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坦腹斋 刘晓林)
画本无定法。画无尽,法亦无尽;人不同法亦不同。任何法无不是从创作实践中来,无不随对象不同而千变万化。要入法度之中,又能出于法度之外;不受成法约束,独创新法是画家的天职。
——王雪涛
迟园不迟 谁人妙笔一管情系灵禽 引灵禽意随天壤王郎去
瓦壶通宇 先生清风两袖名垂艺苑 看艺苑心承乾坤雪涛来
——刘晓林
20世纪的中国画坛风起云涌,名手辈出;风骚纷呈,各具胜场。若就“雅俗共赏”这一玄之又玄而又客观存在的极高标准来评判诸家艺术时,我认为能得到纭纭公认的少之又少。其中齐白石、王雪涛两位先生堪享“雅俗共赏”这一盛誉,或许疑者不多。
王雪涛先生积60余年不倦的艺术探索,开20世纪中国写意花鸟画的一代新风。他的作品中始终洋溢着生机、情趣、自然、真诚,他以自己独有的学养与博厚的功力融高超的技巧而构筑了典雅与生活双具的意境;先生的作品无声的引领着观者同他一起“随物宛解,与心徘徊。”如果称王雪涛先生为20世纪中国绘画史,尤其是花鸟画史上无法绕过的典范,绝非虚托夸饰之说。
2007年4月中旬,我拜访了王雪涛先生的儿媳,于是便有了下面的文字。
刘晓林:王雪涛并非先生的原名,据我所知“雪涛”是白石老人所取。
温瑛:我的公公原名王庭钧,字晓封。1923年与“九友画会”(有李苦禅、王梦白等人)同好徐兰贞相恋并于是年拜齐白石为师。白石翁为他更名为雪涛,为徐兰贞为佩遐(遐上有草头)。
刘晓林:李苦禅先生也是1923年拜白石老人为师。白石老人为先生取名“雪涛”是否有特殊的含义?
温瑛:苦禅先生也是白石老人的得意门生,在大写意花鸟上所取的成就很大。他与我公公几乎同时拜师。雪涛先生16岁离开河北成安老家赴保定直隶高等师范专科学校的手工图画专修科学习,1922年考入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当时在艺专授课的有陈师曾、黄宾虹、萧谦中、汤定之、凌文渊、王梦白、陈半丁等人。后来林风眠校长又特聘了齐白石、法籍的柯罗多。那时雪涛先生求教于诸大家,广学所长。其中尤为王梦白、齐白石、陈半丁等先生赏识。
白石老人所取“雪涛”应该是出于对我公公人品与艺品的一种肯定。“予画瓦壶以寿雪涛弟,雪也。”这是白石老人在给我公公所题“瓦壶斋”边款中的内容。
刘晓林:白石老人为雪涛先生作画、题画、治印,他们相互间的诗信往来就更多。由此可以看出齐白石先生对王雪涛先生人艺的喜爱与器重。
白石老人给王雪涛先生写过一首题画诗“难得风流不薄余,垂青欲与古人俱。他年画苑编名姓,但愿删除到老夫。”不难让人感受到白石老人对先生寄予的厚望:唯愿学生能超过自己,即使在画苑中除去自己的名姓(只要能换上学生)又有什么不可呢?
温瑛:当然,在诗中也透出了白石老人对他自己在艺术上所取成就的自信与谦虚。“吾贤下笔如人意,羡汝成名鬓未丝。”“蓝已青矣”“天壤王郎”都是白石老人写给先生的。
刘晓林:王雪涛先生作为20世纪第一批在国内接受现代美术教育的画家之一,在那个特定时代能不拘于门户之见、师徒关系、文人相轻,能转益多师且与诸师相处极为融洽,这实在是不容易的事情。
谈到先生的人品、艺品,有一人不得不谈:他就是大画家王梦白先生。可以说“二王”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亦师亦友亦父子。王梦白先生在艺术上所取得成就不小,但因为种种原因而被历史遗忘了。
温瑛:梦白师性格冷僻,不甚合群,书画同道纷纷避之。但梦白师对雪涛先生视为己出,他们之间的交往很多。王梦白先生在书画上的天分高,在上世纪20-30年代的名声很大。他幼年在灯笼店、钱庄当学徒,年轻时在上海钱庄当学徒时向任颐学习,并受到吴昌硕的指导。民国初年到北京任司法部录事,结识陈师曾、姚茫父、陈半丁等,在北京有了机会博览和临摹宋元明清绘画真迹,其中以沈周、陈淳、徐渭、林良等明代诸家作品最为他所喜爱。他在广泛吸收的基础上,加以变化,独创一格。晚年寓居天津,贫穷潦倒,病不治身亡。
刘晓林:王梦白先生47岁就离开了人世,的确可惜。他画花卉翎毛,亦长于山水、人物,尤长于动物;画猴当属一绝。他的书法、诗词也好。我在一些资料上看到,当年有属猴的商人专门搜集王梦白先生画的猴子,甚至认为他笔下的猴子比真猴好看许多倍。石谷风先生写王梦白先生更有意思:“石”绘9只半猴(一猴藏石洞中仅露一头)给“王”,“王”回赠9只半猴(一猴钻树丛仅露屁股)。
据说王梦白先生40岁后体弱多病,王雪涛先生全力侍奉。后来因患痔疮被庸医误诊了,死在天津。王雪涛先生从北京赶到天津收尸,主持操办处理老师的一切后事。
温瑛:在我公公结婚时,梦白师画了双猴相送。你看(墙上挂着)这幅就是,上面还有后来张大千先生的题字。晚年梦白师的生活很窘迫,雪涛先生尽力相助。
雪涛先生对自己的老师齐白石、王梦白、陈半丁、萧谦中等人都怀有深深的敬意,他经常到老师住处看望,每次总带些老师喜欢吃的食品或喜欢用的文具。齐白石、王梦白、陈半丁等老前辈也常到我公公的迟园作客,谈谈画理画道或者乘兴合画几幅作品。
刘晓林:王雪涛先生对朋友、老乡、学生也是非常够情分。荣宝斋的经理、著名的鉴定家王大山告诉他儿子王衍:雪涛先生同爷爷是非常好的朋友,爷爷经常去雪涛先生家玩。你爷爷病逝的時候,先生送了十张画让我去卖了,给你爷爷办理后事。这种大恩大德,永生难忘啊!
人们说文人相轻,在王雪涛先生身上却见不到。在他的学生萧朗先生的回忆中提到:雪涛先生热情好客, 对画友吴镜汀、徐燕蒸、吴光宇、汪慎生、颜伯龙、周元亮、贺孔才、陈小溪等人,都是恭而敬之。经常对我们讲他们的长处,从不说别人有什么不好。如说吴镜汀是全能画家,山水、人物、花卉都画得很好,但对外只画山水, 实存让人之意。雪涛先生对汪慎生也是极为尊重的,不但说他的画好、学识多,而且说他的人好, 谦虚厚道。……雪涛先生对学生也是如此,记得有位雪涛先生在定县教书时的学生进京找他,便长期吃住在雪涛先生家里,雪涛先生热情款待,毫无嫌怨之意。为了解决这位学生的生活出路,雪涛先生特意托人在天津给他找了一份合适工作,使其从此有了着落。当时我和郭西河也没有工作,雪涛先生就不再直接教学生画画了。凡来学画的学生都交给我俩教,以使我俩养家糊口。
温瑛:你从哪知道的这么多,你提到的有些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刘晓林:下边我们谈一下王雪涛先生的艺术。前面我们提到了先生在艺术上既向诸位老师学习,同时也向同辈的优秀画家学习。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便是对传统的继承与所学的造化。继承与造化对所有大艺术家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为什么?有不少学者仅做泛泛而谈,我觉得继承与造化的背后是最大限度符合客观与主观、取得客观与主观平衡。有不少学习者仅知道向前贤大师们学习而不做进一步的探究;仅知道吸收而不能化解。之所以向齐白石学,因为他是大画家吗?根本原因在于前贤大师的笔下对客观与主观做了较深层面的演绎与归纳。如果没有了造化,在艺术上仅是毫无情感、按部就班的“程式与规矩”,这样不可能产生优秀、杰出甚至伟大的艺术品。
温瑛:是的,雪涛先生一直以来坚持师造化、师古人、师师长的信念。他对钱舜举(钱选)、林以善(林良、华新罗、陈白阳、徐青藤、八大山人、王梦白、齐白石等作品多有临写,且反复琢磨体会。但他并不囿于成法,而是主张的师造化,重在融会贯通而得其心源。
公公给我多次讲过:临写主要是为了理解画理而不是为了掌握画法。比如林良的《双鹰》,他认为整个画面用笔洗练,章法巧妙完整,增减一分都不适宜,因此在临写时便努力忠于原作以体会原作者的用心。又如对于王一亭的《双鹰》,他在临写时把原作中向两侧分立的鹰头给调整了,这样使得本来分散的画面更集中。
刘晓林:正因为如此王雪涛先生才成为20世纪中国画坛卓有影响的一位花鸟画家,形成了自己的“王氏花鸟”:他善于用灵巧多变的笔墨,在传统固有色中融入西洋画法讲求的色彩规律;他还能准确地把握动态中的花鸟,并且能在和情景交融中体现出转瞬即逝的情趣。既描绘了花鸟世界的丰富多彩和活泼生气,又表现了画家的心灵感受和动人想象。最终在先生的作品中呈现了造型生动、细致入微、情趣盎然、雅俗共赏的鲜明风格。
我也见过不少优秀画家的作品,就对描述物象的瞬间动态的把握上我觉得王雪涛先生达到的实在是精妙:将飞而未飞、将落而未落的动静之态在先生的笔下活了起来!他说过这样的话:“飞鸟掠目而过,纵然是摄影师也会为之嗟叹,何况人的手眼呢?画家如果不能很好地锻炼观察、记忆和默写的能力,就不会捕捉生动的形象。”
温瑛:他的艺术达到如此的境界经历非常严格的基本工训练。公公非常重视眼、手、心的练习,要做到三者的协调统一,观察与想象要通过手自如的表现出来,做到得心应手。他认为要想成为优秀的花鸟画艺术家一定要有把握瞬间动势、情态的造形能力,掌握为描写对象服务的丰富的笔墨技巧。
默写是中国绘画的优良传统。它可以锻炼画家敏锐的观察力、快捷的感受力、删繁就简的概括力、形象的记忆力。它摄取所描绘物象的总体特征,且强化感受、有所取舍、发挥想象;默写比速写、素描的难度要大得多。
公公喜欢买菜,买回来后就带到书房去画。有时夏天大清早起来就趴在在院子里观察蟋蟀,弄的身上湿湿的。
刘晓林:默写是酝酿、提炼、删减、组合意象的过程,它为写意画家“振迅飞凫、兔起鹘落”般的变胸中所思化为纸上所传准备了条件。现在的许多画家对默写早已忽视甚至抛弃了,大多在对着静物写生。花鸟画家笔下的灵禽大多僵滞、呆板。
一幅好的作品离不开好的构图,看王雪涛先生的作品我们会觉得疏密、聚散、虚实等恰到好处。
温瑛:雪涛先生根据前人的经验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将中国画结构的基本规律概括为“主线、辅线、破线”相辅相生的关系并加以引申。这样既突出了主体、分清了主次,又体现了多样统一,特别强调了构图的气势和运动趋向。中国古代画论多离开具体内容来谈开合,易给人误解;公公则结合主题表现加以阐发为“引、伸、堵、泻、回”五字决。这样既使得画中有画,又使得画外有画。
刘晓林:的确如此,欣赏先生的作品会让我们不会拘泥于物象,能够使我们既见到了现实的集中反映,又延展了思绪。
无论是先生对瞬间的把握,还是其在构图上的深思熟虑,最终都统一在了画面的意境中。无论迅疾飞掠的喜鹊、步步机敏的白鹇,抑或展臂捕虫的螳螂,在他笔下均可夺物精魄,独具灵动生机。在他的笔下使我们找到了使情感随景物生发而溢化为想象的机枢。
温瑛:中国花鸟画有其独到之处,即它不仅是再现了自然而且深刻表现了人们在观赏自然美时将其幻化为艺术美的情操、志趣、理想和愿望。
刘晓林:中国的山水画、人物画也是如此。我常想真正的艺术品既非是对客观事物的真实再现,也非是创作者一任自己主观情感的无穷发泄;它理应是主观与客观的融洽结合才是,否则要么画面冰冷僵硬,要么给人的感觉是没有了物象。齐白石先生曾说“画在似与不似之间”,王雪涛先生则说“画在形似之间求其神似”。在本质上来看,二者对绘画的认识是一致的。
温瑛:雪涛先生在他的艺术创作中特别强调以以真情感动观者,只有艺术家的至诚至爱流诸笔端才能幻化出艺术之美和盎然的生气。在情与景的结合中把握机趣是雪涛先生作品中的突出特色。他多次给我讲过:“要使观者生情,首先要画画的人先自己动情。”“一幅画的内容是好的,但总要有情趣才能打动人心。要画得引人生情,善于体现自然界中不为人注意或者可能发生的一种机趣,从而给人一种意想不到的感受、回味和想象的余地。”
刘晓林:优秀、杰出的作品必须要做到使观者可以画外寻画,怎样做到?一个重要的途径便是通过作品自身的情感渗透,从而弥漫传染欣赏的人,从而使得欣赏的人能够得到愉悦、震撼、生机、悲戚……
另外,我们不可否认情感的有效传递与高超的艺术技巧是分不开的。
温瑛:艺术技巧是从事艺术创作必须具备的基本要素,这与严格的基本功训练分不开。但把客观物象变为艺术技巧只是实现艺术的手段,它不应该喧宾夺主地从作品中游离出来单独供人玩赏。看不出运用技巧才是高明的技巧,我公公和其他优秀的艺术家一样已经臻于极尽技巧而人莫窥其巧的境界。他是以自己的学养和功力透过技巧的表现将作品展现给观者,让创作者与欣赏者产生互动“随物宛解,与心徘徊。”
刘晓林:对于艺术而言,其最终的落脚点始终与意境分不开。技巧、情感、功力、学养是为画面中形成“特定的”意境服务的,作品中没有了意境仅存在点线面构成的形体躯壳是不能称其为艺术品的。历代的大画家都是善于构筑、自然构筑意境的高手,八大山人、四王四僧、齐璜、吴缶……无不如是。王雪涛先生在花鸟画的意境创造上与前贤息脉相通,更重要的是具备了自己的特色,已然形成了“王氏意境”。
王雪涛先生的作品之所以能够达到“雅俗共赏”,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不得不谈:恰倒好处的设色。
温瑛:公公在探索用色上花费了很多精力。怎样才能在保持中国画注重物象固有色运用这一特点的同时,又能做到追求更丰富、更有层次的色彩效果?雪涛先生为此对西画色彩做了很长时间的研究,色彩的冷暖、对比、层次、过度等在他的作品中都处理的非常好。同样的色彩在他的作品中很耐看,再让另外的人使用味道就大不相同了。
刘晓林:艺术创作中的细节很重要,精微的是否把握到位、甚至笔力、情感等的把握是否到位会决定作品的气韵意境、决定作品的气息与格调。赏王雪涛先生的作品实在是一种享受,高度平衡统一下的享受:艳时不觉俗、巧时不觉滑、灵动寓平和、传统寓现代……综合而言,“王家花鸟”在中国绘画史上的面貌与内涵都是独特隽永的。就20世纪的花鸟画而言,尤其是所谓的小写意花鸟画领域里,王雪涛先生的艺术成就更是巍然屹立。
因为时间原因,关于先生的爱国、培养艺术人才的诸多事情就不谈了。
温瑛:好的,以后有时间常来家里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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