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

1864年，德拉克洛瓦去世后一年，方丹.拉图尔画了他的第一张群体肖像《向德拉克洛瓦致敬》，借此狠晒了一把朋友圈。画中，拉图尔和朋友们环绕在德拉克洛瓦的肖像周围，像一票秘密社团一样，身着黑衣，表情肃穆，目光直视观众。

唯一身着白衣并且拿着调色板的是拉图尔本人。在他左边侧坐着的是艺评家Edmond Duranty。他是普罗斯佩·梅里美的私生子。1864年，在库尔贝的鼓动下，曾创立了短命的期刊《现实主义》，宣称应该一把火把卢浮宫烧得片甲不留。他的朋友评价他：“招人喜欢，很有个性，带着点儿苦涩。” 据说是个笑起来带着淡淡忧伤的男人。可就是这个小小个子的男人竟然跟马奈，右边数站着的第三个，棕黄色头发的男人，在1870年有过一场真刀真枪的决斗。

话说，1870年二月，马奈送油画《哲学家》(下图) 和水彩作品《死去的耶稣和天使》参加一个并不怎么重要，俗称“小沙龙”的展览。Duranty在一篇小文中简短评论道：“马奈先生展出了踩着生蚝壳的哲学家画像和被天使们抬着耶稣。......参展艺术家们应该更努力，整个展览给人一种无聊敷衍的感觉。”

这段评论不咸不淡，谈不上尖锐。跟当时其他艺评相比，可以说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不知道为什么，马奈看过这两句话后变得怒不可遏，认为遭到了朋友的背叛，冲进咖啡馆给了Duranty两巴掌，两人扭打在一起。被众人拉开后，决定用“文明”的方式解决争端，约定四天后，2月23日，早上十一点，在圣日耳曼森林进行决斗。埃米尔·左拉，也就是现实主义文学运动的旗手之一，《娜娜》的作者，将作为马奈一方的代表进行见证。

决斗当天，马奈似乎很轻松，跟太太说是出去写生，还顺道买了一双新靴子。决斗开始，无论马奈还是Duranty都从没用过剑，更不知道击剑为何物。完全懵圈的两个人只能大喊着冲向对方，以至剑刃双双折断。Duranty胸口被戳破，见了红，吓得左拉赶紧宣布尊严已得到捍卫，决斗结束。两人握手言欢，闹剧告一段落。两人之后都在描述中说自己如何英勇善战，差点杀了对方。只有在一次跟普鲁斯特聊天的时候，马奈坦言：“简直不知道我们当时怎么会蠢到要把对方干掉。”当马奈太太得知那个看似普通的早晨的真相后，她将剑锋直接指向了马奈的朋友圈，认为自己男人都是被这些狐朋狗友教唆坏了。她请求方丹.拉图尔不要再把她的儿子拉进这个圈子，因为对他这样年轻冲动的孩子来说这些人太危险了。

站在画面最前景，顶着一头放荡不羁的蓬蓬乱发的人是拉图尔的另一好友惠斯勒。惠斯勒和马奈是方丹.拉图尔最早的朋友，三人艺术路径却不尽相同。马奈后来逐渐成为印象派先驱，惠斯勒主张“为了艺术而艺术”，作品愈发抽象，张扬；而拉图尔则一直沉浸在更唯美的现实主义画风之中。

在1867年九月的一封信中，惠斯勒向拉图尔倾诉了对库尔贝所主导的现实主义的反感：“库尔贝！和他的影响太可恶了！很抱歉我的表达充满憎恶，可能会让你诧异。我并不讨厌可怜的库尔贝，也不是讨厌他的画，我能看出他画中的质量。我也不憎恶他对我的影响，因为他对我根本没有影响。我的绘画太个人化，很多对他来说不合时宜的特质在我这里却非常合适。我厌恶的是他倡导的倒霉的现实主义，那简直是对我作为一个画家的否认。无视一切有价值的传统，自以为是。什么自然万岁！自然，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自然是美好的，但画家不应仅仅描绘所看到的。......”(PWC 1/33/25,Manuscript Division, Pennell-Whistler Collection)在信中，惠斯勒提到了他著名的白衣女孩和泰晤士河系列， 并以此作为现实主义的反例。

在这封长长的信的最后，惠斯勒哀叹了诗人波德莱尔的去世。在方丹.拉图尔的画中，波德莱尔坐在右手第一个。 波德莱尔早在1840年代就跟这群波西米亚艺术家混在一起，那时他还是个年轻的艺评家。他跟库尔贝一度十分亲密。后来因为对库尔贝的现实主义不以为然，而渐行渐远。波德莱尔认为库尔贝的现实主义是对“想象力的宣战”，仿佛艺术家本身都不存在一样。在这一点上，他和惠斯勒不谋而合。在后来惠斯勒和罗斯金的诉讼争执中，波德莱尔更选择理解惠斯勒。当惠斯勒攻击艺评家说：“只有艺术家才有资格评价艺术。”，波德莱尔也说：“不得不承认，只有诗人才最能理解诗歌。” 除了艺术观点的类同，波德莱尔和惠斯勒还有一个同样的爱好----对来自日本艺术品的喜爱，他两甚至一起开了个小店出售日本舶来品。

有趣的是，夹在波德莱尔和惠斯勒中间的是被认为是库尔贝和现实主义最忠实的捍卫者之一，当时名噪一时的艺评家Champfleury。他通过波德莱尔进入这个圈子，是最早公开支持库尔贝的人之一。他还是当时最先开始关注西班牙绘画的艺评家之一。而众所周知，委拉斯贵兹对马奈早期绘画的影响之巨大。回到拉图尔的这张群像本身，其静谧庄重的气氛，大量运用的深色和黑白对比，以及松驰的笔触也都能够看出西班牙肖像画传统的影响。

在这张群像中，一切都和现实主义艺术运动，和库尔贝有关， 甚至连晒朋友圈这个行为本身都来自于库尔贝。1855年，库尔贝创作了颇具争议的作品《画家工作室》。画面左侧表现了带给予库尔贝艺术灵感的来自各个阶级的人物，而右侧则是对他的艺术生涯产生重要影响的朋友们，其中也包括波德莱尔和Champfleury。可这个现实主义朋友圈最核心的人物却没有出现在拉图尔的这张肖像中。