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的《罗马观察家报》爆出头版故事:新发现一幅大师杰作。报纸配发画作照片:半裸少年展臂倒向火焰,痛苦地张大嘴。
作品描绘的是圣洛伦佐殉难的故事。那位因把教会财产分给穷人而得罪罗马皇帝的殉道者,被士兵绑到铁架上烧烤。报道说,这幅画由罗马耶稣会团体收藏,研究团队认为很可能是卡拉瓦乔的亲笔画作,正在作进一步鉴定。但报纸并未告诉读者,目前这幅画在哪个研究机构、由谁来主持检验。这些还须保密。
当然啦,这绝对是机密!
要是你读过乔纳森・哈尔(JonathnHarr)撰写的那本《失踪的名画》(The Lost Painting),那本讲述研究者追踪查找卡拉瓦乔作品《逮捕耶稣》故事的书,你就会知道,这种事情实在是很复杂。
实际上,要追踪一幅卡拉瓦乔的画作并不难。虽然在乔纳森・哈尔的书中,我们读到那位女研究生――弗兰切斯卡为找到那幅画,吃尽千辛万苦,查遍各种公共和私人档案室。小心翼翼捏住一二蛛丝般的线索,既不能轻易放弃,又不敢用力太大。一旦有人发现你热心过甚,线索怕会就此折断。在这条追踪的崎岖路上有无数专业和业余探子,谁都想领先别人一步。
因为一幅卡拉瓦乔的作品,意味着财富、名望和学术地位。再也没有比卡拉瓦乔更让人野心勃勃的,他的生平有无数难解之谜:他纵酒斗殴,在大街上用利剑阉割情敌,随后逃亡。他越狱,被仇敌追杀,在意大利半岛四处漂泊,在醉酒和养伤的间歇不断作画。他活着的时
候就声名显赫,就算他到处惹麻烦,喜欢他作品的大人物仍旧忙不迭给他擦屁股。虽然像Peter Robb(M)那样的作者按年份仔细勾勒他的平生游历事迹,可厚实的专著里还是有无数语焉不详的缝隙,有待想象力丰富的研究者在空白处添加情节――完美无缺的一段情节自然会通向一间客厅,或者一间储藏室,通向一幅被灰尘覆盖的辉煌画作。
他是那种真正的天才,下笔迅捷又准确(据说他那种直接在画布上打稿的方式在古典大师中很少见到)。他的作品光彩夺目、风格鲜明――鲜明到一旦把那样一幅作品放到你面前,你无法不相信这是大师的原作。我们自然会猜想,这种特点对那些制造赝品的仿画高手尤富吸引力,因为一种显著的风格会形成一种“高光”,在它的强烈照射下,些微瑕疵会被观众忽略。人人都渴望发现新的卡拉瓦乔,对“卡拉瓦乔”来说,就算是一幅假画也只会增添他自己的荣耀,因为假的会让真的更传奇。
人人都想发现一幅卡拉瓦乔。博物馆专家、艺术史教授、私人收藏家,还有一辈子都在跟古画打交道,做梦都想发现一幅隐藏在哪个客厅或者小教堂里的大师杰作的油画修复师,还有女研究生。也正因为如此,发现一幅卡拉瓦乔不足为奇,就好像全世界的马普尔小姐和马洛都在追踪那罪犯,抓住他是指日可待。关键在于抓住之后如何证明。乔纳森・哈尔的书里,最有趣的就是这鉴定证明的过程。
揭露真相的最后关头,等到你发现用一己之力已无法进行下去时,你就不得不寻找合作者。《失踪的名画》里有个饶有趣味的细节,机灵的女研究生瞒着课题组头头科瑞,把她的发现告诉自己的论文导师。她的朋友劳拉告诫她:科瑞知道这事会气疯的。作者并未分析弗兰切斯卡此举的动机,可读者大都明白,她采用这种稍嫌不太磊落的做法,是想锁定自己的得分。谁知道科瑞会不会把这个重大发现据为己有?
一幅未被验明正身的古画常常蓬头垢面,出庭公判前要先清理修复。在这过程中还可以仔细检验画家的笔触技法。观众跑到美术馆看画,聚光灯下,一列列光鲜堂皇,不会想到给这些画作整容需要冒多大危险。《失踪的名画》里记录修复“逮捕耶稣”的整个过程,因为底衬选择麻布不当,胶水干燥后收缩不匀,不久以后还生出蠹虫,差点毁掉画面。书中介绍,修复师清理画面污渍时常会发现一些被覆盖的原笔触痕迹,在绘画过程中,画家有时会改变原先的构图,覆盖掉先前画好的细部。这是很重要的直接证据,它至少可以证明这幅画不是临摹仿作,因为制作赝品的画师不太可能连这些都一起画出来。
通过档案检索,研究者可以找到很多证据。同样的,一个拆台的研究者也可以从档案里找出大堆反向证据。举证者必须整理出一条逻辑坚实的证据链。可即便这样,事情也不好说。鉴定古代艺术品颇有些像是英美法系断案,举证者要做的事是排除合理怀疑,而最终由该艺术史领域的国际顶尖专家组成的大陪审团来共同下结论。
我们先前提到,《罗马观察家报》在发布惊人消息的报道中,未能介绍这幅画此刻由哪家研究机构负责鉴定,此事尚处于保密阶段。奥妙就在这里。卡拉瓦乔学同艺术史学术界其他领域一样,是一个由少数专家圈占的领地。一个四百年前的大师会在漫长的岁月中形成许多条食物链,该领域的每一个专家身后都牵连一长串利益。在乔纳森・哈尔的书中我们读到(218页),在一次酒会上,女研究生弗兰切斯卡听到一件“业内八卦”。卡拉瓦乔研究界正起争端,两位学术大佬玛瑞尼和丹尼斯爵士各自为卡拉瓦乔同一幅作品的两个版本辩护。玛瑞尼认为丹尼斯爵士是在替有钱的日本收藏家说话。可在座人士全都知道,玛瑞尼和另一个版本也有利益关系。
由此可见,一旦鉴定工作进入最后程序,证据是不是牢靠,推理是不是严密,这些问题已不太要紧,重要的是让那三五顶尖专家形成合议。这其中的折冲樽俎、暗盘交易外人难以想象。主事者稍一不慎,遭人反驳甚至推翻成议,不仅先期的投入全打水漂,还会在圈内圈外闹出大笑话。
尤其是,涉及卡拉瓦乔的鉴定,局面通常会闹得更复杂。他的生平太传奇,他的作品很多都仍然下落不明,不断有卡拉瓦乔新作品冒出头来,可大部分最后都被判定为赝品。而同一幅卡拉瓦乔作品,常常会有不同版本,每个版本都有各自的支持者。就乔纳森・哈尔书中的那幅《逮捕耶稣》来说,乌克兰奥德萨市博物馆收藏的另一个版本,也得到过很多顶尖艺术史专家的背书。关于这个版本,最近又闹出大新闻。《东方早报》6月30日一篇报道中转引新华社基辅消息,那里收藏的《逮捕耶稣》前几年被人盗走后,忽然被警方追回,德国专家鉴定那是一幅真品。乌克兰官方认为该作品价值几千万美元。看来在《逮捕耶稣》的问题上,仍然存在争议。乔纳森・哈尔在他的书中说,几乎没有西方学者跑到奥德萨亲眼看看那里的一幅。可见在当时,都柏林国家美术馆这一幅捷足先登上正身宝座,多少也是因为东西方之间的学术壁垒。
在卡拉瓦乔这条学术食物链上,既有艺术史专家丹尼斯爵士这样的大鲨鱼,也有女研究生弗兰切斯卡这类小猎犬,既有写出整整一本纽约时报畅销书的乔纳森・哈尔,也有像我们这样给读者扯点八卦的小型食腐兽。卡拉瓦乔的话题永无休止。在一本艺术史期刊上,我们还读到这样一段质疑。作者说,在乔纳森・哈尔的书里有一处破绽:十七世纪亲眼看到过《逮捕耶稣》原画的乔万・贝洛里(Giovan Bellori)细致描述过这幅画,根据乔纳森・哈尔的引文,贝洛里的说法是画中的耶稣忍耐谦恭地站在那里,“……with his arms crossed before him”。可从画面上看,耶稣并未交抱双臂,这岂不是个大疑点?那篇文章的作者得意洋洋地跳过这个话题。
我们的中文译者多半是根据画作的照片,机灵地把这句话翻译成“双手在身前交扣”。可是不消说,那确实是个合理的疑问。乔纳森・哈尔没有引出那句意大利原文,我从手边的几本涉及卡拉瓦乔的著作里也翻找不到贝洛里的说法,用谷歌和网络论文数据库也查找不到,只好作罢存疑。可要是从学术食物链生态平衡的角度来看,无论如何,这样也很好啊,在卡拉瓦乔身上,我们岂不是又发现一块值得咂摸的小骨头?
卡拉瓦乔所绘的《逮捕耶稣》,只是画中的耶稣并未交抱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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