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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高特的故事

时间:2023-09-2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在保卫自己家园的过程中,英国军官高特上尉开火误伤了一个年轻人,深恐遭到报复,决定举家搬回英格兰。若有人声称完全领悟特雷弗的小说,无异于夸口妄言自己已领悟生活生命之本身。——李翊云惟有文字感觉纯正精致的作者才能在短篇和长篇两类创作中兼具大师风范,而威廉·特雷弗就是当之无愧的大师。高特家族在爱尔兰的渊源几百年前就已不可考。一九一年,白喉爆发,迅速传染,可怜高特的五口之家只剩下了埃弗拉德和弟弟。

她会说,她要等,并在等待中坚守信念。可是,此生还会再有如许幸福吗?

一段绵延不尽的童年岁月,一颗半生等待被原谅的心。

一九二〇年代爱尔兰独立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昔日移民爱尔兰的英国贵族和镇守爱尔兰的英国军官的深宅大院,被爱尔兰平民视为英国压迫的象征而焚毁泄愤。在保卫自己家园的过程中,英国军官高特上尉开火误伤了一个年轻人,深恐遭到报复,决定举家搬回英格兰。他们八岁大的女儿露西不解父母为何要离开美丽的海滨家园,便在搬家当天离家出走,想让父母回心转意,不料竟在森林中受伤,动弹不得。而找到了露西遗落在海边的衣服后,家人都以为露西不慎在海中溺亡,随即伤心回乡。不幸从此开始……

如同他的榜样契诃夫,威廉·特雷弗简洁、耐心而真诚地允许生活袒露内己,不加任何道义宣说;他是高妙的大师,将纷扰人类的想象力、我们的激情和那些良知的微妙波动尽展无遗。——V.S.普里切特

他对人物的悲悯和理解无数次打动我心,令我百读不厌,身为读者的我无法辨别每次读完后汹涌而来的剧痛是源自书中人的性格极其悲剧,还是这位作者对人类本性的深刻洞见而引发的敬畏之情。若有人声称完全领悟特雷弗的小说,无异于夸口妄言自己已领悟生活生命之本身。——李翊云

惟有文字感觉纯正精致的作者才能在短篇和长篇两类创作中兼具大师风范,而威廉·特雷弗就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华盛顿邮报》

埃弗拉德高特上尉开枪打伤了男孩的右肩膀,那是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一日的晚上。夜色中,那几个人越过了私人领地界限,上尉站在二楼窗旁,瞄准他们头顶上方开了一枪,望着那三个身影匆忙奔离,其中两个扶着被击中的那个。

他们是来烧这栋大屋的,这是意料中的事,因为他们之前来过。上一次他们来得比这次晚,是在凌晨,刚过一点。上尉家的几条牧羊犬把他们赶跑了,可没过一星期那些狗全都被毒死在后院,高特上尉明白,他们还会来。我们已在军营加强了戒备,先生,塔尔提中士离开恩尼瑟拉后曾说,哦,是紧急戒备,上尉。不止拉哈黛大屋受到了威胁,不管军警巡逻的范围有多广,每星期总有什么地方出事。上帝啊,求求你,这事儿总该到头了吧。塔尔提中士说着走了。政局陷入动荡,几乎就要进入内战状态,到处都开始了军事管制。至于被毒死的狗,就没人管了。

枪击事件发生后,天渐渐亮起来,能看到大屋前拐角处的圆石路上有斑斑血迹。在一棵树后还发现了两桶汽油。被血迹染污的小圆石都被撬出来,挪走了,大约装满了两小桶。

高特上尉心想,事情会平息的:好歹有人吸取了一次教训。他写信给恩尼瑟拉镇上的莫里斯牧师,如果牧师碰巧听说谁被击伤,请务必代为转达他的同情和遗憾。他决无伤人之意,只想鸣枪警告,提醒入侵者注意:这片私宅有人看守。莫里斯牧师回了信:他一直是那家里最野的孩子。牧师以这种方式表达了对此事的看法,但遣词造句、字里行间却流露出一份笨拙的尴尬,似乎要他对眼下的事说点什么实在太难,似乎他不能理解伤人或致死都不是有意为之。他还写道,自己已经转达了上尉的意思,但尚未得到那家人的回复。

高特上尉受过伤。六年来,镏散弹的碎片依然在他的身体里,一直没取出来。他离开战壕、成为伤员回乡了。那次受伤宣告了他的军旅生涯正式结束。其实他始终渴望晋升,但从那之后,他永远只能是个上尉,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并不是那种一蹶不振的失意人。天伦之乐是最美妙的慰藉,他和妻子海洛薇兹还有孩子过得其乐融融。全天下再没有别的地方能和这栋灰色三层大屋媲美,他在这里生活得很快乐。屋顶是石瓦铺成的,大门上方精致的半圆扇窗、精雕细刻的白木窗楣为石质墙壁增添了几分柔美。屋子右侧有一条又宽又高的拱顶走廊,地面铺着浑圆的鹅卵石,通向小小的后院,院里的石子小径一路通向屋后的苹果园和花园。站在大屋正门望出去,视野的一半是砂砾小道,另一半是郁郁葱葱的草地,一丛蓝色绣球花构成蜿蜒的分界线,将草地和周围高耸入云的树林隔开来。若从二楼背面的房间望出去,满眼都是宽阔的大海,能一直望见海平线。

高特家族在爱尔兰的渊源几百年前就已不可考。其祖先最早是在诺福克——家族内部对此并非深信不疑,但至少已达成共识——也就是科克郡的最西端落了脚。雇佣兵打下了一点江山,便常年长眠在那里,没人知道个中详情。到了十八世纪初,高特家族东迁,已壮大成体面的富裕人家,每一代都有一两个儿子继承从军的家族传统。他们买了拉哈黛的土地,再开始建造大屋。又长又直的林荫大道建起来,两边栽种了栗子树,森林峡谷被改造一新。后代又开辟了果园,选用的是阿马郡的种子;花园一直维持小小的规模,是一点一滴打理成的。   一七六九年,汤申德大人、代理总督大人曾在拉哈黛逗留;一八九年,斯图亚特王室的多罗马那豪宅里没有一间卧室能空出来,丹尼尔奥康奈尔就到这里住了一阵子。历史以这种方式在这里留下痕迹。但是,真正被人牢记在心的——正是最常挂在嘴边的——是生老病死,是婚丧嫁娶,是家族大事,还有这间屋、那间屋的改装修饰,或是谁和谁起了口角,又言归于好。一八四七年,有一位高特老爷中风后卧床三年不起,但神志倒还清楚。一八七二年,历时六个月的倒楣牌局使高特家把土地一片接一片地输给了近邻奥瑞利家。一九一年,白喉爆发,迅速传染,可怜高特的五口之家只剩下了埃弗拉德和弟弟。如今,客厅写字台上方还陈列着一幅祖先的肖像画,但年代太久了,究竟是哪位先人实在也没人搞得清。总之,那是一张肃穆庄严的脸庞,鬓腮光滑无须,冷静的蓝眼睛里没有流露过多的情绪。这便是大屋内唯一的肖像,当然,自从照相术发明后,这儿也攒下了很多相册,不仅收录了亲朋好友的容颜,还有拉哈黛的高特的全家福。

大屋、往昔乐土的残痕、覆着苍白尘土的悬崖、悬崖下的海岸、通往基劳兰渔村的小路、两边栗子树高高的树枝相交的林荫道——这一切已融入埃弗拉德高特的体内,化作音容笑貌的一部分,恰如先人肖像中那头顺滑的黑发遗传到了后人的身上,成为鲜明的家族特征。他高高的个子,背挺得直板板的,喜怒哀乐尽于言表,现在的他也没什么野心了,很早以前就接受了宿命,只想怀一颗善心——那也是家族遗传下来的一部分——只愿能吸引蜜蜂飞向他的蜂房,再将垂倒的苹果树连根铲除,种上新苗。他亲自清扫大屋的烟囱,重嵌灰缝,还亲手更换窗玻璃。有时,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大屋的屋顶,修补那些时有裂缝或漏洞的老瓦片。他把强力胶挤在瓦缝里,颇能抵挡一段时日。

干这些活儿的时候,他通常让亨利打下手,那是个动作迟缓、身形壮硕的男仆,几乎从不在白天脱下帽子。很多年前,亨利倒插门与布里吉特结婚,搬入了大屋的门房小屋。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布里吉特的父母也都过世了,如今便只有他俩住在那里。布里吉特的父亲曾是这里的马夫,后院和田里的事情也都由他负责,他手下还有两个帮佣。但现在,所有这些活儿都靠亨利一个人做。布里吉特的母亲在大屋里干活儿,外婆也是。布里吉特和丈夫一样,长得五大三粗,膀臂浑圆,一副吃苦耐劳的模样,厨房里的事情都由她作主。以前的大屋里有好几个仆人,专门打点家务事,现在只有吉蒂特丽莎帮海洛薇兹高特夫人打理寝室;每个星期,基劳兰渔村的老汉娜会过来收一次衣物、床单和桌布带回去洗,顺便还帮着刷洗大堂里的瓷砖和后廊的石砖地板。拉哈黛昔日的盛景早已不复存在。横穿领地的林荫大道在牌桌上被输给奥瑞利家那会儿,高特家就只剩下不多不少一群荷兰黑白花牛和一片牧场了。

深夜枪击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海洛薇兹高特读完莫里斯牧师的回信,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她三十过半,依然保持苗条轻盈的身段,长长的金发总是梳得很得体,格外衬出她的容貌在矜持美丽中透出一丝庄严,和她的微笑形成鲜明的反差。不过,那天晚上她被枪声惊醒以后,笑容就没了影儿。

就算海洛薇兹高特在日常生活中决不怯懦,但那天她也确实害怕了。她出身于军人世家,就在结婚前几年,自开战就守寡的母亲过世了,之后她几乎觉得孑然于世。生活中一旦发生剧变或悲恸,勇气便自然而然降临于她,可每当她回想起那个夜晚,想到有人打算把大屋烧毁,而她、她的孩子和女仆还在其中熟睡,勇气也并不如她预想的那么慷慨了。何况还有被毒死的几条狗,还有那个被击伤的年轻人,他们家里人至今未表态,还有染了血的路石。我很害怕,埃弗拉德。她终于承认了,不再隐瞒心里的感受。

上尉和他的妻子彼此很了解。对于生活方式、优先次序、轻重缓急都有共识。他们年轻时都目睹过死亡,这一点拉近了他俩的距离,使他们格外珍惜这个相亲相爱的三口之家。海洛薇兹曾以为他们还会再有几个孩子的,至今仍未放弃希望,总觉得起码还能再生一个。不过,高特先生努力说服妻子相信,即使膝下无子、拉哈黛后继无人,这也不是她的过错。当他们唯一的孩子越长越大,她也越发心怀感恩,珍视这个小家——靠深爱维系的神圣的三位一体。

害怕?那可不像你啊,海洛薇兹。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在这里。因为我是英国人,却是拉哈黛的女主人。

海洛薇兹坚持说,就是她,招来了那些人要对这栋大屋下手,可她丈夫不太认同。他说这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种固定模式,这种事在爱尔兰境内此起彼伏。这大屋本身、高特家和军方的关系、高特家占有的土地——哪怕和祖先相比已经缩小了很多——就足以诱发深夜暗袭事件。他也不得不承认,不管那些人的动机是什么,他们那种摧毁的冲动不会因他的立场而得到压制。袭击发生后,埃弗拉德高特有时候下午睡觉,夜里看守家园;尽管守夜期间没有再发现异状,可这种保卫意识,和他妻子的忧惧却在日常家事中扎根了,滋生出更深层意义上的不安,那种神经质影响到每一个人,最后,连大屋里的孩子也觉出了异样。

 

露西八岁多,快九岁了。那年夏天,她和奥瑞利家的狗交上了朋友。那条大狗非常顽皮,是一半塞特猎犬、一半叼回猎犬的混种,大概一个多月前爬进了奥瑞利家的后院,那之前,它一直在废屋里溜达。根据亨利的猜想,奥瑞利家那些牧羊犬一定是接受它了。亨利说它是个没用的东西,露西的爸爸则说它很招人烦,尤其是它总爱爬下悬崖,不管谁在海岸边,都跟着人跑。奥瑞利家的人没有给这条狗起名字,几乎看也不看它一眼,就算它又溜达走了也不在乎。所以,亨利才那么说的。露西和爸爸去晨泳时,爸爸只要看到它在滩砾上跑来跳去,总会把它送回去。露西觉得大人都对它不好,但没说出口。她也没跟任何人讲:每当她在独自戏水——其实大人们禁止她这样做,无名犬会突然冲着海边兴奋地大声吠叫,它从来不靠近海,倒经常叼着她的一只凉鞋到处跑。那是条老狗,亨利说的,可当它伴在露西左右在海边玩耍时,简直就像退化成了一条小小狗,到最后总是玩得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长长的粉红色舌头耷拉到下巴上。有一次,她怎么也找不到被它叼走的那只凉鞋,用了整个上午到处搜寻。结果,不得不从衣橱最底下翻出一双旧鞋来穿,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人发现,结果还真没有人发现。

拉哈黛的牧羊犬被集体毒死的时候,露西提议说,可以让这条狗暂时代替牧羊犬,毕竟奥瑞利家从来也没把它当自家狗,可是大家都不表态。不出一星期,亨利就着手训练两条牧羊犬小崽,那是他向基劳兰附近的一个农场主讨价还价买来的。尽管露西一向深爱父母,爱父亲一贯的悠闲和从容,爱母亲的温婉和美貌,但那年夏天露西却总和他们闹别扭,就因为他们不能和她一样宠爱奥瑞利家的无名狗。她也生亨利的气,因为他也不喜欢它。多年后再回首,要是夜里没出那些事,和无名狗有关的这一切本该是这年夏天最不起眼的小事,也必将被忘得一干二净。

露西不知道夜里的事,没人告诉她。父亲的那声枪响没能把她从睡梦中唤醒,却在梦里化为一根枝丫断裂的声响,旋即在风中消散;亨利还说,那些牧羊犬一定是去了什么有毒的田里。但是,一星期又一星期过去了,夏天渐渐变得不一样了,偷听成了她唯一的消息来源。

会平息下来的,她爸爸说,现在有传闻,说要休战了。

麻烦事不会消停,不管休不休战。你也看得出来,这事儿肯定没完。你可以感觉得到。埃弗拉德,我们得不到保护。

露西站在客厅里,听到她妈妈建议他们离开,或许他们别无选择。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要平息的是什么事。她凑上前,离虚掩的门更近些,因为谈话声压得更低了。

我们必须为她着想,埃弗拉德。

我知道。

厨房里,布里吉特说:莫瑞尔家已经离开克莱什莫尔了。

我听说了。亨利简短的话语传到了露西的耳朵里,她正在狗道上,那是从厨房到后门的通道。我听说一切都还好。

他们都七十多岁了。

亨利有一会儿没吭声,随后又说,总有人做这种最坏的打算,吃不准该怎么办才好,就会走上歧途,也不管会不会有灾祸。他说,戈冯内家族离开了阿格利斯,派尔家族离开了芮维勒,还有斯维夫家、波伊斯家。到处都是,你能听到的消息都是撤离。

这时候,露西听明白了。她知道无名狗就是从被废弃的大屋来的。她想象得出来,家具和物品被丢弃在身后,因为大人们也说到了这些。她听懂了,便从狗道跑了出去,不去管自己的脚步声会被他们听到,也不管通往后院的门被她甩得的一响,他们一听到这种动静就一定能猜到她在偷听。她跑进了树林,一路奔向小溪,就在前几天,她在那里帮着爸爸铺了几块垫脚石。他们准备离开拉哈黛,离开溪谷,离开树林,离开海滩,离开捕虾池所在的平岩,离开她睡觉的房间,离开后院里那些咯咯叫不停的母鸡,离开咕咕叫的火鸡,离开她走路去基劳兰上学时留在沙滩上的第一排脚印,离开为了预报天气而挂起来的海草。她得找个盒子,把陈列在卧室窗台上的贝壳装起来,还有她的毛毛球果、酷似匕首的树枝、光滑浑圆的打火石。不能有什么落下。

她琢磨他们到底会去哪儿,可哪里都想象不出来。这感觉真让她受不了。在溪边几码外的蕨草丛里,她独自哭了起来。我们这就算到头啦。她刚刚偷听到亨利这么说,而布里吉特也说是到头了。还有一次,她爸爸说,在爱尔兰,过去就是敌人。

整整一天,露西躲在溪谷丛林中属于自己的秘密领地里。她喝了喷泉的水,那是她爸爸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发现的泉。她躺在草地上,阳光刚好穿过树林照在这片地上。她去找帕迪林顿的乡间小屋,她从没找到过那间摇摇欲坠的小屋。以前,帕迪林顿总是像个野人一样从森林里走出来,两眼充血,头发好像一辈子没见过梳子。就是帕迪林顿给她找了那根酷似匕首的树枝,也是他教会她怎样用圆滚滚的打火石擦出火星。他曾经告诉她,小屋的房顶已经塌了一半,但有些地方还挺好。我就不会被雨淋坏吗?他曾说,老屋顶的草皮都能漏雨水,没准儿我会被雨淋死的。雨水对他百般嘲弄、折磨,他说,好像是魔鬼出手洒下的。有一天,她爸爸说:可怜的帕迪死了。她又哭了。

她不再找了,和以往一样,她仍然找不到他生前住过的小屋。她越来越饿,便择路再次走入树林,走向溪流,接着,沿着通往拉哈黛的小路走出了森林。羊肠小径上,只能听到她的脚步声,还有她抬脚踢走毛毛球果的响动。虽然回家的小路几乎总在爬坡,但她还是最喜欢在林中小径上踢球果。

你好好瞧瞧自个儿,身上划拉得到处都是!布里吉特尖起嗓门,在厨房里责怪她,孩子啊孩子,难道我们的麻烦事儿还不够多吗?

我不会离开拉哈黛。

哦,现在,现在得走。

我就不走。

现在你得上楼去,露西,把膝盖好好洗洗。趁他们还没看到你,快去把自己洗干净。那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

上了楼,吉蒂特丽莎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喜欢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露西的母亲会在恩尼瑟拉花几便士给吉蒂买几本言情小说,吉蒂经常把故事转述给露西听,不管是大灾小祸,还是阻碍重重的爱情,总会有快快乐乐的大团圆结尾。灰姑娘赶上了舞会,长得更帅的骑士赢了比剑决斗,谦虚的人终会得到大笔财富。可是这一次,光明的一面还是让吉蒂失望了。好像伪善的人被戳穿了一样,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任何别的地方,都不属于我。埃弗拉德高特说完,海洛薇兹也说,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别的归宿。她在拉哈黛的日子过得最幸福,可是,枪击事件一定会招来报复,他们怎么可能不来呢?

就算他们等下去,等到动乱结束,那天晚上的事情也不会一笔勾销。

我会写信给那个男孩的家里人。莫里斯牧师说过,可以试试。

靠我的家业,我们也能过日子,你知道的。

让我给那家人写封信。

她没有继续反对,后来也没有。信发出后几个星期依然杳无音信;当她的丈夫牵出小马,独自去恩尼瑟拉找到那户人家,她还是没有表示反对。那家人端茶给他,他喝了,心想这应该是有望和解的好兆头:他已经准备好,不管他们开价多少,他都愿意出钱赔偿。那家人静静听他表态,好几个光着脚的孩子进进出出奔向厨房,有个孩子偶尔拉动了风箱轮,火星平地溅起。然而,除了客套礼仪之外,并没有所谓的答复。被枪打伤的男孩坐在桌旁,以轻蔑的眼光斜睨着来访者,也不说话,胳膊被绷带吊着。末了,高特上尉尴尬万分地说道,丹尼尔奥康奈尔掌权时还曾下榻在拉哈黛。这是一个传奇人物,是被压迫的民众深深爱戴的英雄;但是,至少在这间小小的民居里,时间已剥夺了往昔所拥有的魔力了。那三个小伙子打算下套捉兔子,却迷失了方向。他们本不应该擅入拉哈黛的地界;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大家都认同这种说法。高特上尉没有提及那两罐汽油。他回到拉哈黛,继续又一夜的守卫。

你是对的,几天后,他终于向妻子承认了这一点,海洛薇兹,你总是有一套正确的处事方法。

这一次,我恨自己是对的。

一九一五年,埃弗拉德高特曾下落不明,海洛薇兹苦等着,一无所知,那是她生命中最孤独的岁月,两岁大的宝宝就是她最大的慰藉。后来,来了一封电报,说她丈夫因伤退伍,她闭上双眼,怀着自私的心理松了口气。她对自己起誓,只要他俩活着,她就永远不与他分离,以此来表达她对这种不幸的感激之情。

我在那里的时候,总感觉他们心里在想:我企图杀死他们的儿子。我说的每一个字,他们都不信。

埃弗拉德,我们还有彼此,我们有露西。我们可以从头再来,在别的什么地方。只要是我们选择的地方。

妻子总能带给埃弗拉德高特力量,她的安慰就像疗伤香膏,小小挫折引起的疲惫、痛苦总能被她一扫而空。现在的情况更严重,但他们能扛过去。如她所说,他们可以依靠她继承的遗产生活下去,尽管高特家族再难恢复失地之前的元气,他们毕竟不算贫穷。就算离开拉哈黛,到别的地方,他们的处境也不会和在拉哈黛有多少不同。他们几乎没有注意终于达成的休战协议,他们不相信。

休息室和厨房里的谈话照旧进行,不同的利益方谈着同样的话题。在二楼干活儿的女佣被听闻的一切搞得闷闷不乐,不停地问,别人也不停地回答她。拉哈黛也是吉蒂特丽莎的家,她住在这里都快有二十年了。

唉,夫人呀!她喃喃自语着,脸涨得红彤彤的,手指绞在围裙褶边里扭个不停,哎呀,夫人呀!

对吉蒂特丽莎来说,一切都要结束了,对亨利和布里吉特却是截然不同。按照主人的计划,他们俩可以继续住在门房里,负责看管大宅,眼下,他们有足够的牲畜能安心过活一阵子。

根据海洛薇兹的估算,有了乳制品兑换支票,你们的日子总会比靠我们所能支付的薪水过活强一些。我们觉得这还算公道。上尉也加了一句,时间会平息一切困扰。

她先是答应吉蒂特丽莎帮她找到新差事,又通知了老汉娜,末了,海洛薇兹才终于告诉小女儿,他们要去英格兰了。

去很久吗?露西嘴上在问,心里已知道了答案。

是的,得去很久。

永远吗?

我们不想是永远。

可是露西知道,就是永远。莫瑞尔家和戈冯内家就是永远离开这里了。亨利说过,波伊斯家北上了,他们家的大宅子已经开始拍卖了。她本想从他的口气里揣测拍卖是怎么回事儿,而亨利到底还是告诉她了。

我很抱歉,她爸爸说,露西,我真的很抱歉。

这是她母亲的错,但也是父亲的错。老汉娜可怜地闭口不言;吉蒂特丽莎哭红了双眼,眼泪流下面颊和脖子,把围裙都浸湿了,搞得布里吉特一天二十遍地劝她说放手走吧,这些都怪他们不好。还有亨利,在院落里没精打采地晃来晃去。


一天早晨,露西穿着红色小裙子,听见爸爸在休息室里假装喊起来:哎呀,这么时髦的盘子是谁的啊!

妈妈站在餐具柜旁,把茶沏好,再把杯子和杯托都摆放在桌子上,说道:宝贝儿,开心点儿。她把头扭到一边去。开心点嘛。她妈妈再次恳求。

亨利打窗边经过,马车后的板车上搁着搅奶器,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开心。露西听着沉重的马蹄声完全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那得需要两分钟:有一次她爸爸在早餐时用他的怀表计算过。

想想穷铁匠那可怜的孩子吧,她妈妈说,头顶上都没有一片屋瓦。

你总会有一个完好的家,露西,她爸爸作出承诺,我们都必须习惯新事物。我们不得不呀,我的小淑女。

她一直很喜欢他叫她淑女,但那天早上她不喜欢。她不明白为什么人必须习惯新事物。当他们问她饿不饿时,虽然她很饿,却回答说不饿。

随后,海滩上涨潮了,冲走了沙面上海鸥留下的足迹,也冲走了沙虫做的小沙堆。她把海草的茎干扔给奥瑞利家的狗,猜测到底还剩下多少日子。没有人提过这事儿,她也没有问。

你现在得回家去了。她伸手指着悬崖,拿出她爸爸在她不听话时的口气,对狗下命令。

她一个人走着,走过酷似指向大海的手指的细长礁石,越过踏脚石那儿的小溪。当她顺着上坡路走入峡谷中的森林时,海浪声和海鸥突兀短促的叫声就都听不到了。参天大树黑压压的,细长的阳光穿透密密的枝叶泄露下来。这古老的山谷啊,我连一半都没见识够呢。帕迪林顿曾对她说过。每一年,他都在木屋旁亲手开辟的空地上栽种土豆,可是那天早上,她没心思再去寻找那个地方。

谁陪我去恩尼瑟拉?那天下午,她爸爸发出了邀请,她当然回答愿意同行。他跳上轻便马车,身子微微后仰,坐在弧形的马鞍里,手指松松地牵着缰绳。他说,自己第一次去恩尼瑟拉是在五岁时,被带去割除舌下系带。

舌下系带是什么?

舌头底下的一种小筋肉。要是长得太紧了,你就得结舌了。

结舌又是什么?

就是说话含含糊糊的。

你小时候说不清话吗?

大人们说我口齿不清。那手术一点儿也不疼。手术完了还给了我一套玻璃弹子。

我觉得那肯定会疼的。

你可不用做那种手术。

那些玻璃弹子都装在扁扁的木盒里,盒盖可以滑进滑出。盒子还在,就搁在休息室的弹子游戏旁边。每次大人们玩起弹子,她就不得不找个高脚凳,但她知道那些玻璃弹子就是爸爸小时候得的,因为有一次他亲口说过。他忘了自己说过了。他经常忘掉一些事。

基劳兰村里有个渔夫不能说话,一句话也不能说。她说。

我知道。

他用手说话。

是的,他用手。

你见过他比划的。别的渔夫能懂他在说什么。

是啊,是有这事儿!现在,你愿意牵会儿缰绳吗?

到了恩尼瑟拉,她爸爸在多姆维尔商店里买了新箱子,因为他们家里的行李箱不够用了。有个店员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说他很难过,还说他觉得此事难以置信。他想都没想过会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一天。请求上帝啊,上尉,你会回来的。

她爸爸不停点头,先是一言不发,再伸出手来,称呼店员为博斯韦尔先生。新箱子几乎塞不进马车里,不过他们好歹是办妥了。好了。她爸爸说着,并没有上马车,而是牵着她的手往前走,牵手的感觉有点怪,让她不禁猜想他们要去哪里。

他可以不让铃铛响就推开艾伦店的门。先推开一条缝,伸手挡住门框上的铃铛,这样他们就能把门开大,走进去。他径直走向柜台,从货架上捧下大玻璃盅,微微倾斜着把糖果倒进称重勺里。又把那些糖果倒入一只白色纸袋,把纸袋放到天平上又称了一遍,随后再把玻璃瓶塞塞回盅口。甘草太妃糖,奶油杏仁糖,这是他和她都喜欢的糖果。太妃糖的银色包装纸上还写着纯柠檬香甜味

他称糖果的时候她想笑来着,要是搁在平常她肯定咯咯笑,可那天她没有,因为一笑就会搅了局。他拉开店门,门铃响了。四个半便士。他看到梳着大辫子的姑娘从后头走出来,说道。那姑娘则说:您可真是吓死人了!

马车在街上走时,他总是亲手拉缰绳。拉得紧紧的,坐得笔直,左一下右一下地拽着,今天他却第二次松着缰绳,腾空一只手,朝这个那个过客招手示意。等他们驶过所有商店,她问他:觉世柯尔郡在哪里?

觉世柯尔郡?

觉世柯尔郡,博得里克郡。

郡的缩写在这里指的是另一个词:公司。

在学校里我们就用这个缩写说郡。科克郡,沃特福德郡。

只是缩写相同罢了。把词儿缩短,他们在地图或店招牌上写起来就不会太费事了。

缩写相同挺好玩儿的。

你现在想牵会儿缰绳吗?

马车里有股皮革味儿,可是,当他们把崭新的大皮箱搬到屋子里打开后,皮革味道简直是扑鼻而来。已经有一大半的东西被装箱打包了,箱盖合起来后都用皮带扎紧,全都直立放着。为了封窗,亨利把窗门尺寸都量过了。

有谁从没坐过火车呀?她爸爸好像把她当作三四岁的小娃娃来问。他以前总是自己坐火车去学校,一年得坐三回。他当年的旅行箱和手提箱都保存着,黑色的名字缩写留在箱面上。她要他讲点儿学校的事情,他说以后再讲,上了火车再讲。现在大家都很忙,他说。

我不想走。她在卧房里找到了妈妈。

我和你爸爸也不想走。

那我们为什么要走?

有时候,我们必须做些不想做的事儿。

爸爸不是存心要把那些人杀死的呀。

这是亨利跟你说的?

不是亨利说的。也不是布里吉特。

露西,你生起气来就不好看了。

我不想好看。我不想和你们一起走。

露西——”

我不走。

她从卧房里跑出去,一路跑向自己心爱的小树林。他们奔出来找她,在树林间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可等他们找到她,在带她回家的路上,她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不听。他们不想听,    他们不想听到她的话。

想不想跟我去乳品厂呀?第二天亨利问她,她寂寞地摇摇头。我们到外面喝茶吧?她妈妈也笑吟吟地问她。桌布摊到了草地上,上面放满了她最爱的柠檬蛋糕。她爸爸说猫咪叼走了她的舌头。她打心眼里希望自己没有跟他去恩尼瑟拉,也没有问过他舌头下的小筋肉是什么,还有招牌上的缩写。他们每时每刻都在装样子。

瞧啊,她爸爸说,老鹰。

她抬头去瞧,尽管她不是有意要这么听话。那只山鹰在天空中只有一小点,盘旋着飞来飞去。她看着看着,听到她爸爸说,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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