文学史中思索自身位置,进而肯定自身的木心。这就是木心的“文学回忆”,也是《文学回忆录》中的木心。具有这等企图、这等雄心的中国作家,是罕见的,这是木心之所以是木心的原因。所以,一个不曾中断、未经洗劫的木心才会这般令人摸不着头脑。很自然的,读者会猜测,甚至追究:笔录中的木心到底有多真实?他们的言论与教化全部出自后人门生的记录。

梁文道谈木心:平视一切大师

梁文道

以前母亲、祖母、外婆、保姆、佣人讲故事给小孩听,是世界性好传统。有的母亲讲得特别好,把自己放进去。

 

这段话出自《文学回忆录》,是陈丹青当年在纽约听木心讲世界文学史的笔记。讲世界文学,忽然来这么一句,未免突兀,不够学院。木心讲课的框架底本,借自上世纪二十年代郑振铎编著的《文学大纲》。坦白讲,郑本在纵向时间轴上的分期、横向以国别涵盖作家的方法,今天看来已经太落伍了。而在木心的讲述里头,史实又大幅简略,反倒是他个人议论既多且广。兴之所至地谈下来,重点选择的作家和作品,多是木心自己的偏爱,全书很难找出一贯而清晰的方法。因此,我们不能把它当成今日学院式的文学史来看。好在,读者不傻。

 

木心不是学者,他是个作家,是一个艺术家。以作家身份谈文学史,遂有作家的“artistic excuse” 。同样的例子,在所多矣。艾略特、米沃什、昆德拉、卡尔维诺、纳博科夫……有谁真会用专业文学史家的眼光去苛求他们?我们读这些作家述作的文学史,目的不在认识文学史,而在认识“他的文学史”。就像木心所讲的母亲说故事,说得好,会把自己说进去一样,这类文学史述作好看的地方正正在于他们自己也在里头。

 

所谓“在里头”,别有两个意思。一个比较显浅,是他们自己不循惯例、乾纲独断的见解。好比昆德拉的小说史观,不只史学家不一定同意,说不定他频频致意的现象学家都不买账。但那又怎么样呢?看他谈小说的历史,我们究竟还是看到了一种饶富深意又极有韵味的观点。没错,这种文学史也是(并且就是)他们的作品。一个稍微讲理的读者绝对不会无理取闹,从中强求史实的真理;果有真理,那也是artistic truth,一个艺术家自己的真理。

 

“在里头”的第二个意思由此衍生:它是一位作家以自己的双眼瞻前顾后,左右环视,既见故人,亦知来者,为自己创作生涯与志趣寻求立足于世的基本定向。如此读解文学史,读出来的是这位作者之所以如此写作的由来,是他主动报上家门,是他写作取向的脉络,是他曝露“影响之焦虑”的底蕴。更好的时候,他还会借着他的文学史道出他之所以写作的终极理由。也就是说,大部分一流作者的文学史,其实都是他们的自我定位。《文学回忆录》里的木心便是一个在世界文学史中思索自身位置,进而肯定自身的木心。这就是木心的“文学回忆”,也是《文学回忆录》中的木心。

 

屈原写诗,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每个大艺术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过自己。有人熬不住,说出来,如但丁、普希金。有种人不说的,如陶渊明,熬住不说。

 

具有这等企图、这等雄心的中国作家,是罕见的,这是木心之所以是木心的原因。耐心的读者或许就会慢慢明白:木心为什么和“文坛主流”截然不同。他不但在谈文学史的时候是个专业门墙的局外人;就算身为作家,他还是一个局外人。他“局外”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呢?刚刚在大陆出版作品的时候,大家以为他是台湾作家,或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海外作家;更早在台湾发表作品的时候,那边的圈子也在探听是不是一个民国老作家重新出土;他竟然“局外”到了一个没有人能从他的作品中读出来处的地步,“局外”到了让人时空错乱的地步。

 

有些读者感到木心的作品“很中国”,甚至要说它是“老中国”;不过你从今日大陆(所谓的中州正统),一直往回看到“五四”,恐怕也找不到类似的写作。既然如此,为什么大家仍然以为木心“很中国”?这里的“中国”究竟是指哪个“中国”?另一方面,木心的文学实践又非常西化、非常前卫。早在五十年代,他便在大陆写过带有荒谬剧况味的剧本;青年时期,更自习意象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于是我只好猜想,三四十年代,以江浙一带文脉之丰厚蕴藉,传统经典既在,复又开放趋新,如无中断,数十年下来,也许就会自然衍生出木心这样的作家;但它毕竟是断了。 所以,一个不曾中断、未经洗劫的木心才会这般令人摸不着头脑。如今看来,一个本当顺理成章走成这般的作家,居然是个局外人。虽说是局外人,但又让人奇诡地熟悉, 仿佛暌违多年的故人。如若强认他是汉语写作的自己人,继承了传统正朔,那便只好勉强说他是“不得祢先君”, 远适异乡,自成一宗的“别子”了。尽管,我不肯定眼下的主流到底算不算是汉语书写的嫡传。

 

《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红楼梦》里的诗,是多少人解析过的题目,有人据此说曹雪芹诗艺平平,也有人说他诗才八斗。而木心这句断语,也并非没人讲过,只是说不到这么漂亮,这么叫人服气;“水草”,何等的譬喻,就这一句,便显见识,便能穿透,正是所谓的“断言”,无须论证,不求赞同,然而背后的识见,全出于其高超的“aesthetic quality”,令人欣赏,乃至叹服。

 

这就是木心,也只有木心,才会大胆说出这样透辟的句子。他的作品,好读难懂,难懂易记,因为风格印记太过强烈了,每一句说,自有一股木心的标识,引人一字一字地读下去,铭入脑海,有时立即记住了某一句,回头细想,其实还没懂得确切的意思:于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

 

与《红楼梦》中的诗不同,木心的断语,取出水面,便即“兀自燃烧”起来。这一评价,本是刘绍铭教授形容张爱玲的名言。在我看来,现代中国文学史,木心是一位“金句”纷披的大家。但他的“火焰”,清凉温润,却又凌厉峻拔,特别值得留意的是,他的一句句识见,有如冰山,阳光下的一角已经闪亮刺眼,未经道出的深意,深不可测。

 

本书的题目,叫做《文学回忆录》,书里的讲述全部出自木心,然而这是陈丹青五年听课的笔录。很自然的,读者会猜测,甚至追究:笔录中的木心到底有多真实?又有多少带着笔录者的痕迹?不寻常的是,木心当初备有完整的讲义,但他不以为用来讲课的底本可以作为他的创作,因此,他在生前不赞成出版讲义。自重自爱如木心,后人应当尊重他的意愿。饶是如此,陈丹青出版笔记的用心,便如他所说,乃出于木心葬礼上众多年轻读者的恳求了。

 

但我们仍然面对着微妙的困境:木心不把讲义视为他的文学作品,那么,眼前这本《回忆录》,还是他的书吗?

 

熟悉历史和文学史的读者,应该明白,这个问题,是个“述”与“作”的问题,这个问题又古老,又经典。佛陀、孔子、苏格拉底、耶稣,全都述而不作。他们的言论与教化全部出自后人门生的记录。今人可以合理地追问:佛经里的“如是我闻”,到底有多“如是”?“子曰”之后的句子,又是否真是孔子的原话?其中最著名的公案,当属柏拉图与苏格拉底的关系。当年至少有十个跟随苏格拉底的学生记有“听课笔录”,唯独柏拉图《对话录》影响最大,是今人了解苏格拉底的权威来源。

 

好在木心既述又作,既作且述,生前便已出版全部创作。其风调思路,毋须转借陈丹青笔录才能一窥全貌。这本《文学回忆录》,无论叙述的语气,还是遍布全书的断语、警句、妙谈,坦白说,不可能出自木心之外的任何人。

 

在这部大书的前面,说了这些话,难免有看低读者之嫌——木心从不看低读者。倒是我所遇见的不少木心读者,将自己看得太低。我至今遗憾没有亲见木心的机会,而他们崇敬木心,专门前去乌镇探他,到了,竟又不敢趋前问候。想来他们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了。要不,便是自我太大。遇到高人,遂开始在乎起自己如何表现,如何水平,深怕人家瞧不上自己。

 

你看木心《文学回忆录》,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他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平视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于是自在自由,娓娓道出他的文学的回忆。


我为什么要写《木心论》

李劼

按理说写完《木心论》以后,好像就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因为诸多想法都已写在书里面了。但是出版社在此书出版之际,还是希望我再说几句。那就再说多几句吧。

 

想要说明的是,木心的谈论价值到底在哪里?


在所谓的五四新文学以降,文学很长时间是失落的。因为文学混迹于救国救民事业,文学本身就消解在那样的事业里了。这种兼济天下的文学有个特色:作家也好,诗人也好,不再是单个的,而是经常以团伙形式出现。最早的《新青年》就是个团伙。此后还有什么创造社、文学研究会、新月派、鸳鸯蝴蝶派,等等。不管流派持什么主张,反正都是有团伙的。孤零零的作家反倒很少见。好像文学有团伙了就有力量。


这种现象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八十年代的时候,世人从文革的阴影当中走出来,好像又开始文学了。不料,文学又开始团伙了。仅以诗人为例,就团伙得不行。最初出名的那伙人以《今天》为核心,大都是北京知青,人称朦胧诗派。其实是北京知青诗派。八十年代以后冒出的年轻诗人,统称第三代诗人。这第三代诗人分为很多团伙。南京的《他们》是一个团伙,有昆明、福建的诗人入伙。四川的叫巴蜀诗群,又是一个团伙,其中也分出许多派。上海诗人也很抱团,并且大都以学校划界。华师大一伙,复旦一伙,上海师大一伙,还是宝钢那里也有一伙。他们有个共同的杂志,叫《海上》。


总之,诗人们都不是一个一个出来的,而是一伙儿一伙儿出来的。感觉非常江湖。颇有金庸武侠小说里面的作派,青城派、泰山派、华山派,什么派,都是有派的。就算是以前没派的,一旦功成名就,就开始寻找团伙入伙。最大的团伙当然是官方的作家协会。那年头是不是作家,以有没有加入作家协会为标记。入了就是作家,没有入的都不算。作家诗人们一旦加入了作家协会,身份认同是有了,但写出来的作品就很作协气了。入了就有组织,写作的标准就组织化了。在欧美国家,作家以组织为荣,以组织起来为标记,是不可想像的。但在中国大家全都习惯了。


似乎谁也没有想到,会在大家都习惯的作协天地之外,突然冒出一个木心。木心的特色在于毫无团伙气。他的文字是非常个人的文字,他的文字让人遥想起,比如唐诗宋词的年代,甚至更久远的《诗经》年代。这是木心跟当代的作家、诗人很不相同的地方,也是我之所以那么花力气,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看了木心所有的集子,撰写《木心论》的缘由所在。我读了木心的诗集、小说集、散文集、文学演讲录,出版的时候叫《文学回忆录》。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做了这么大量的阅读,一口气写了五万多字的《木心论》。为什么?就因为木心不团伙,木心的写作不作协。


当我读着木心作品的时候,感觉文学回来了、审美回来了,从而激起了我的写作热情。


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感觉,相知的感觉。人生在世,两大幸福,一个是相爱,一个是相知。这两个幸福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读到木心文字的时候,感觉他讲的每一句话,我都明白。反之,假如他能看到我写的文字、听到我所说的话,相信他也一定能明白。当然,这是非常遗憾的事情,木心没能读到我写的文字尤其是评论他的文字。陈丹青曾当面跟我讲过,他说木心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也许就是他没有看见你这篇《木心论》。


木心没有读到我的文字,不仅遗憾在他没能看见我对他的评论,也遗憾在他没能读到也许只有他才能够明白的许多文字。我在阅读木心的时候,经常会有如此感叹:咦,他怎么跟我想得一样。诸如对老聃的看法,对孔丘的看法,尤其是对司马迁《史记》的看法。司马迁写《史记》为了突出孔丘,删除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先秦诸子。真正叫做,功也在彼,罪也在彼。但这么简单的事实,几千年来看明白的竟然没有几个。但木心一眼看破,一语道破,说是司马迁太儒家立场,以儒镜照史,否则《史记》会很伟大。


木心于西方文化也读得很明白。比如基督。在教门内的基督徒、天主教徒、东正教徒自有他们的读法。在教门外的非教徒该如何阅读基督?木心提供了一种阅读视角,把基督读成诗人或者艺术家。我也喜欢从审美的角度,阅读基督。


我的《木心论》首先是写给木心本人看的,就像两个在纽约街头邂逅的流浪汉,坐在马路边互相欣赏一番。当然,这不过是我的幻觉。木心已然谢世,身后如何如日中天,跟木心本人毫无关系。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唠叨木心呢?因为木心不能被掩埋掉。


倘若拿掉唐诗宋词,中国文化的一张美丽面孔就没有了;假如拿掉《红楼梦》,中国文化的一双眼睛就没有了;假如拿掉先秦诸子,中国文化就不成立了。但是,假如拿掉五四以来,尤其是四九年以来的文学作品,中国文化会缺胳膊少腿吗?不要急于回答,思考一下即可。答案不重要。


但是,倘若拿掉木心,中国文化就会缺了一块。这就是我在木心已逝的世界上,还会写下《木心论》的原因。写完此论,好比种了一片以木心命名的小树林。生活在雾霾中的人们,倘若感到疲惫了,痛苦了,无奈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类的等等什么了,不妨到这片森林里休息片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享受一会精神的芬芳,然后继续活下去。审美的需求,也是人的本能所在。不是么?


就说这些,谢谢大家。


                                                   二0一五年八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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