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把戏

“我认为短篇小说是瞥见的艺术。如果小说是精致的文艺复兴作品，那么短篇小说则是印象派绘画。它应是真相的迸发。其力量仰赖于省略之处，这和被写出的东西一样强大，甚至更强大。它彻底排除无意义的时光。”

威廉·特雷弗这位“碰巧写了长篇的短篇小说家”，在《巴黎评论》的访谈中道破自己的短篇小说之道。而在新近出版的中文版《出轨》中，我们可以看到，其短篇章法可谓一以贯之。他以精湛技法，将生命的意义与时间的无情与温情写到极致。

像集中的《孤独》和《舞蹈教师的音乐》，其题材让人想起特雷弗的长篇《露西·高特的故事》。同样都聚焦于爱尔兰“大房子”的瓦解与时移事往的心酸，长篇极尽细腻之能事，细数露西·高特与命运的交战与无望的等待，爱尔兰的变迁也如春雨一般浸润在字里行间之中。而两则短篇则在寥寥数十页中写尽岁月枯荣，生活中冗长的无意义都被悉数排除，剩下的时光则苦涩而让人回味。《孤独》中，小女孩的命运被“大房子”中的意外一幕所改变，从此踏上数十年的流离失所，数十年的孤独被蒙太奇般的叙述中浓缩在短篇之中；而《舞蹈教师的音乐》则以仆人的视角带出一个大家园的衰落，但是当她老去之后，年轻时在大房子中所听闻的音乐“还将驻留在那里；这是她一生中曾惊叹过的奇迹，是一缕不死的幽魂，飘荡徘徊在最初的地方”，恍若一首献给老爱尔兰的挽歌，轻盈却不改其忧伤。如果特雷弗在长篇中将时间苍凉与命运无常挥洒成浓墨重彩的油画，那么其短篇，倒还真像是以色彩和形神取胜又不失考究技法的印象派画作了。

如果说时间消逝的苍凉已让人心酸，那么《出轨》中涉及宗教的篇目，更是在这心酸上增添了几分冷峻与肃穆。小说集开篇的《坐对死人》将试图宣教的杰拉蒂姐妹和新近丧夫的艾米莉对立，但神启的时刻却并没有发生，艾米莉却回想起了被死者撕裂得支离破碎的时间。神灵并未带来安慰，只平添世俗愁苦的无奈。而有些篇目则更进一步，直面神灵自己面对时间的无奈。在《贾斯蒂娜的牧师》中，“如今宗教的威权已经被连根拔起、化为乌有，过去的秩序也被抛弃，人们情愿生活在困惑混乱之中”，似乎只有患病之人贾斯蒂娜方可成为热忱教徒，并且贾斯蒂娜身旁还充满了她所不自知的撒旦。在《圣像》中，拥有雕刻圣像天赋的柯利，最终没能筹集资金踏出新的一步，就连曾经的宗教资助者法罗威夫人也自身难保，柯利只好走上修理工生涯。最后诺拉“沉浸于这安宁的静默中，她领悟到连神人们也无可奈何，选择了恬退隐忍。失控和崩溃的是这个世界，不是她。”

另一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曾在散文《历史的终结》中写及爱尔兰的世俗化如同“历史的终结”，小城镇在全球化浪潮下成为“通向它处的公路”，而天主教与新教的冲突也已被遗忘，新教教堂甚至接纳了教堂正在翻修的天主教徒。特雷弗下笔更为无情，在他的“历史终结”中，宗教的世界直接就分崩离析了。当时间汇聚成历史，玩弄的就不再只是个人的命运，还颠覆了既存的精神世界。

特雷弗不禁擅长展示已逝时间的苍凉，他也擅长拨弄我们对时间所怀有的想象，如同温情的上帝，将未来的慰藉化作此刻的一缕阳光，如同天启一般照着此时此刻悲伤之人身上，因而他笔下忧郁的故事也就变得稍稍明亮起来。在《出轨》中，特雷弗轻描淡写了一段恋情的终结，但最后他仍如一位温情的神父，写道“未来其实也并不会像现在看上去的那样凄凉惨淡，未来仍然会有由于他们之间的寡言默契所带来的那份美好、满足和感激，未来仍然会有他们自己———是这一段曾经沧海的爱恋，把她和他变成了各自的样子。”而在《大票子》中，菲娜最终拒绝了在美国混得不好的男友约翰回乡结婚的决定，好让他继续打拼，特雷弗在结尾还是许诺了未来的温情：“如果衣锦还乡的话，他应该也会同意她的看法的。他们将会再次一起走在海滨，谁也不会说起爱情的脆弱与盲目，也不会提起当年她和她正年轻时，在最后关头得以避免的那场情感灾难。”另一本小说集《雨后》中的《钢琴调音师的妻子们》，更是将这种技艺发挥到极致。盲人调琴师的新妻子等了他数十年，只等来他对前妻的念念不忘。但她最后还是参透了时间的戏法，逐渐将前妻曾描述的色彩逐渐替换成自己的版本，换来更长久的未来，乃至永恒。此时此刻或许悲伤，但未来的许诺尚且值得去等待，去品味。这也正是其短篇的独到之处所在：在短篇中将生命的意义集中展现，忧郁苍凉却也并非全然无望。

 正如《卫报》评论，“丰盈的悲伤遍布特雷弗的虚构风景之中，如同爱尔兰雨一般温柔而连绵。”特雷弗以精湛的短篇艺术，将生活的骨架与希望都集中展现，悲伤连绵不断，但却也不失温情与明亮。虽然在时间的冲刷之下，爱情、家庭与宗教或许都在分崩离析，但至少时间还许诺了未来，这是个仍可回望的世界，就算孤独，孤独也并非全然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